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问篇(1 / 1)

因执药病之说,遂向药求病,谓“邦无道谷”之为耻,为宪之所已知已能,唯“邦有道谷”之为耻,非宪所及。宪仕于孔子,可谓遇有道矣,与之粟则辞,岂漫然于有道之谷者耶?

圣人言语,一皆十成,如春夏秋冬,合同而化。此二句不可分析。如“邦有道,贫且贱焉”“邦无道,富且贵焉”,便下两“耻也”;此以一“耻也”该之。盖唯不问有道无道,而一以得禄为事,不复问所以居此禄者,然后为君子之所耻。耻者,已贱之词也。

如魏征事无道之建成,不能止其邪谋,徒耽宫僚之荣而不去,及事太宗,便恁地犯颜敢谏,此无道谷,而有道非徒以谷。刘琨当西晋未乱之日,且与贾谧为友,以固其位,及永嘉之难,大节凛然,此有道谷,而无道则不安于谷。若此两者,虽不得为全人,而于征则可云遇主而后志行,于琨则可云小不正而大正。唯皆不然,遇昏乱则为持禄之魏征,遇安宁则为附势之刘琨,斯则虽具官修职,而与厮役同矣。

硬直说个“耻也”,是最下一流,故圣人必以此当之。而不然者,则犹不谓之耻。固圣人不轻绝人之德,亦广原思之狷隘,使知不至于是,则无容引以为耻,同匹夫匹妇之节,如鲍焦之见穷于子贡,仲子之见讥于孟子也。即为药病之说,亦无宁取此。

先儒疑原思之言,冠“克、伐、怨、欲”于“不行”之上,为有“克、伐、怨、欲”在里,特“不行”于外,便谓其但能强制,而根苗常留。如此看文字,殊未通透。若不当云“克、伐、怨、欲不行”,则且云“不行克、伐、怨、欲焉”,既不成文句,抑似人所固有而不行之矣。

且如怀着一腔怨恨,但不仇害,但不诅骂,其可谓之怨不行乎?天下尽有阴险柔懦之流,有此四者,全不能见之于事。又如措大未中第时,预想如何以广田宅,如何以报睚眦,虽终老无可行之日,而岂其能不行耶?则知所言“不行”者,亦必无“克、伐、怨、欲”而后可以当之也。若满腹私欲,遏捺教住,正如病人寒中阴藏,其毒弥甚,而孔子何以云“可以为难”耶?

“可以为难”,明非容易事。子之言仁,曰“为之难”,又曰“先难”,难亦求仁者事也。且人之情才,不甚相远。业已有“克、伐、怨、欲”矣,一事忍之,他事不能,一日忍之,他日不能,如善饮人终不免醉。使终日怀挟四者于心,而禁之一丝不露,恐尽天下,通古今,无此强力之人也。明乎此,则知“克、伐、怨、欲不行”,即是克己。即或当念未尝不动,而从事于非几将构之际,以力用其遏抑,而不能纯熟净尽,则学者之始事,固无不然者。先儒言克己之功,云“难克处克将去”,正此谓也。亦安得以强制病之哉?

乃朱子抑有“合下连根铲去”之说,则尤愚所深疑。合下不合下,连根不连根,正释氏所谓“折服现行烦恼”“断尽根本烦恼”之别尔。欲得一刀两断,当下冰释,除用释氏“白骨微尘观”法。无已,则亦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而已极矣。圣学中原不作此商量。

乃“克、伐、怨、欲不行”,既即为克己,而子曰“仁则吾不知”,此固大疑之归也。虽然,无容疑。子之言仁,曰“克己复礼为仁”,初不徒言克己;抑曰“能行五者于天下”,初不徒言不行不仁。以体言之,则有所复也,而乃以克所克;克所克矣,而尤必复所复。以用言之,则其所不当行者不行,尤必其所当行者行之也。

盖必使吾心之仁泛应曲当于天下而无所滞,天下事物之理秩然咸有天则于静存之中而无所缺,然后仁之全体大用以赅存焉。故存养与省察交修,而存养为主,行天理于人欲之内,而欲皆从理,然后仁德归焉。

故子之言克己,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奉一礼以为则。其为礼也,既视、听、言、动之所必繇;而其勿视、勿听、勿言、勿动者,一取则于礼以定其非。则克己以复礼,而实秉礼以克己也,不辨之己而辨之礼。

故繇其成而观之,则克、伐、怨、欲固不行矣;繇其致功之实而考之,则不仅克、伐、怨、欲之不行,亦不仅己私之克,而清虚淡泊于人欲已也。从不仁者而反观之,则但其克己之无余;若从其为仁也而体察之,则固有所复之礼,静与立而动与行,非但克己而毕也。今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则是徒于己致克,而未讲夫复礼之功,恶知其中存者之礼与非礼哉?

