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国者不可以不知兵。知兵之所由胜,必先知兵之所由出;所由出者,斯民生死之大故也。三代之制,以兵为农;流及其衰,以农为兵。夫农者,几尽乎人之类,固可益者也。益之不已,而又益之,是尽取其民而战之矣。战国之战也,斩馘者至数十万,前古所未有,而亦后世所幸无。此数十万者,孰使之糜肝脑于一旦哉?兵农合一之说戕之也。
三代之制,以兵为农,是犹其弭兵也。岁时之所讲练,财使之知兵而固不求其精。其有事而使即戎也,奉词以加所伐之国,威之而已。或不得已而至于战,以中夏战中夏,以诸侯战诸侯,旦解甲而夕修好,故甚忌乎兵之强,而偶成乎虔刘,则以兵为农,犹之乎弭兵而姑未弭尔。多寡之数,勇怯之情,坚脆之势,彼此相知而不相乘,则可以有制而不益。殆其敝也,友邦固为仇怨,相乘以其所知,而不得不增兵以自张,若鲁之惧齐而邱甲作是已。然追奔有礼,禽杀有道,犹是以中夏战中夏,而无取其强。迄于七国之争,糜烂以逞,而所用者犹此释耒操戈之氓,则一蹶不振而数十万之肝脑尽于一日,无他,人固不能自战,而乘乎胜负之机,鼓衰将死,欲自免而力不能也。矧后世之既不然矣。封建圮,郡县设,郡固不与郡争,县固不与县竞,无已而竞,缮尺一之封,讼于当宁已耳。中夏不相为战,所战者夷矣;守令不相为战,所战者盗矣。夷之与盗,追奔我者无制,禽杀我者无余,是不容以释耒操戈之农人当之,审矣。于是乎农幸脱于兵,而以可继之粟易不可再得之躯命。若夫兵之出也,因其地,因其财,因其习,募之以其情,阅之以其技,非夺其耒而强授之戈者比也。农得生,兵得用,判然不可合而一也,久矣。
二
农其兵,殆乎其无兵也,乃天下且遂以有不力之农。今之屯田,参民田之一,而率以鲁莽不治,收不及民田之半,是且屈地力而硗确之矣。夫兵之不可使农也,既废兵固废农。而农之不可使兵也,则既废农又必废兵,可乎!故兵其农,则天下殆乎无农,而固无兵也。
虽然,农其兵以纳兵于本,士其贾以登贾于文,进道也。故三代以之治,汉以之小康。兵其农,以坏农而陷之;贾其士,以抑士而汩之,退道也。故非昏主庸帅,与夫以苟且为儒者,末之用也。君子上达,故进天下以尊生尚德之事;小人下达,故退天下于辱贱死亡之中。进退之权,厚薄之情,治乱存亡之几,唯其人而已矣。
三
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知孟津大会之众,以无可却而未之却。十人以往,非武王之所恃也。非所恃而莫之恃,武之师所以为于铄与!僖公之诗曰:“公车千乘”,识者以知其车之非车也。又曰:“公徒三万”,识者以知其徒之非徒也。使其车足以车,而徒足以徒,胡为奔命于齐、楚与晋而莫能自主邪?
