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五 成帝(1 / 1)

读杜钦进谏之章,与其奏记王凤之书,及论王章之事,竟以王氏之篡,归祸始于钦之党奸,非平情之论也。成帝之无道也,足以亡国。王凤初起,犹修饰而有类于社稷之臣;其视张放、淳于长、史育之导欲以**者,不若也。五侯之专,莽之篡,岂钦之所能前知哉?士志于有为,而际昏庸之主,思有所造于国家,不得自达于上,不获已而见大臣之可与言者,因之以效“纳约自牖”,而“遇主于巷”,所谓救失火而不暇问主人者也。故以陈蕃之刚正,而依窦武以行其志,能早知自别以远嫌者鲜矣。至于凤已成乎专逼,心知其误,而卒不能自拔,钦固有无可如何者,而其情亦可愍矣。

故君子之爱身也,甚于爱天下;忘身以忧天下,则祸未发于天下而先伏于吾之所忧也。外戚也,宦寺也,女主也,夷狄也,一失其身,虽有扶危定倾之雅志,不得自救其陷溺;未有身自溺而能拯人之溺者也。孔子行乎季孙而鲁几治,非孔子固弗敢也。圣人之大用,中材所不敢效也。虽然,圣人岂有不测之术哉?齐人服,郈、费堕,季斯一受女乐,而即决于行,无所凝滞,而必不与之推移。则一旦释然忘前此之功业,而逌然以去,无他,纯乎道而无私焉耳。圣人不可学而可学者,此也。凤之专,王氏之盛,成帝之终不足与有为,威福下移,形势已成,钦胡为其荏苒而不去也?能去则去,虽因季斯而不损其圣。事已不可,而尚惜其位,则钦虽持义之正,而不免于党奸。虽然,若钦者,固未易言去也;谏凤不听而去之,且无名而为其所忌,故非圣人不能去,不能去而可不早慎择所从哉?君子度德以自处。女主也,外戚也,宦寺也,即可与有为,而必远之夙,人道之大戒也。贾捐之、杨兴、崔浩、娄师德、张说,一失其身,而后世之讥评,无为之原情以贷者,皆钦之类也。可勿戒乎!

亡西汉者,元后之罪通于天矣。论者徒见其吝玺不予、流涕汉庙、用汉伏腊而怜之,妇人小不忍之仁,恶足以盖其亡汉之大憝哉!今有杀人者,流涕袒免而抚其尸曰:吾弗忍也,而孰听之?

汉惩吕氏之祸,不举国柄而授之外戚久矣。霍氏之持权,武帝拔霍光于下僚,与降胡厩吏等,非缘后族也;其既也,则以废暗立明安社稷之功也。宣帝之于史氏,元帝之于许氏,以恩泽侯而已矣。成帝年已二十,元帝未有属王氏之遗命焉;王凤起自卫尉,一旦而持天下之柄,孰为之邪?五侯并日而封,杨兴、驷胜争之而不得;苟参以异父弟强成帝以封侯,帝不听,而犹宠以侍中;刘向谏而不听,王章争而见杀,垂涕不食,以激成帝之诛章;刘向抗疏不已,成帝叹息悲伤,卒受制而不能决。凤死而音代,音死而商代,商死而根代,根死而莽代,一以世及之法取汉之天下,而使相嗣以兴,非后之内主于宫中,亦岂能蔓引绵延之如此哉?

妇人之道柔道也,反其德而为刚,虽恶易折。《大畜》之五曰:“豮豕之牙,吉。”牙可豮也,而吕、武以之,周勃、狄仁杰豮之而吉矣。《姤》之初曰:“羸豕孚蹢躅。”羸云者,不壮而柔者也,以柔而结人心者也,而蹢躅之凶不可禁,元后以之,虽刘向痛哭以陈言,成帝悲伤而惧祸,而无如后之涕泣者何也!莽已篡,汉已灭,姑以一泣逃天下后世之诛,而谁信之?不然,莽之惎毒,无有于其子,后果有思汉之心,莽其能戴之没世而生荣死哀以相报哉?女祸之烈,莫如王氏,而论者犹宽之。蹢躅之孚,且以孚后世而免于史氏之诛,亦险矣哉!

