读通鉴论卷十二 惠帝(1 / 1)

或曰:狄仁杰厕身**后奸贼之间,与周旋而不耻,论者以存唐之功归之,恶知华之非有密用,特不幸而未成耳。曰:仁杰骤贵于武后之朝,当高宗之世,未尝位大臣、秉国政,权固轻矣,故不能不假权于武后以济大难。华被武帝之深知,与平吴之大计,以开国元老,出典方州,入管机要,为天下所倾仰,仅托**邪之党,涂饰治迹,而可称大臣之职哉?体先隳,望先失,志先夺,求有为于后,斡旋于已乱之余,其将能乎?谓盈晋之廷无一人焉,非已甚之辞也。

夫晋之人士,**检逾闲,骄**愞靡,而名教毁裂者,非一日之故也。魏政之综核,苛求于事功,而略于节义,天下已不知有名义;晋承之以宽弛,而廉隅益以**然。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名教为天下所讳言,同流合污而固不以为耻。其以世事为心者,则毛举庶务以博忠贞干理之誉,张华、傅咸、刘毅之类是已。不然,则崇尚虚浮,逃于得失之外以免害,则阮籍、王衍、乐广之流是已。两者交竞,而立国之大体、植身之大节,置之若遗;国之存亡,亦孰与深维而豫防之哉?故与贾充偕而不惭,与杨骏比而不忌。如是,则虽得中主,难持以永世,况惠帝之愚无与匹者乎!董养升太学之堂而叹曰:“天人之理既绝,大乱将作。”诚哉其言之也!

呜呼!其养锐也久,则其得势也盛;其得势也盛,则其所窃也深。自拓跋氏之兴,假中国之礼乐文章而冒其族姓,隋、唐以降,胥为中国之民,且进而为士大夫以自旌其阀阅矣。高门大姓,十五而非五帝三王之支庶,婚宦相杂,无与辨之矣。汉、魏徙戎于塞内,空朔漠以延新起之夷,相踵相仍,如蟹之登陆,陵陵藉藉以继进,天地之纪,乱而不可复理,乾坤其将毁乎!谋之不臧,莫知其祸之所极,将孰尤而可哉!

流民之名,自晋李特始。《春秋》所书戎狄,皆非塞外荒远控弦食肉之族也,其所据横亘交午于中国之溪山林谷,迁徙无恒,后世为流民、为山寇,皆是也。泽、潞以东,井陉以南,夹乎太行、王屋,赤白狄也;夹淮之薮,淮夷也;商、洛、淅、邓、房、均,戎蛮陆浑也;夔、巫、施、黔,濮人也;汉、川、秦、巩,姜戎也;潜、霍、英、六、光、黄、随、均,群舒也;宣、歙、严、处,岛夷也;其后以郡县围绕,羁縻而附之版图之余。而人余于地,无以居之;地余于人,因而不治;遂以不务耕桑、无有定业而为流民,相沿数千年而不息。

缅惟禹之奠下土也,刊山通道,敷其文命,声教讫乎四海,尽九州之山椒水曲而胥为大夏。延及三代,纳之政教之中,而制其贡赋,盖以治之者缓之也。殷、周斥之为戎狄,简其礼,薄其贡,而侵陵始作。后世附之郡县版图之余,略其顷亩,蠲其征役,而为流民、为寇盗,乃益猖狂而逞。所以然者,非但骄之而使狠也。其属系于郡县者,率数百里而为不征、不繇、不教、不治之乡。其土广,其壤肥,鲁莽以耕,灭裂以耘,而可以获。有溪泉而不为之陂池,有泽薮而土旷人稀,为虎兕蛇虺所盘踞。于是乎苟幸丰年之多获,而一遇凶岁,则无以自食;一有征调,则若责己以不堪,而怨咨离散。其钝者不以行乞为耻,其黠者则以**佚为奸。遵义、平越建,而播州之夷祸平;天柱、嘉禾、新田建,而武、靖、郴、桂之寇贼消。然则阶、文、秦、徽、英、六、随、黄、汉、洛、淮浦、夔、郧之可郡可县者,移人之余,就地之旷,分画其田畴,收教其子弟,定其情,达其志,使农有恒产,士有恒心,国有恒赋,劳费于一时,而利兴于千载,大有为之君相,裁成天地以左右民,用夏变夷,迪民安土,非经世之大猷乎!而何弗之讲?明王作,名世兴,其尚此之图哉!