千乘之车,为车正者千,为车右者千,是勇士之可将者二千人矣。鲁之提封俭于五百里,而二千人以为将,将可知已。若夫徒之三万,驱其耕夫以充之,固无不得,而卒之为卒,亦可知矣。鲁无实而张之,季孙行父缘之以为军政,邱出甲而增其乘,四卿并将而增其军,张于阃者虚于廷,张于伍者虚于野,张于一举者虚于再用。楚一要之,而空其士女以赂,捐其爱弟以质矣。
夫鲁之为国也,固文有余而实不足也。文有余于礼而实不足,诸侯之蔑礼者犹貌侈焉;文有余于兵而实不足,实固不足,而文亦非果有余也。楚婴齐空国以起,而藐然孤矣。惟然,故婴齐亦无愈于鲁也,仅得之于蜀之盟,而宋、鲁、卫、曹已从晋而加郑。传者曰:众之不可已也。其以言兵,犹婴儿之畏霆,惧其声焉耳矣。
四
有事于天下,以道力取者,因渐渍之势;以强力取者,乘一往之功。夫苟乘一往之功,而其后之得失向背固不可问,抑其所固不问也。一往之功,以天下试。天下者,不容再试之物也。试而乘其窾,则得矣。乘其窾而得之,时无人焉,遂终得之,时有人焉,终不足以得,而其试也亦得矣。故夫夷之欲得天下而使天下向也,恒用此以兴。
楚之欲有事于天下久矣,未尝敢执中国之盟也。齐之盟也因齐,孟之会也因宋,大合山东、河北、关西之诸侯,主坛坫于四望之虚,则自蜀始。熊通欲之而不敢谋,旅、叔敖谋之而固不得。审、婴齐之不敏,一旦而大得于天下,夫然,故旋踵而诸侯瓦解以甚晋犹故也。当蜀之会,晋罢而归,鲁、卫内虚而惴,齐初创而未惩,秦惑于其众而疑可以得志,此天下危疑之窾也,婴齐厚用其一往以乘之而得矣。志于一往,一往之外无余算也。乘天下于一往,天下之犹可以再合,非其所亿计也。呜呼!有能知楚之意与力一往之不敌,而力尽则意尽者,夫何忧哉?
《书》曰:“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一往之谓也。故曰:时有人焉,终不足以得。士燮、郤克之犹足有为也,而况其上焉者乎!故以貌取而震矜之,晋亦孤矣。新怨于齐,而齐为之导;东击而西应者秦,而秦与之偕;所与亲者宋、鲁、卫,而胥已屈服;奔走服从之已夙者曹、邾、薛、鄫,而莫不为之靡:而实不足恤也。一往之力,天下炫于一往,已事而知其不继,宋、鲁、卫所以旋加郑兵而不忌也。名援齐而非有抚齐之实,已事而知其不可与依,齐所以旋授玉于晋也。张其向晋之势以动秦,而终无以难晋,已事而知其不可与为,秦所以遽舍之而北恃狄也。婴齐不揣,乃复屡率孤军以与晋角,则始之炎炎,终之荧荧,而扑灭之有余矣,审之目所由集矢于鄢陵也。
五
商、周之际,危行之都也,箕子、仲雍是已。之二子者,抱大贞以志乎所难,志操均也。观其流连之所延,正变之所肇,殆不得而并论。
箕子之世,明夷者也。仲雍,非明夷者也。泰伯已成乎逊,王季以无嫌而抚周,仲雍之志顺以行,无夷之者也。乃箕子之被发而囚也,为纣设焉耳。为纣而被发以囚,无欲已甚于纣也。纣已戕比干,而更授之杀,其于纣为已甚矣。故箕子无欲已甚于人,身辱而志于正,《明夷》之五,有黄中之德也。仲雍之必断发文身以混于蛮也,可以无夷者也。可以无夷,而必自伤,已甚于己矣。无已甚于人,不屈于己;已甚于己,必伤于人。故仲雍者,孤翔其志,蹈冥以求晦,《明夷》之上曰:“不明晦,初登于天,后人于地”,仲雍当之矣。雍之避季而以全爱,其志皎然,登天之明也;毁身而化于蛮,其用冥然,入地之晦也。以登天之明,成乎入地之晦,可以无伤而必伤其明,仲雍之志荒矣。故箕子艰而贞者也,仲雍明而晦者也。