礼之中无己,而己之外非即是礼。故“居处恭”,必其恭也,非但不慢而已也;“执事敬”,必其敬也,非但不肆而已也;“与人忠”,必其忠也,非但不诈而已也。天理充周,原不与人欲相为对垒。理至处,则欲无非理。欲尽处,理尚不得流行,如凿池而无水,其不足以畜鱼者与无池同;病已疗而食不给,则不死于病而死于馁。故曰“仁则吾不知也”。此圣学、异端之大界,不可或为假借者也。

胡氏以“无愧怍而真有得”论“贫而无怨”者,真体验语。知必此而后无怨,则无怨之胜无谄也,明矣。

盖人处贫而怨,非必不甘贫也。凡怨之起,必因人情有可怨之端而后怨焉。而天下之加非分于我者,则唯贫婴之。不但横逆之施,畏用之富而偏用之贫;且在我既贫,则其所致于人者,即人所应得于我者而亦不能致之,于是人固疑我之骄吝刻薄,而因以不惬于我。我乃反而自思,凡吾所不满于人者,非有他故,而特以贫。贫固遇之穷也,而何不相谅以遇之穷,而相求于无已哉?此其为怨,即甘贫而不动心于富贵者,亦不免矣。

然人之以贫故责我,其所责者以贫也;而我之所以不满于人者,若但以贫故而他无不尽,则虽横逆之施,自可安受之而无校于物矣。何也?以人之责我以贫,曲自在彼,而无待我怨也。此所谓无愧怍而不怨也。如其不然,则此事之启衅也但以贫故,而我居平之所自立与自他之接物者,或以利,或以欲,乃于彼则屈己以徇物,于此则称有无以径行;则人之非分责我也,在彼亦持之有故,而在我则但据此事之曲直以归其咎于贫,于是乎匿其所诎,标其所伸,以与天下争而怨炽矣。

故知非终身之行不愧天、不怍人者,固不能受物之笑骂欺陵而甘之也。若无谄者,则苟可以胜一时之食淡衣粗,极至于忍饥耐寒,而优为之矣;不必终身所为,屋漏所觉,皆顺天理而无邪僻也。何得易言无怨哉!

自修身而言,则言必中伦,行必中虑,而愧怍免矣。自所以修身者而言,则非有得于斯道者,固不能必其行之无愧怍也。此以推其制行之原,必本之心得以为躬行,则几与“不改其乐”者同矣。

双峰易夫子之所难,而以与“富而无骄”并言,谓与无谄者同科。不知经传之文,浅深各致,初不可以例求。盖无谄与乐,相去自远,贫而乐者,固不可以谄不谄论;若富而好礼,则亦就无骄者而深言之耳。故无谄与乐之中,更有无怨之一位;而无骄之与好礼中间,更不容着一位次也。贫境逆,故屡进而后极其至。富境顺,则繇无骄以好礼,亦直截而易几。通于身世之故,而反求之身心,当自知之。

自荀、孟有贵王贱伯之说,儒者遂为已甚之论,虽折中以圣人之言而犹未定也。子曰“齐桓公正而不谲”,既已以正许之矣,而朱子犹曰“心皆不正”。夫舍心而言正,则圣人岂但正以其迹哉?如以迹,则宋襄“不重伤、禽二毛,不鼓不成列”,亦可许之正矣,而况于晋文?臧武仲之要君,微生高之不直,亦唯其心尔。则圣人之不略心而言迹,审矣。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伯”,又云“五伯,假之也”,凡此皆统论五伯之词,而要未可以定齐桓。何以知之?即以夫子许以正者知之也。若王则必贵之,伯则必贱之,凡言伯者无不贱,因而小伯者之事功,而以王业之成为汤、武之所可贵,此又非已。