知事几、察物情者,可与谋国乎?未可也,抑不可以谋身。故张华终死而晋以大乱。华之决策平吴,何其明也;执政于**昏之廷,而庶务粗举,民犹安之,何其审也;拒刘卞之说,不欲为陈蕃之为,以冀免于祸,抑不可不谓工于全身。然而身卒殒、国卒危者,何也?智有余而义不足也。

华之言曰:“权戚满朝,威柄不一。”知此矣,而受侍中之位以管机要,何为乎?又曰:“吾无阿衡之任。”夫既任不在己矣,而与贾氏周旋终始,何心乎?华尝为贾充所忌而置之外,如其欲全身而免于罪戾,则及此而引去可也。贾模,贾氏之党也,知贾氏之亡晋,而以忧死,华且从容晏处,托翰墨记问以自娱,固自信其智足以游羿谷中而恃之以无惧。不清不浊之间,天下有余地焉以听巧者之优游乎?天下有自谋其身处于无余之地,而可与谋国者乎?故晋之亡,非贾谧能亡之,华亡之也。何也?君昏后虐,谗言高张,寇贼伏莽,天下所县望者,惟一华耳。刘卞进扶立太子之说,非不知人而妄投,亦舍华而更无可与言者。华无能为矣,然后志士灰心而狂夫乘衅。栋折榱崩,则瓦解而室倾,岂更有望哉!

士有词翰之美,而乐以之自见,遂以累其生平而丧之,陆机其左鉴已。

虽然,机岂愚悖而甘为贼鹄乎?谢朝华,披夕秀,以词翰之美乐见于当世,则伦且资其谀颂以为荣,盖有求免而不得者。其不能坚拒之而仗节以死,固也。虽然,不死则贼,不贼则死,以琐琐之文名,迫之于必死必贼之地,词翰之美为累也若斯!“虎豹之文来藉”,遂将托于不材之樗,而后以终天年乎!而抑奚必其然邪?

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志也。道者,天之道;志者,己之志也。上以奉天而不违,下以尽己而不失,则其视文也莫有重焉;乐以之自见,则轻矣。乐以自见,而轻以酬人之求,则人不择而借之以为美。为人借而以美乎人,是翡翠珠玑以饰妇人也;倚门者得借,岂徒象服是宜之之子哉!

呜呼!苟有文焉,人思借之矣,遑恤其道之所宜与志之所守乎?班固之《典引》,幸也;扬雄之《美新》,不幸也;汉明之欲借固,与王莽之欲借扬雄,一也。李白永王东巡之歌,永王借之也,陆游平原园林之记,韩侂胄借之也,不幸也;蔡邕之于郭有道,苏轼之于司马温公,幸也;然苟借焉,幸不幸存乎人,而焉能自必哉!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志也,以承天尽己而匡天下之邪**者也。守己严,待物以正,勿以谀人、勿以悦人、为天下侮,奚足为累,而效不才之樗为?

有必不可仕之时,则保身尚矣。外患已深,国危如线,亟得君而事之,身非所恤也。权臣擅于下,孤主立于上,扶弱图存,功虽不立,而志不可忘,苟非因权臣而进,身非所恤也,皆可仕也。必不可仕而以保身为尚者,其惟无天子之世乎!

所谓无天子者,非人逐失鹿、天位未定之谓也。择主而奉之以已乱,而定君臣之分,故张良归高帝,邓禹追光武,允矣。即不然,而为范增之从项羽,郭嘉、荀攸之依曹操,犹足以自见焉。惟至于晋惠帝之时,有天子而无之,人欲为天子而不相下,群不知有天子,而若可以无天子者。于斯时也,顺逆无常理,成败无定势,强臣林立,怙愚以逞,逆者逆,顺者亦逆也,败者败,成者亦败也。欲因之以事孤危之天子而不能,即欲掖之以为天子,而亦必不得。生人杀人而皆操天子之权。夫然后纳身于狂**凶狡之中,寄命于转盼不保之地,果矣其为大惑,而自贻以死亡也。王戎之免,幸也;王衍、陆机、潘岳之死,自贼者也。顾荣、张翰、戴渊、贺循褰裳而急去之,非过高绝人之智也,未有无天子而可仕者也。