孔子曰“我则异于是”,以其不足以为贞也,异乎箕子之称仁矣。《春秋》之恶吴甚于恶楚,以其不足以有明也,异乎居九夷之不嫌陋矣。天有经,地有义,人有纪,孤翔其志,入于冥,而以冥人,人受其伤焉。故夫仲雍之于君子,其道未也,的然而日亡者也。
六
郑成公立之初年,楚婴齐帅师以加郑。其明年,婴齐之师再至。盖自是以迄乎萧鱼,二十四年,楚兵郑者五,晋之兵郑者十三。郑之受兵也十八,卫三受晋命伐郑。郑之自以其兵犯宋、蔡也十一,凡郑之奔命于戎事者二十有九。甚矣!郑之愚也,以其国受天下之冲,死伤其民以从之也。
郑之愚,楚不得独为智也。自婴齐之师频起,缘郑故而以兵向中国者十五,所以争郑者亟矣。亟争郑,而卒不得郑,伤其君,死其大夫,敝于吴,而几丧陈、蔡。楚之愚郑以疲之,仍自愚以疲矣。楚之愚,晋愈不得为智也。自绕角之役,缘郑故而以其兵与楚竞者十五,合诸侯以寻会盟者十五,所以争郑者益亟矣。避秦下吴,亟以争郑,郑劣从之,而几丧宋。晋因郑之愚而相竞以愚,贸贸然若舍一郑而不能霸也,晋亦惫矣。
夫郑之愚,任天下之冲于己,以为己重也。既已为天下之冲,而又任之。天下任之以冲,郑固无以克任也。内不揣力,外不揣势,乐与人之争而受其伤,郑殆以国为牺乎!楚之愚,以晋之急郑也。急郑者,晋之愚,楚因其急而急之,故首晋以愚。晋之愚,亦以楚之急郑也。急郑者楚之愚,晋因其急而先为急之,故分楚之愚。楚既不能以其力堕天下于未败而争天下,晋亦不能以其力用天下而折楚,则得郑失郑,如飘风移影去来之不足为明暗也。楚乃且以此而大启吴患,晋乃以此屈于吴而亦不敢问陈、蔡之合离,天下乃以知楚之毒不我及而释忌于楚,抑亦以此而知晋之弗克大伸于楚而宗诸侯。于是二国者交相疲,而讲好弭兵之说进矣。
兵已弭,晋、楚已相释,瓜分侯甸,各骛所欲,则霸者之统堕,而七国之形成矣。故之两国之争郑,其细已甚也。天下者,持于大力者也。细已甚,则交不足以持,而天下遂裂。不揆于势者,势之所自圮,况夫郑之以身任咎府者乎!漫然而召人之争,漫然而竭力以争之,相乘于一朝之忿,竞力于尺寸之壤,如姑与妇之竞一帚,而帚且自重也。天下以裂,生民以痛,不亦悲夫!
七
吴之乘楚,始于州来、巢,于是而知吴之无如楚何,而晋之不能用吴矣。晋之与楚争也,于冥扼之北,徐、豫之野,是所谓四战之国也。楚出山而战,不恤其内,画汉依山,无忌焉耳。故内固而外可以逞,胜则进,败则退,中无丧也。吴不谋所以丧其中者,亦与竞于淮、泗,楚虽进增一敌,而退犹不失其故。吴之于楚犹晋也,而其如楚何也。故吴之乘楚,莫利乎乘于晋之所不及乘;晋之用吴,莫利乎用于己之所不能用。吴涉江而仅及于州来,犹夫楚之未得州来已耳。吴涉淮而仅及于巢,犹夫楚之未得巢焉已耳。
昔者楚尝未得州来与巢矣,而熊通以强,熊頵以逞。则州来、巢者,楚之骈枝也,且晋聚而攻楚于斯,吴亦聚而攻楚于斯,楚一面以应,而余犹晏然矣。吴胡不涉彭蠡,泛滥于江南,以袭鄂而窥郢邪!晋钳其味而吴捣其膺,无全楚矣。吴与晋聚争于徐、豫之交,而吴无固获。吴与晋聚争于徐、豫之交,而晋亦不能固信吴以缔其交援,故甫用吴而即与争郯,晋之不固用吴也,而吴掣矣。吴与晋聚争于徐、豫之交,即泗上诸侯惎吴而为楚分敌。鲁疑之,故伐郯而恐;齐疑之,故终与之争;吴又隔江渡淮以东北逐,而越亦乘其虚也。吴之不能如楚何,固矣。吴不能如楚何,则晋之用吴,亦徒多其敌而不获其初心。