浸使孔子而当齐桓之时,居齐桓之位,必且如汤、武乎?抑且如齐桓邪?放伐之事,既夫子之所靳言。若夫文王,则其伐密伐崇,三分有二,相率以修职贡者,亦大略与齐桓同。其所异者,则文王遇凶暴之主,而桓之时,主非纣尔。主非纣,则固可奉天子而不当搂诸侯,凡有所为,必请命而行。乃桓主虽非纣,而陷溺昏庸之惠王,其不足与为善,一也。楚,夷也,亢王之罪人也,而阳使王世子为首止之会,阴召郑伯,欲抚之以从楚,是尚足请命而行乎?其王国之臣,虽非崇侯、恶来等也,而宰孔、齐盟于葵丘,口血未干,已阴使晋背齐,而不恤五禁之申。使桓一一而受命,其可哉?若云君不君,臣不可以不臣,此卿大夫之义,而不可通于诸侯。文王而唯纣命是听,伐崇之役,又岂纣所乐从耶?以斯知不请命之未足为桓责也。

乃桓之不能望文王者,以夫子之言考之,于文王曰“至德”,于桓公曰“正而不谲”,其相去已远矣。夫正亦德也,而其去德之至者,其差犹甚。盖德无不正,而正不足以尽德之什一。故《易》屡言“贞凶”。贞者,正而固也。正而能固,乃足以干事,而凶或随之。则正者德之郛郭,而不足以与其精蕴,明矣。故曰“正而不谲”,则已知其于治道之大端不失而已疏也。

君子之以其道应天下之事者,初不恃一正而无忧。是故义必精,仁必熟,聪明睿知而必神武之不杀,然后尽天德、王道之微,而非孤奉名义之可以裁物而止,斯文王之所以为“文”也。

桓公则唯其所秉者正,遂奉一正以急正夫物,是以隘不可大,迫不可久,身没而周即内乱,楚即干盟,嗣子即失伯而陵夷。然亦唯其秉正以行,而不屈计成败,是以诈谋不行而未流于邪。

若晋文之谲而不正,则委曲以赴事几,而其为谋之深,反有密到于齐桓者,是以世主夏盟,而楚不能与争。

盖凡不能体天德以备王道,而亦足以建功业者,恒有二途,而得失各因之:其守正以行者,恒患其粗疏,而无以致远行久。密谋曲计者,可以持天下之成败,而人心风俗,亦繇以坏。功之迟速,效之浅深,莫不各肖其量也。故齐桓图伯三十年而后成,而晋文得之于五年之中;齐不再世,而晋以久长。乃其假仁义,尚诈利,如荀、孟、董、贾所讥,则皆晋文之所为,而非桓之过也。

故以桓之大事论之:使桓必欲得天子之欢心,挟持以令天下,则必不违惠王偏爱子带之心而开隙于王与宰孔,抑将为王立带而周之君唯桓是听矣;然而桓不为也,正也。莒,奉桓者也;鲁,桓之仇也;哀姜,桓娣也。终庄公之世,鲁未尝为齐下,哀姜托于莒以坏鲁。桓党莒挟娣以多求于仇之鲁,可以得志;而桓终讨哀姜,定鲁难,而不徇莒之请。若此者,皆所谓皎然揭日月而行,内求自正,外以正人,而不区区于求成求可者矣。斯岂三代以下唐宗、宋祖之所能及哉?

“正而不谲”,迹之正,亦唯其心之无邪也。唯其正,是以不谲。唯其不谲,是以谋不深而功易败。唯其不谲,是以不致坏人心而蛊风俗。乃唯其止于正而不至于德,是以功不可大,而业不可久。以此论桓,圣人之意见矣。何事过为已甚,与圣言背驰哉?

德为体,功为用。天下无无用之体,无无体之用。使不必有是德而有是功,圣贤亦何事为此规规者耶?苟无其德,则虽仿佛以图其功,而去之愈远。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而子曰“管仲之力也”。夫曰“力”,则其所以能胜此者,其本领不可昧矣。庆源但以“不假威力,无所杀伤”称其功之大,岂仲才一进不以兵车之谋而徼成其功,夫子遂以亟称其仁耶?宋襄公亦尝以乘车会诸侯矣,而适为楚人之擒,则知无其力者,虽以兵车而且不胜任,况不以哉?周公东征,斧破斨缺,斯亦岂必废兵,而其所以仁覆天下者,则在有“四国是皇”之力也。

德者,得于心也。得于心者有本,则其举天下也,任无不胜。春秋之时,诸侯之不相信而唯兵是恃者,已极矣。“不以兵车”,而能志喻信孚于诸侯,便有合天下为一体,疴痒相知,彼此相忘之气象。此非得于心者有仁之实,而能任此而无忧其不济乎?