孙氏之不足与言治理也,而未尝立一权谋名法之标准,则江介之士民,犹且优游而养其志。诸葛公贤于孙氏远矣,乃尚名法以钳束其下,人皆自困于名法之中,而急于事功以为贤,则涵泳从容之意不复存于风俗,安所得高视远览以曙于贞邪逆顺之大者哉!诸葛之张也,不如孙氏之弛也。孙氏不知道而道未亡,诸葛道其所道而道遂丧。自其隆中养志之日,以管、乐自比,则亦管、乐而已矣!齐之所以速乱而燕旋敝也。管、乐者,自其功而言;申、商者,自其学而言也。申、商法行而民有贼心,君子所以重为诸葛惜也。

刘渊虽挟桀敖不逞之材,然其始志亦岂遽尔哉?观其讥随、陆之无武,绛、灌之无文,则亦自期于随、陆、绛、灌之中而已矣。其既归五部,闻司马颖之败,尚欲为之击鲜卑、乌桓,则犹未必遽背晋而思灭之也。司马颖延而挑之,刘宣等推而嗾之,始以流毒天下,而覆晋室。乃匈奴自款塞以来,蕃育于西河有年矣,渊匪茹而逞,不再世而子孙宗族及其种类骈死于靳准,无孑遗焉,则渊毒天下还以自毒,渊亦何利有颖之挑、宣之嗾,以糜烂冒顿以来数十传之苗裔部落于崇朝也?司马颖一溃其防,而河决鱼烂,灭其宗而赤渊之族,亦憯矣哉!

而推祸原所启,则王浚之结务勿尘先之也。司马氏自讧于室,固未尝假外援而召之乱也。浚狡有余而力不足,乃始结鲜卑而开千余年之衅;颖惧鲜卑,乃晋渊以敌之;交相用夷,颖不救死,而浚伏其诛。流毒天下者,殃必及身。及身者,殃之券也;祸延百世者,殃之余也。石敬瑭之妻子歼于契丹而无遗种,岂或爽哉!故王浚者,千古凶人之魁也,而效之者何相踵以自灭也!

死而不得其所者,谓之刑戮之民,其嵇绍之谓与!绍之不可死而死,非但逆先人之志节以殉仇贼之子孙也。惠帝北征,征绍诣行在,岂惠帝之暗能知绍而任之乎?司马越召之耳。冏也、乂也、颖也、颙也、越也,安忍无亲,而为至不仁,一也。偶然而假托于正,奉土木偶人之孱主以逞,君子逆风,犹将避其腥焉。绍曰:“臣子扈卫乘舆,死生以之。”妄言耳。乐为司马越之厮役而忘其死也。不知有父者,恶知有君。名之可假,势之可依,奉要领以从之,非刑戮之民而谁邪?秦准谓绍曰:“卿有佳马乎?”导之以免于刑戮而不悟,妄人之妄,以自毙而已矣。

老子曰:“静为躁君。”非至论也。乃所谓静者,于天下妄动之日,端凝以观物变,潜与经纶,而属意于可发之几,彼躁动者,固不知我静中之动,而我自悠然有余地矣。天地亦广矣,物变有所始,必有所终矣。事之可为者,无有禁我以弗为;所难者,身处于葛藟卼臲之中,而酒食相縻,赤绂相系,于是而戈矛相寻不觉矣。静者日悠然天宇之内,用吾才成吾事者无涯焉,安能役役与人争潆洄于漩澓之中乎!澄神定志于须臾,而几自审,言之有当者,从之自决矣。此王与导之得意忘言而莫逆于心者也。是术也,老、庄以之处乱世而思济者也。得则驰骋天下之至刚;不得,抑可以缘督而不近于刑。琅邪之全宗社于江东,而导昌其家世,宜矣。

虽然,此以处争乱云扰之日而姑试可也;既安既定而犹用之,则不足以有为而成德业。王与导终始以之,斯又晋之所以绝望于中原也。孔子思小子之简,而必有以裁之,非精研乎动静之几、与时偕行者,不足以与于斯。