盖吴者,无能审者也。觇晋、楚之争于此,则以是为天下之枢,若得当之而即成乎王霸,贸贸然暴其与晋相用之势而弃其所攻,不知用也。迨至于阖庐为长岸之师,伍员为豫章之涉,而吴亦老矣。早窥之于江、湖之介,吴气新而楚魄夺,多取之于江、湖之介,楚壤逼而吴用利,岂至入郢而不能有哉!孙权之夺荆州也,先收之于三郡,其知此矣。晋介然以用贸贸之吴,吴介然以听贸贸之巫臣,吴恶能大得于楚,晋亦恶能固用夫吴邪?逆势以图大,知用聚而不知用散,凭力而废谋,兼此三者,虽强如苻坚,悍如完颜亮,不足惮矣。楚犹然其惮之,抑以知婴齐、侧之无能为也。
晋景之末年,忧楚为已亟也,乃不知婴齐、侧之不足为晋忧也。然而晋忧之亟,于是而用吴。吴为出兵以向州来、巢,而晋忧犹未释也,乃归鲁、卫之侵地以固齐,齐为听命以寻盟于蒲,夫然后得问罪于郑,以执其君而伐其国。抑鲁、卫以伸齐,介齐以待吴,晋之所为翼东诸侯以拟楚者已劳矣。曾未数年,不得志于郑,抑无一矢以加楚,所谋者一无所效,顾请求成于楚而始与楚讲。夫晋将挟齐、吴以动楚,而徼其成与?抑晋之固不欲成于楚,方将挟齐、吴以制楚,弗获已而姑与之成与?由是以度之,知晋之所甚急者秦也,故成楚,而伐秦之师大举也。
齐之霸,所与偕者,宋、鲁也;晋之霸,所与偕者,齐、秦也。齐孝公不能下宋而轻鲁,齐于是乎为天下役。是故事必有所基,因必有所亲,农者不舍其先畴,则旱而不馁。鲁、卫之于晋,懿亲也;晋之于齐始所偕以霸者也。合鲁、卫以攻齐,抑鲁、卫以伸齐,胥非术也。鲁、卫不亲,而齐亦不信,晋之弃其亲者两矣。下齐以制楚,其庶几也。下齐制楚,而必因齐以通吴。晋于是而失之一。
齐,所与偕以霸者也;楚,争之而以霸者也。下齐以制楚,其庶几矣。楚,争之而以霸者也;秦,所与偕以霸者也;下楚以求大逞于秦,晋于是乎而失之三。
秦之得罪于天下,唯党楚也。秦之舍中国以向楚,晋激之也。是法之所公戮,楚首而秦从矣。且晋之托国也,秦与密迩,可与共功而撄之也,则害亦切。楚远矣,与其交吴,且不如其交楚,况夫与其交楚,固不如其交秦也。交其远,攻其近,害中于肘腋,而威损于遐方。晋于是乎而失之四。
通吴以制楚,吴不能制楚而兵先及郯。他日吴之能制楚,而又夺蔡于晋,且以夺鲁、卫而破齐,晋固未能用吴也。下楚以逞于秦,楚终莫为我以摈秦,且乘其有秦之衅,而亟伐郑以夺郑于晋。晋尤未能用楚也,两授其腹心于非所据,竟无尺寸之功而反丧焉。晋于是乎而失之五。
夫晋之果欲服齐也,则无如其固鲁、卫也,鞍之战所以克,有先效矣。晋之果欲制楚也,则无如其舍吴以全齐也,抑无如其捐秦忿以自固于河也,城濮之战所以胜,有先效矣。晋之果欲无秦祸也,则无如其伸威于楚也。他日楚屈于萧鱼,晋伐秦而秦不敢报,其明征矣。晋为瞀焉以成乎五失,于是而吴、楚之迹交于中国,而终失秦,以自困于河。故夫晋景、栾书之汲汲以谋也,诚不如其勿谋也。《诗》云“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芸芸焉取天下之合离与齐谋之,抑与吴谋之,又且与楚谋之,是非所谓道谋者与!