力者,仁之力也。其所为讲信修睦于天下,惇信明义于国中,而以全乎“爱之理”为“心之德”者,固非虚枵袭取之仁,明矣。世所传《管子》书,言多诡杂,盖后人之赝作。而仲之言见于《春秋传》者,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曰“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德礼不易,无人不怀”;曰“子父不奸之谓礼,守命共时之谓信”。体道已实,而执德已固,于此验矣。故君子称之曰“岂弟君子,神所劳矣”。斯非正谊明道而不谋利计功之实哉?而必曰管仲无其德,何也?

孟子之讥仲,以救时也。无仲之力,而袭仲之迹,则趋入于功利而不仁,非仲之过也。孟子以仲伯而不王,鄙其功烈之卑,亦初不言其心术之不正。而宋儒以诡遇获禽拟之,终为深文中人,而非论之正。诸子之论,折中于圣人。圣人难言仁而以许仲,又何必吹毛求疵而后快哉!

程子谓王圭、魏征害于义,功不足赎;朱子则谓王、魏功罪不相掩。如实求之,程子之言,自为精允。

夫子不辨管、召之不宜党弟以争国,想来初不以此宽仲而鄙忽。盖齐之难,起于襄公之见弑,则为襄公之子者,俱有可反国以存宗社之义,非国家无事,长幼有定序,而纠故作逆谋以争兄位也。

桓公与纠皆避难而出,彼此不相通谋。雍廪既杀无知,齐人亟于得主,从鲁受盟,而《春秋》书曰“公及齐大夫盟于蔇”。言“大夫”者,众词也。桓之自莒来也,在盟蔇之后,故《春秋》于盟蔇无贬鲁之文,而但讥其纳纠。当其始时,齐大夫且不知小白之存亡,而况为管、召者,亦安得舍现在可奉先君之子,而远求其兄于不可知之域哉?迨其后,桓公已自莒返,而鲁与召忽辈乃犹挟纠以争,斯则过也。先君之贼已讨,国已有君,而犹称兵以向国,此则全副私欲小忿,护其愆而侥幸富贵,以贾无益之勇,故曰“匹夫匹妇之为谅”。

若王、魏之于建成,则兄弟当父在之日而构大难,俱为不仁不义;而建成则高祖所立之冢嗣也,已受父命而正大位,非纠比矣。王、魏受命于高祖为宫僚,则义不容于不死。又况夫子之称管仲,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向令唐无王、魏,天下岂遂沦胥乎?

管仲是周室衰微后斯世斯民一大关系人。王圭既无赫赫之称,即如征者,特粉饰太平一谏臣耳。有太宗为君,房、杜为相,虽无王、魏,唐自晏然,其视管仲之有无,远矣。管仲不死请囚之时,胸中已安排下一个“一匡天下”底规模,只须此身不死,得中材之主而无不可为。魏征不死之时,有何把柄?幸逢纳牖之主,遇事有言,遂见忠效;倘遇愎忌之君,则更无可自见矣。管仲是仁者,仁之道大,不得以谅不谅论之。魏征所欲为者,忠臣也。忠则不欺其君者也。不欺生君而欺死君,口舌之功,安足以赎中心之慝!故朱子之宽假王、魏,不如程子之明允。而管仲、魏征之得失,不仅在子纠幼而建成长也。

“思不出其位”,只如《集注》自当。看圣贤言句,却须还他本色,无事攀缘求妙。此处原是说思,与先儒所言“主一为存心之功”不同。黄勉斋早已鹘突,云“当食则思食,当寝则思寝”,直不成义理。使人终日之间言行居止,截分千百段,立之疆界,则无论气脉间断,不成规模,且待事至而后思,则思之力亦不给矣。

夫所谓思食思寝者,思其理乎?则理之当豫立,而不待事至以困跲也,固也。若云心在是而以应其事之谓思,则夫寝食者,亦何所容其思?岂将以求安求饱耶?夫子不食不寝以思,然则当食当寝,而所未睹未闻之事理为君子之所经纶者,多矣。

知此,则唯南轩“时、地”之说为得之。然所谓地者,亦自有分地者而言也。所谓时者,亦自时有所任而言也。出位以思,则适以弛时、地中之当思者耳。若为君而不思臣道,则何以知人而任之?为臣而不思君道,则何以引君当道而格其非?《易》言“不获其身,不见其人”,亦但谓内不顾己私,外不求人之知我助我而已。若拘分时地,而置天下古今之理于不思,则岂君子之学哉!故此“位”字,必如范氏之以职言而后显。徒为深妙,则不陷入释氏“行住坐卧”之说者,鲜矣。