成、哀之世,天地宗庙之祀倏废倏兴,以儿嬉而玩鬼神甚矣。其废而复兴也,或以天子之病,或以继嗣之不立,小人徼福之术,固不足道。其废也,始于贡禹而成于匡衡,所持者,三代之典礼也。宗庙远,有毁而无立者,义也;诚所不至,不敢黩焉,义所以尽仁也。儒者之言礼,文而已矣;以文而毁,犹之乎以文而立。夫汉之嗣君,于其所不废之祀而能以诚格之乎?执是以论,举凡天地祖宗之祀皆可毁矣,而何但七世以上与五畤之郊也?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宫室之侈,妃嫔之众,服膳之奢,乐之**,刑之滥,官之冗,赋之重,一能汰其所余以合于三代,而后议郊庙之毁,未晚也。

且三代之靳祀于七世,岂徒然乎?抑创法者,自开国之君守约以待子孙之易尽其情而无伪,非祖宗立之而后王毁之也。自汉以降,百为不师古,礼乐之精意泯焉;而独于祧庙致严于祖宗之废兴,何其徇末而斫其本也?况古之祧也,于大禘而合食,则虽废而不忘。后世无禘而徒祧,几于忘其所自出。然则废五畤以伸上帝之孤尊,古之可法者也。制以七世而毁庙,古之未可遽法者也。君子之言礼,非但以其文也。

进言者极其辞,而必有所避就,非但以远嫌而杜小人之口实也,道存焉矣。嫌已远而小人无间以指摘,则君之听不荧,而言乃为功于宗社。刘向忧王氏之势盛而移汉,见之远,虑之切,向死而汉亡,所系亦大矣哉!而于进言有未得者,故成帝虽感,而终不能庸,小人之党,且有挟以上摇主听而下惑人心。

其言曰:“王氏、刘氏且不并立,宜援近宗室。”斯岂向所宜言者乎?以事言之,刘氏之贤,无有逾于向者,枢筦之任,不归王氏必归向矣,未有斥人之奸而自任者也。且刘氏、王氏岂颉颃而并论以争衰王者。颉颃而并论,妇人勃溪之说也;且假之以颉颃之名而王氏张。彼将曰:天下非彼则我也。况乎吕氏之祸,与吴、楚、淮南、燕、广陵互相盈虚,则外戚反唇而相讥,岂患无辞哉?以道言之,选贤任能以匡扶社稷者,天下之公也。尧之举禹、皋,禹之任稷、契,汤之托伊尹,高宗之立传说,文王之任闳、散,皆非懿亲也。周道亲亲,而周、召以庸,管、蔡以诛;师尚父,邑姜之父,且以佐燮伐而位太师。王氏诚不可任,博求之天下,岂繄无贤;而必曰援近宗室,举大义而私之一家,又岂五帝三王之道哉?

向于是而失言矣。以为独任,则不可有自请之情:以为博选宗室之贤,则歆之党逆,向且不能保之于子,而况他乎?成帝悟而不终,群奸闻而不惮,未必非向之言有以召之也。故进言者,匪道是循,徒以致寇,而可不慎哉!

汉诸王之以禽兽行废者不一,汉廷无有能据道以处此者,而谷永能言之。其曰:“帝王不窥人私,而《春秋》为尊者讳。”此义行,迄乎东汉,秽德不章。永之言,其利溥矣。夫人之有耻,自耻者也;耻心**而刑杀不能止,故知刑杀者,非可以善风俗、已祸乱者也。汉之于此,既无家法以正之于先,而纵苛察之吏、告讦之小人,扬之于后。无他,忌侯王之强,日思翦艾以图安,而纨绔膏粱,卒投于阱而无从辨。呜呼!惎如是矣,恶得不拱手而授之贼臣哉?以刑制**而固不可制,假暗昧以锄强而只以自弱。谷永者,王氏之私人也,而虑能及此,故知永者附权臣,非有移鼎之心,宠利未忘,规一时之进取而已。汉能用之,亦何遽不为赞治之臣乎?

老之戒在得,至于老而所需于天下者微矣,得奚足以乱其心哉?子孙之情长,而道义之气馁,引子孙之得为己得,于是濒死而不忘。张禹之初,与王根异也,犹有生人之气也;虑及子孙,而行尸走肉,遂祸人之宗社,冒万世之羞,朱云欲以齿剑而不惭。夫人为不善而贻怨于子孙,诚不可为也;身之无过,质之鬼神而不疚,则亦奚患哉?且夫祸福亦何常之有,假令王氏早败,而按同恶之诛,禹之子孙,又能保其富贵乎?故祸福者,天也;失得者,人也;老而忧子孙,引天之吉凶以私之没世,其愚不可疗矣。成帝不辑折槛以旌朱云,则所以待禹者亦可知矣。禹且不自保,而况其子孙?