八
周之东也,封建之国,残割十九。冀割于晋;雍割于秦;荆、扬、徐割于吴、楚;幽县北隅,殆割于燕;梁限于南,殆割于巴蜀。冠带之君守其国土,以仿佛先王之侯服者,豫、兖、青三州之壤耳,是皆商纣之仅有以亡者也。若夫文王之所怀柔,则裂为六七大国,而侯度以绝。豫州之境,陈、蔡、郑、许,楚日践之,而鞠为战垒,国之延者仅也。青、兖之国,未食于齐者几,犹足以自立,逮夫巫臣通吴,而莒、鲁、郯、邾始为吴、楚、晋之争地矣。故莒之不戒也,其言曰:“孰以我为虞?”诚不虞其或虞之也。乃楚知吴、晋之所自通,悬师远击,以绝其交午之道。莒为冲矣,恶得而不受兵?国弱而猝受兵于不虞,恶得而不溃?莒溃于齐、鲁、邾、郯之间,鲁、邾及郯恶得而不危?鲁、莒、郯、邾危,而齐、楚之狡以启疆恶得而不相争以乘之?于是而青、兖之国不亡尽而不止。
呜呼!青、兖之土于晋不相及也,于楚不相及也。晋不于是而争楚,楚不于是而争晋。不为争冲,犹小康也。召一吴而开楚以北,导齐以西,则东尽海滨而无宁宇。甚蔽者必有所归,归则如奔堤之水而不可抑。北尽沧海,南垂百粤,皆齐、楚之所制矣。天下恶得而不七?七国又恶得而不一于秦也?天下之将改,必有祸人者启之于所不虞。夫巫臣之为祸人久矣,一隅不能小康,祸其极夫!
九
王充曰:“君子有不幸而无幸,小人有幸而无不幸。”然则幸者恒与小人遇,而故违君子与?非然也。物因于理,事因于势,因则必穷,穷不遽亡,天之道也。故曰:“穷则变,变则通。”夫画其生而致之生,画其死而致之死,造物者其为是拘拘者乎?是故物极于减,势往于衰,则恒有变以应之。其变也,恒乘其纷纠,发于不测,而若以相济,君子小人固咸有此矣。乃君子则夷然而置之,小人则泰然而用之。置之若失之,而固无失也;用之以希利,而利或报也。此君子小人用幸不用幸之别也。
晋厉之世,晋方盛意以折楚,楚亦蕴欲以折晋。鄢陵之战,楚果折而晋伸矣。乃前乎鄢陵也,宋则有鱼石之事。晋悼之世,楚聚力以争郑,郑委楚以亢晋,晋屡兴无功,宋、卫、鲁日受郑师焉。乃间乎虎牢之戍郑,则有西宫之难。夫宋,晋之左肱;郑,楚之前茅也。楚失之鄢陵,得之彭城,故虽败而犹张。晋制郑而楚制宋,势相均矣。是殆天将挫楚,而先授之复振之资与?于是而楚人用之,遂以益郑魄而固其交,互以争衡,而晋且为之避。西宫之难,视华、鱼之争,均已。晋因之以临郑,可无郑矣。侯晋在晋,堵尉司氏在宋,而晋人勿用焉,疑乎晋之智不逮楚而非也,楚可用鱼石,晋不可用郑盗也。是故却子华而郑早服,奖元咺而卫终叛。用幸以凶,不用幸以吉,受天之变,无宁受天之穷,君子之道也,反其道则凶矣。间于征舒以入陈,间于蔡般以灭蔡,小人之用幸也利,而不知不用幸也之益利。贪天之变,不受天之穷,小人之道也。驯致其道亦利矣,莫之致而或致,纷纠于此而涣散于彼,命之无恒,听之焉耳。安其恒,远其利,无投其间,自有其可为而不赖,君子不谓命也,行法而已矣。若夫乘君子之器,用小人之智,然而不败者,什不得一。呜呼!梁武亡于侯景,宋徽破于药师,其明鉴已。