“过”字,唯朱子引《易·小过·象传》之言为当。双峰、厚斋乃谓欲使行过其言,因而有“说七分而行十分”之鄙论。使然,则“善言德行”者之行为倍难,而期期艾艾之夫,苟欲自过其言,亦甚易矣。

双峰错处,只煞将中庸、过、不及,作一块疑团,遂尔周章遮避。今求行之过者,至于不惮死而止矣。乃匹夫匹妇之自经,疑若过也,要其实,大概是下梢头,气萧索而神昏瞀,收煞不下,无已而为此耳。若仁人之杀身成仁,峥嵘猛烈,则唯其过也,是以仁也。故成仁者,亦仅免于不及,而匹夫匹妇之非能过也。夫至于死而且多失之不及,而不患其过,而况其力之所得为与事之所当尽者哉?

朱子于“耻”下一“意”字,于“过”下一“欲”字,贴补有实味。当其慎言敏行之心,必如此而后得耳。及至言之已出,则危论昌谈,固不嚅嚅嗫嗫,如《易》之所谓“其辞惭”者;行之已成,则亦恰与理及,而又未尝过也。尽古今人,无有能过其行者,而亦何必以太过为防!

鲍焦、申屠狄似过矣,乃过于求人,而不能过于求己。君子之过其行,求己者也。“小人求诸人”,求诸人者,皆小人之属。故焦、狄之死,直与匹夫匹妇之自经等。匹夫匹妇之自经,有不因怨忿于人而决裂者乎?于己之不及,不肯自求者多矣。

微生亩,看来亦老、庄之徒。老子曰“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又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他看得道理直恁高峻,才近人情,即亏道体。故庄子以胪传发冢为儒诮。自家识得,更不须细碎与人说,一有辩论,则是非失其固然而为佞矣。其意只直待解人自会。若人之不能“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者,则置之可也。

即此是他固执不通处。将者道理,死拿定作一处,而视天下无可喻者。其离人以立于独,既已贱视生人之同得,而删抹半截道理,孤寻向上去,直将现前充塞之全体、大用,一概以是非之无定而割之。故其言曰:“子之依依然与不知者言道,而删定述作,以辨是非于不已,则无有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而徒资口给者乎?”熟绎本文,意自如此。新安以立身待人言之,亦谓此也。

双峰但从仕隐上说,于亩语中作一曲折,云:“丘何为是栖栖者与!夫栖栖者必佞,而无乃为佞乎!”殊失本文之旨。而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则以辨其务通理而非乱是非,其言正相登折。如双峰解之,则此二语亦多扞格。《集注》记微生为隐者,则以名不见于史策,而释其为人之生平,初非谓其欲率孔子以隐也。

十一

“不怨天,不尤人”,如何“有人不及知而天独知之妙”?此处最难见得。故朱子又有“及其上达而与天为一焉,则又有非人之所及知者”一解。乃此语不可混看。“及其上达”,自言上达之所至;“与天为一”,则以赞不怨不尤之妙也。

不怨不尤,非忘情之谓。《集注》“反己自修”,是顺夫子之言,那下著实说。“与天为一”,则推夫子之言而观其深。“反己自修”者,下言之也。“与天为一”,上言之也。上下分,而合辙者一也。非圣人之始而“反己自修”,继而“与天为一”也。“反己自修”,其用功与学者等,而反圣人之己,修圣人之修,则有“与天为一”之实焉。

胡氏《春秋传》云“于土皆安而无所避也,于我皆真而无所妄也”,只此是“反己自修”,只此是“与天合一”。若未及于圣人者,反己而未尽己之量,自修而未造修之极,有所偏见独得,则必有所独是;有所独是,则有所独非;有私是非,则有私得失。天下之故万变,撞他学术不著,而无余地以自处,则怨尤之所必起。藉令不怨不尤焉,而其所以自命者失矣。如屈原不作《离骚》,其忠孝亦无以自显。以此求之,夷、惠、孟子,俱所未免。“反己自修”而“与天为一”,即以“与天为一”者“反己自修”,非孔子无此大用,亦无此全体也。则固夫人思虑之所不至矣。

今举一端而言:如《春秋》一书,本孔子不得志于时之所作,后人读之,不敢不以为大经大法之宗,乃至乱臣贼子亦知惧焉。然求其疾恶忧乱之迹,慷慨动人于百世之下者,固不若屈氏之《骚》也。是以游、夏不能赞一辞,而后之传经者,且合且离,而无以见圣人之情。其体备于己,而上合天载者,世莫知也。圣人之言行,何一而不如此哉!