谷永非杜钦之比也,永虽无党王篡汉之远图,而资王氏以荣宠,因为之羽翼焉,与钦之误合于小人、欲悔而不能也,其情异矣。顾于此得人君听言之道焉。永,王氏之私人也,其心,王氏之心也;若其言,则固成帝膏肓之药石,可以起汉于死而生之也。夫王氏之固结而不解,帝忌之而不能黜,岂非以躬耽**侈,畏昌邑之罚;而内护赵、李,外庇张放、淳于长之私心,有所恧缩,而倒授以权哉?宠骄妒之妾,饮食幸臣之家,加赋重敛以纵游,而失百姓之心,是持宗社以遗人之道也。使帝感永之言,悔过自艾,正己齐家而忧社稷,贤臣进,庶务理,民情悦以戴汉而不忘;权奸之谋自日以寝,而岂必诛戮放废以伤母氏之心乎?故曰:“君子不以人废言。”永之谏不行,虽忘躯忧国之臣与奸贼争死生而无救于祸败。则读永书者,勿问其心可也。

何武欲分宰相之权而建三公,自成帝垂及东汉,行之二百余年,至曹操而始革。丞相,秦官也;三公,殷、周之制也。古者合文武为一涂,故分论道之职为三;秦以相治吏,以尉治兵,文武分,而合三公之官于一相。汉置相,而阃政专归于大将军,承秦之分,而相无戎政之权,大将军总经纬之任。故何武有戒心焉,分置三公,以大司马参司空、司徒之间,冀以分王氏之权。乃名乍易而实不可更,莽之终以大司马篡也,亦其流极重而不可挽也。然而武之法行之终代而不易者,以防微杜渐之术,固人主之所乐用也。

若以古今之通势而言之,则三代以后,文与武固不可合矣,犹田之不可复井,刑之不可复肉矣。殷、周之有天下也以戎功,其相天子者皆将帅。伊尹、周公,始皆六军之长也。以将帅任国政,武为尚而特缘饰之以文;是取武臣而文之,非取文臣而武之也。列国之卿,各以军帅为执政,敦诗书,说礼乐,文之于既武之后,秉周制也。所以必然者,三代寓兵于农,兵不悍,而治民之吏即可以治兵。其折冲而敌忾者,一彼一此,疆场之事,甲未释而币玉通,非有犷夷大盗争存亡于锋刃之下者也。而秦、汉以下不然,则欲以三公制封疆原野之生死,孰胜其任而国不为之敝哉?则汉初之分丞相将军为两途,事随势迁,而法必变。遵何武之说,不足以治郡县之天下固矣。特汉初之专大政以大将军,而丞相仅承其意指,如田千秋、杨敞、韦玄成、匡衡,名为公辅,奉权臣以行法,则授天下于外戚武臣之手,而祸必滋。故武之说,可以救一时之欹重,而惜乎其言之晚也!相不可分也,将相不可合也,汉以后之天下,以汉以后之法治之,子曰:“所损益,可知也。”

成、哀之世,所可任为大臣者,王嘉而已矣。师丹之视翟方进,寻丈之间耳,皆以其身试权奸之好恶而不能出其樊笼,即有所欲言,而必资以自达也。师丹之劾董弘,何武之援王莽,屈于时之所尚,而不得不为之羽翼。无他,王、传二女主交相起伏,汉已无君与大臣久矣。方进之附淳于长也,欲与王氏忤,而长固王后之姊子也;长之不类,尤出诸王之上,资之以与诸王抗,而方进之欲不死也奚能?荧惑之变,驾言移祸于宰相,王氏之嫉也深,虽微荧惑,方进其能免乎?武与丹浮沉于积阴之闲,一彼一此,小有所效,而俱为女主效妒媢之功,其不被显戮,幸尔。

呜呼!至于成、哀之季而无可为矣。君子慎所趋以自全,辞大位而不居,其庶几乎!一受其事,则非如王嘉之必死以自靖,而负咎于天人也,必不可浣。庄生曰:“游羿之谷中。”谓此时也。游其谷中而死焉,君子之徒也;游其谷中而免焉,小人之徒也;游其谷中,避死而得死焉,刑戮之民也。慎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