无资而兴,天兴之也;有资而兴,人自兴也。古之帝王及其元侯,肇邦国,立人纪,其势一屈一伸。介乎其伸,苟有为者,皆有造以兴,后先相藉,而天无能开猝起之功。秦灭诸侯,废人纪,人不能以自兴,故汉以降,猝兴者君天下于崇旦,以息天下而奠之数百年,胥天功矣,周以上之所未有也。
商之兴也,契、相土也;周之兴也,稷、三后也,汤、武非无藉而王也。微独王然,霸亦有之,霸非猝起而合天下也。齐桓之霸,僖、襄开之,西平宋、郑,东收纪,而桓资焉;晋文之霸,武、献开之,并屈、魏,翦虞、虢,而文资焉。逮乎晋之且失霸矣,景克齐于鞍而复振,厉大败楚于鄢陵而遂张,悼公资之以兴,坐收诸侯而以勤郑。故微鄢陵之胜,晋不能以屡挫之余,劳师经岁,逐河山之表,而诸侯不贰,楚人不乘,其亦明矣。晋之将大有事于楚也,合齐以自翼,威秦以自坚,阳予楚好以缓其毒,东树吴援以掣其后,而后君不恤劳,将不恤死,以成乎必弗受败之势。呜呼!其亦勤矣。推悼之功,而没厉之劳,是赏获者之获而恶耕者之播也。
王之兴以德,德之报延及后世,而身亦佑焉,故太王、王季、文王功各集而安荣不替。霸之兴以功,功必与过互,而天参用其予夺,身受其敝,后人乃得资焉,故诸儿、州蒲及身而弑,佹诸之裔死亡相踵,身受其敝,而人复抑之,乃使桓、文暨悼尸崛起之名,非平情之论矣。霸之必有藉也,犹无恃天也,故曰霸者王之委也,人纪乱而天始为功。其流逾下,乃有旦破一敌而夕居天位,若陈霸先、刘知远之区区者,天且用其不可知以屈天下,而位非大宝矣。暴秦圮人纪以同于禽狄之自王,可胜诛哉!
十
君子之相攻,两伤者也;小人之相攻,偏激者也。君子相异以志,相竞以气,志固不欲盈,气固不相避,无固胜之心以不恤其败,两伤矣;小人相图以谋,相压以力,谋之已密,祸可为福,力有盈虚,不胜者胜者之资也,激成其尊安之势,不可拔矣。故小人者,恒利于小人之见攻也。君子攻小人不克,小人之威振矣,犹未得乎名也;小人攻小人不克,而后小人之名亦顺。夫小人而既得乎名矣,虽有君子,无可为异,而姑顺焉,况时无君子者乎!
季氏之强于鲁也,当宣公之时,未能固也。宣公老,归父起攻之,而季氏以固。逮成公之世,行父犹饰忠以市也,穆姜乱,侨如继攻之,而季氏以昌。迨宿之身,名可无饰,人可无市,安坐以收鲁如其素矣。夫始攻季者,逆臣之子也,以顺讨逆,而季乃有名。继攻季者,宫中之幸臣也,奉社稷以讨幸臣,而季名益振。凡所驱以伐异而府权,皆挟公忠以将之,非季之能有夫公忠也,逆子幸臣委公忠之迹以授之也。名亦得,威亦立,此贸贸以攻之,彼深谋而持之,贤如婴齐,不容已于听命,盈鲁之廷,岂复有难季者哉!