十一

晋保江东以存中国之统,刘弘之力也。弘任陶侃、诛张昌、平陈敏,而江东复为完土。侃长以其才,而弘大以其量,惟弘能用侃,侃固在弘帡幪之中也。夫弘又岂徒以其量胜哉!弘无往而不持以正者也。司马越之讨颙,颙假诏使弘攻越,弘不为颙攻越,亦不为越攻颙,而但移书以责其罢兵,正也,颙逆而越亦不顺也;恶张方之凶悖,不得已择于二者之间而受越节度,亦正也;受越节度,终不北向以犯阙诛颙,亦正也;张光者,颙之私人,讨陈敏有功,不以颙故而抑之,亦正也;天下方乱,而一之以正,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当止,不为慷慨任事之容,不操偏倚委重之心,千载而下,如见其岳立海涵之气象焉。使晋能举国而任之,虽乱而可以不亡;惜乎其不能独任,而弘亦早世以终也!

十二

恶有天子中毒以死,而不能推其行弑之人者哉?惠帝之为司马越鸩也,无疑。越弑君,而当时天下不能穷其奸,因以传疑于后世,而主名不立。当其时,司马模、司马腾皆惟恐无隙而不足以逞者,然而胥中外为讳之,而模与腾不能借以为名,史臣于百世之后,因无所据以正越弑逆之罪,何也?天下胥幸惠帝之死也。惠帝死,而乱犹甚,国犹亡;惠帝不死,则琅邪虽欲存一线于江东也,不可得矣。

惠帝,必不可为天子者也;武帝护之而不易储,武帝病矣;然司马氏之子孙,特不如惠帝之甚耳,无一而不可以亡天下者,则将孰易而可哉?惠帝之必亡也,使晋有社稷之臣,行伊、霍之事,而庶其定乎!司马越固亦有此心矣,然而不能者,司马伦已尝试焉,而为天下僇;司马颖、司马颙皆将为之,而先伏其辜;越而行伊、霍之事,则颙与颖所不敢为者而身任其咎,以召天下之兵,越虑之熟矣。无如此土木之暗主何!不得已而听人之毙之,越之情亦苦矣。

贵戚之卿,有易位之责,而越不能;养昏汶之主以速即于亡,而抑不可;顾怀帝之尚可有为,而非惠帝之死弗能立也。快出于倒行之一计,而扳怀帝以立,己无私焉,故天下且如释重负而想望图存之机。故一时人心翕然,胥为隐讳,以免越宫官之辟;后世亦存为疑案,而不推行鸩之人。夫人苟处不得已之势而志非逆者,则天讨不加,而清议不相摘发。弗能事也,弗能废也,社稷且岌岌焉,为天下任恶,天下所矜而容之者也。怀帝立五年,而越无篡心,其专杀而畏寇,则司马氏骄昏之习也,不足深责也。

十三

孟子言保国之道,急世臣,重巨室,盖恶游士之徒乱人国也。夫游士者,即不乱人国,而抑不足以系国之重轻,民望所不归也。主其地,习其教,然后人心翕然而附之。陈敏之乱,甘卓反正,而告敏军曰:“所以戮力陈公者,正以顾丹阳、周安丰耳,今皆异矣,汝等何为?”顾荣羽扇一麾,而数万人溃散。琅邪王镇建业,荣与纪瞻拜于道左,而江东之业遂定。夫此数子者,皆孙氏有国以来所培植之世族也,率江东而定八王已乱之天下,抗五胡窥吞之雄心,立国百年而允定,孟子之言,于斯为烈矣。

呜呼!地皆有人也,民皆有望也,用人者迫求之骤起喜事之人,而略老成物望之士,求民之归也难矣。光武所与兴者,南阳崛起之流辈,而其收河北以为根本,则惟得耿弇、寇恂、吴汉而大业定。刘焉倚东州兵为腹心,以凌驾蜀人而内乱;驯至于先主,所与者皆平原初起之爪牙,故两世而不收蜀一士之用,其亡也,民且去之若遗也。刘弘、王导知此,而以树建业百年之基,就其地,得其人,定天下之大略也,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