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闵、僖之际,《春秋》有欣幸之词三:幸季子之归,幸仲孙之来,幸高子之盟,皆起特文以其来为幸。幸其来,故奖其人,皆特起之而不名之。幸者,幸鲁之不亡也,幸齐之可以并鲁,而犹以三子安之也。鲁之无君旷年,有可亡之道;齐兼纪、吞鄣、翦谭、包遂、裹阳、挟郕,启疆之志溢矣。鲁以千乘介其右壤,非无相并之心,然而卒以三子安之,斯《春秋》之所幸也。
《春秋》幸之,鲁之危也亟矣。昭之季年,无君者九年。昭公倒利器以授齐,齐有可挟之势以临鲁,季孙委生死之命于晋,晋一移臂而鲁以举,如是者不愈危乎?而《春秋》无危词者,无危道也。齐景欲主盟,志侈而力不逮;晋昭固主盟,寄位而不足以有为。陈氏六卿,方图内窃,而不给于外求,是赫连氏所以料刘裕之不能有关中也。故内无隙者,外不恤强大;外无虑者,内不忧分崩。以八王之乱,介刘、石之雄心,则亡随之矣。
由此言之,内治亟,而外防尤不可缓哉!国无百年之治,所恃者无我窥尔。秦政自丧其国,而支中国之沦没者数百年,功罪亦相售矣。
二
天下之势,拟之人身。宋,血隧也;郑,气海也。据北以临南,得之二国者,而后南可收;保南以图北,失之二国者,而后南可立。秦不举韩,韩故郑地。不能有六国;汉不保荥阳,不能夷项氏,郑效也。梁孝王以死保梁,汉乃得出关中之兵而下七国;张巡以死保睢,唐乃得江、淮之资以平安、史,宋效也。故之二国者,处四战之地,无河山之固,而为天下之枢,则岂不以其强哉?
齐桓先得宋,而天下飙附。晋与楚用兵百年,而所争唯郑。人争之,争而得重,固不如其自有以立而为人重也。寄生其土,疲不足重,则己无以立,而争得之者,亦不资以昌。周之东,齐、晋之霸,终不能持天下于久固,唯宋、郑之衰也。入春秋之始,之二国者,固尝强矣。郑之庄,宋之殇,狡而好兵,故虽以亡国之余,新造之邦,无大有为之志,而恒持天下之短长。宋两有弑君之祸,而宋已衰;郑有突、忽、仪亹之争,而郑以敝。然齐犹倚宋,楚犹不得志于郑,南北之势尚可为也。厉公卒,文公立,惩权臣之祸,首寄怒于高克,以解散其国,而唯恐其强。郑于是乎终春秋之世,苶沮羸丧,服役于楚,而桓、武、庄、厉之业斩矣。嗣之以宋襄公之不揣,轻举危国,重困于楚,而中国遂无宋、郑。郑不足用,齐弗获已,越国而用孤远之江、黄。宋不足用,终晋之霸,恒奔命以救宋而不给。逮其后,向戌以弭兵自免而弱天下。郑终南靡于楚,导之以食许、蔡,则之二国者之轻,中国之轻也。《春秋》重悯中国之轻,而悲二国之自丧。故于郑则为特书曰“郑弃其师”,弃其师,无郑矣;于宋则特书曰“执宋公以伐宋”,曰执宋,若匹夫然,无宋矣。无郑无宋,而齐、晋之霸难矣。周之东,终不足以立矣。夫乃以知韩安国之功,烈于亚夫,而非张巡之死守,则李、郭之勋无由成也。有重地者必有重人,讵不谂与!
《春秋世论》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