绍、瓒之逆,操之资也;刘毅之狂,裕之资也;林甫之败露,国忠之资也;训、注之倾危,阉竖之资也。栾盈叛而晋分,智瑶狂而晋灭,祸之所激,势之所趋,无尤小人者,小人不骋。桓玄猝起而疾亡,无激之者也。
十一
《书》曰:“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五福”者,君以代天而用其向也;“敛”云者,操之谓也;“敷”云者,制之谓也。君之所贵,贵矣,故曰:“无有**朋,人无有比德。”**于其朋,相比以为德,君之所贵者贱之,而君若寄,害之大也。**者不可以为德者,也故小人能猖狂于下,而不能持也。比以为德而忘其**,则持之固矣。武王之矢纣也,曰:“官人以世。”官人以世,犹不如以世官人者之逆天也。况夫据世以自官,敛福于下,抑俊民而贱君之所贵者哉!
春秋之世,列国之卿,所为进退者,数族而已。族自相用,君无敛焉,无敷焉。非其族而君锡之贵,则为之明曰嬖,曰私。呜呼!非其挟族以自福,初无问其才否,而被以嬖私之名,晋厉因之而弑,燕款以之而奔。据**以为德,而皇极倾,人自为纣,亦何纣之多也。反激其道,而孤秦之势成矣。史册以来,天下篡弑之积,前莫盛于春秋之季,后莫盛于司马、刘萧之相代也。乱同流,逆同源,无他,福敛于下而已矣。
春秋之季,**如仲敖,狠如鱼石,汰如栾黡,乱如庆封,祸之未发,无有谓不宜乎卿者也。非夫数族者,则举而名之曰嬖。虽仲尼之圣,周丰之贤,鲍焦之廉,少连之孝,苟一旦而立乎卿位,未有不以为嬖人也。故人主日听向于下,以一散而莫敛,乃至死生操于强族,而命无可寄。晋之南渡,亦犹是已。琅邪之王,阳夏之谢,江东之顾、陆,后族之庾、何,弱不胜冠簪,智不辨菽麦,已标清流之目而莫能替。而人主之所向用,虽勤干济,立功名,非有江充之邪、董贤之僻也,则必名之曰寒人,列之于佞幸。大奸移国,天子赤族,而之数姓有恒贵也。夫逆行者固其逆德,是以各持之数百年而不解。乃逆乎德以乱天之叙,则逮其败而祸亦酷矣。
春秋之敝,七国承之,魏冉、田文、赵胜、魏无忌之焰,渐夺于客卿,迄乎秦而诛夷迁徙以滨尽,皆是族也。其兴于汉者,皆向嬖人之裔也。六代之敝,北人效之,唐氏承之,陇西、太原、清河、范阳之势,渐移于进士,在魏而尔朱、河阴之戮,在唐而朱温、白马之沉,皆是族也。其显于宋者,皆昔寒人之后也。惟阴骘下民,损有余,益不足,岂有颇哉!论世者,犹以春秋之嬖人为嬖人,六代之恩幸为恩幸,抑孤忠,诬遗贤,失之多矣。
十二
世臣之与权臣也有辨。世臣,国所与立者也;权臣,以其宗强者也。世臣亡而后权臣专,权臣挟世臣之似以要君,国乃以移。故不可不辨也。
晋之兴,先、狐、胥、郤所与兴者也。文资狐、郤以得志于楚,襄资先、胥以得志于秦,晋之所为世臣者,此四族焉耳。赵衰,刀笔之劳也;栾枝、魏犨,鹰犬之任也;韩、范、中行,无能有无者也。赵以其文法之智窃国,而先、狐灭,胥氏替。栾、荀、韩、范以其因缘之劳窃国,而郤氏死于谋,胥氏灭于乱。先、狐灭而灵弑,胥、郤灭而厉亡,厉亡而晋熸矣。周子曰:“二三子用我亦今日,否亦今日。”其势孤,其情哀,其词苶,孰谓悼之能中兴也?
呜呼!赵盾、栾书之奸,亦烈矣哉!弑其君,攘其政,罪不施焉足矣。而当世推宣孟之忠,后人思武子之德,说《春秋》者亦惘而誉之。世臣绝,风俗坏,国是废,公论移,献不足则史不足征,夫子所为叹也。
《春秋世论》卷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