豳风(1 / 1)

圣人之于其家也,以天下治之,故其道高明;于天下也,以家治之,故其德敦厚。高明者,天之体也;敦厚者,地之用也。故曰:圣人配天地,无私配天,广生配地,圣人之所以为天下王也。故曰:“《七月》,陈王业也。”

何言乎以天下治其家?不滞其家之谓也。故得其道则为《家人》之五,曰“王假有家,勿恤吉”,王至其道以有家,六四之富,非其所恤矣。失其道则为《旅》之初,曰“旅琐琐,斯其所取灾”,志幽穷困,琐琐以营之,而不知即此之取灾也。

何言乎以家治天下?不略乎天下之谓也。得其道则为《节》之五,曰:“甘节吉,往有尚”,制数立度,阜财以安民,无往而非功也。失其道则为《丰》之上,曰:“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高明而简略,翔天际而不近人情,凡民之家,非其家焉;凡民之人,非其人焉,上下不相觌而凶矣。

昔者孔子不得于卫,去而适陈,绝粮于道。陈之去卫,非有千里之遥也,裹粮不宿,馁而不忧,因时而行,死生不惑其志,斯以圣矣。使为天下图者而然也,则为寄生之君矣。昔者大禹受命治水,胼手胝足,经营沟洫,咫尺之土,升勺之水,利无不尽,降躬卑服,忘身求利以勤天下,斯以圣矣。使为家计者而然也,则南亩之鄙夫矣。

故曰:为人君者患不广大,言其容也,非言其泰也;为人臣者患不节俭,言其不僭也,非言其细也。为人臣而细以亲利,则忘乎忠;为人君而泰以废事,则忘乎仁。仁覆天下,而为天下之父母者,其唯密乎!故《易》曰:“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去其矜高之志,洗心也;尊而谋卑,贤而谋不肖,藏也;纤细不遗,委曲而致,密也。知密之用者,乃可与民同患而为天下王,故曰:“《七月》,陈王业也。”

古者兵农合一,谓即农简兵,而无世籍之兵也。昧者勿察,疑古人之兵其农而农其兵。兵其农则无农,农其兵则无兵,乱天下之道也。

夫兵农之不可合,岂人为哉?天秩之矣。秩之云者,殊之以其才也,殊之以其情也。才不堪则败,情不洽则溃。才不堪而情洽之,犹可勉也。情不洽,虽才之堪,弗能为用也。故欲知兵农之不可合,观其情而已矣。欲知古人之不合兵于农,观其求天下之情者而已矣。

《七月》,以劳农也。《东山》,以劳兵也。悦而作之,达其情而通之以所必感,一也,然而已异矣。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共焉者也,而朴者多得之于饮食,佻者多得之于男女。农朴而兵佻,故劳农以食,而劳兵以色。非劳者之殊之也,欲得其情,不容不殊也。假令以《东山》而劳其农,是,泆农而狂之矣,有勤农焉,必不受也。假令以《七月》而劳其兵,是窘兵而罢之矣,有悍兵焉,必不受也。如其受与,则必其惰农与其偷兵乎!

故曰情之不洽,虽其才之堪而弗能为用。是故圣人劳之必异其情,惟其情之异而不可强也。情异而才迁,才异而功不相谋。古之人因情以用才,因才以起功。农专而勤,兵专而精,无事富强而天下自竞,道之不易也。故《七月》《东山》有异情,而知兵农之分;《鹿鸣》《四牡》有异道,而知文武之分。岂可强哉!岂可强哉!