即此以思,岂不与天之生杀不以喜怒者一理。若雷动、风入,晴云、甘雨,则六子之用,有所欣而有所拒,感人固深,而要非易简之大德;唯其有独至,是以有独违也。呜呼,微矣!

十二

只下学处有圣功在,到上达却用力不得。故朱子云“下学而不能上达者,只缘下学得不是当”。此说最分明。乃朱子抑有“忽然上达”之语,则愚所未安。若立个时节因缘,作迷悟关头,则已入释氏窠臼。朱子于《大学补传》,亦云“一旦豁然贯通焉”,“一旦”二字亦下得骤。想朱子生平,或有此一日,要未可以为据也。

孟子曰“是集义所生者”,一“生”字较精切不妄。循循者日生而已,豁然贯通,固不可为期也。曰“一旦”,则自知其期矣。自知为贯通之“一旦”,恐此“一旦”者,未即合辙。“下学而上达”,一“而”字说得顺易从容。云“一旦”,云“忽然”,则有极难极速之意,且如悬之解,而不谓之达矣。

“忽然上达”,既与下学打作两片,上达以后,便可一切无事,正释氏“砖子敲门,门忽开而砖无用”之旨。释氏以顿灭为悟,故其教有然者。圣人“反己自修”而“与天为一”,步步是实,盈科而进,岂其然哉!故曰天积众阳以自刚,天之不已,圣人之纯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圣人之上达,不得一旦忽然也,明矣。

十三

朱子“也不须拣”一语,包括甚富。下文说“不是拣大底理会”,则亦偏指一端之不须拣者也。

学者之病,急于大而忘其小者固多,乃亦有于下见下,而不于上见下者,则亦未足以尽下学之量。如“坐如尸,立如齐”,此中便有“无不敬,俨若思”全副道理,达上“圣敬日跻”去,及早便须知得。然则人之所见为极难极大者,亦不撇下,待之他日,而且就其易知易得者埋头做去也。即此是下学,即此是“先难”。以其但为下学,若不足以上达,却须与一倍体认,到浃洽融贯处,即此是“先难”工夫。朱子抑云“撞著便与理会”一语,极好。有始有卒,不可分为两截也,何拣之有!

十四

圣人有圣人之不怨尤,贤人有贤人之不怨尤;乃至天资淡泊和缓者,亦自有其不怨尤。居德既别,当境亦异。若疑其不待圣人而能,则总是未见圣人阶级在。如朱氏可传所云,此“圣人自道之辞”,素位之君子亦能之,则又何以云“知我者其天”也?

今且以当境言之。夫子摄行相事,乃至化成俗易,郈、费已堕,男女别涂,一旦舍之而去齐,乃斯道兴衰、天下治乱、生民生死之一大关,却更有反己自修、安土合天之道以处此。是岂寻常“宠辱不惊”者可得施其恬淡之雅量哉?而奈何其易言之!

十五

“辟地”以下,三言“其次”,以优劣论固不可,然云“其次”,则固必有次第差等矣。程子以为所遇不同。乃如夫子之时,天下之无道甚矣,岂犹有可不避之地哉?而圣人何以仅避言、色也?盖所云“次”者,就避之浅深而言也。“避世”,避之尤者也;“避地”以降,渐不欲避者也,志益平而心益苦矣。

十六

磬之为声,古人以为乐节,故《诗》云“依我磬声”。其为响也,戛然而已,如后世之用拍板然,非有余韵可写深长之思,若琴瑟笙箫之足以传心也。荷蒉者虽达乐理,亦何能以此而见圣人之志哉?

磬无独击,必与众乐俱作。子击磬于卫者,盖与弟子修习雅乐,缘磬为乐节,夫子自击之,故专言击磬。荷蒉以谓礼乐者,先王治定功成以和神人者也,明王不作,礼乐固不兴矣,而犹修习此应世之文焉,则志虽深而不达于时矣。《集注》之说深妙,而不称其实。

十七

但不忘天下,亦不可谓之难。《集注》“圣人心同天地”一段,是因此以赞圣人语,非实指出难处。故云“且言人之出处,若但如此,则亦无难”。“且言”二字转入本解。

庆源云“因时卷舒,与道消息”,所谓“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又云“济世之用,其出无穷”,所谓“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只此是实见得圣人难处。双峰但言知,新安但言心,俱未达圣意。知出处之不可偏,是见处自然见得大;心不能忘世而不隐,也是索性做去;圣人不以此二者为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