有识之心而推诸物者焉,有不谋之物相值而生其心者焉。知斯二者,可与言情矣。天地之际,新故之迹,荣落之观,流止之几,欣厌之色,形于吾身以外者,化也;生于吾身以内者,心也;相值而相取,一俯一仰之际,几与为通,而浡然兴矣。“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俯仰之间,几必通也,天化人心之所为绍也。

不毗于忧乐者,可与通天下之忧乐矣。忧乐之不毗,非其忘忧乐也,然而通天下之志而无蔽以是知忧乐之固无蔽而可为性用,故曰:情者,性之情也。

惟毗于忧,则不通天下之乐;毗我其所忧,则不通天下之所忧。毗于忧,而所忧者乍释,则必毗于乐;毗于乐,又将不通天下之忧;毗于其所乐,抑将不通天下之所乐。故曰:“一叶蔽目,不见泰岱;一豆塞耳,不闻雷霆。”言毗也。

圣人者,耳目启而性情贞,情挚而不滞,己与物交存而不忘,一无蔽焉,《东山》之所以通人之情也。周公之徂东山也,其忧也切矣;自东而归,其乐也大矣。忧之切则专以忧,乐之大则湛于乐。夫苟忧之专,乐之湛,所忧之外,举不见忧,而矧其见乐?所乐之外,举不见乐,而矧其见忧?独宿之悲,结缡之喜,夫何足以当公之忧乐,而为乐不忘邪?忧之切,乐之大,而不废天下不屑尔之忧乐,于以见公裕于忧乐而旁通无蔽也。

且圣人者,非独能裕于情也,其裕于情者裕于理也。吾之所急,恶知天下之不见缓焉?吾之所缓,恶知天下之不见急焉?吾之所急,固非天下之所急者焉。吾之所缓,固非天下之所缓者焉。谓宗社大而行旅之劳细,谓君臣兄弟之故大而夫妇之情私,然则率天下以生死于君子之一情而尚不足厌也,则亦理之所固不可矣。故曰:不裕于理,未有能通天下之志者也。

当忧而生死不易其心,然后能博以忧;忧释而功名不艳其志,然后能推以乐。其忧乐以理,斯不废天下之理。其释忧以即乐也,无凝滞之情,斯不废天下之情。诵《东山》之诗,若未尝有流言之惧、风雷之迎也,斯以为周公矣乎!

居高而不倾,涉险而不危,其唯无疑者乎!疑者,召疑者也。以其独疑,而犯天下之疑,疑之数不敌矣。数不敌则力不胜,力不胜则情不定,情不定则先自倾而自危也。人情归我而疑之也,必辞之。辞之已甚,则归之者不得其故而益坚。将必终辞之与,人亦将无故而生其失归之情,而我无以自白其心之坦夷。坦夷之心不白于天下,是将示天下以险也。故郭子仪之得全其功名,幸也。何也?避故也。东征之士,周公哀之,而不以拾人心为嫌。衮衣之归,东人怀之,而不以得人心为诧。承流言之余,居嫌疑之位,恩结于三军,而众戴之以父母,举无疑焉。然则天下亦安有足避者乎?

虽然,抑非霍光、寇准之所能与也。君子之不疑者,退不为斤斤之智,而进不为冥冥之度也。光、准之无疑,冥冥已尔。冥冥者,不审于道之谓也。悍妻骄子之不惩,服御游宴之不节,虽欿焉而不为天下之所疑者,亦未有能免者也。以道为度,则坦而不冥;以道为智,则知而不猜。圣人行于忧乐之途而免于咎,无他,道而已矣。

“狼跋其胡”,不能退也。“载疐其尾”,不能遂也。不能退,不能遂,身不可恃,而世不可知,虽非周公,亦末能如之何也。不能退,不能遂,智无与择,仁无与敦,虽周公亦末能如之何也。末能如之何而姑安之,俟命之至而不丧其度,斯足以为圣人矣乎!

虽然,俟命之至而姑安焉者,必其无可与遂,而后可不遂也;必其无可与退,而后可不退也。遂之可有功,退之固有名,而不惧以为定,不虑以为静,抑其情,制其容色,以为不测;镇静之术,东晋诸人以之陆沉天下而不恤,又恶足与谋身世哉!

《诗广传》卷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