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大象解 序①(1 / 1)

《大象》之与《彖》《爻》,自别为一义。取《大象》以释《彖》《爻》,必龃龉不合,而强欲合之,此《易》学之所繇晦也。《易》以筮,而学存焉。唯《大象》则纯乎学《易》之理,而不与于筮。盖筮者,知天之事也。知天者,以俟命而立命也。乐天知命而不忧以俟命。安土敦仁而能爱以立命,则卦有小有大,有险有易,有顺有逆,知其吉凶而明于忧患之故,吉还其吉,凶还其凶,利害交著于情伪之感,以穷天化物情之变,学《易》之道虽寓其中,而固有所从违,以研几而趣时,所谓“动则玩其占”也。若夫学《易》者,尽人之事也。尽人而求合乎天德,则在天者即为理,天下无穷之变,阴阳杂用之几,察乎至小、至险、至逆,而皆天道之所必察。苟精其义,穷其理,但为一阴一阳所继而成象者,君子无不可用之以为静存、动察,修己治人,拨乱反正之道。故《否》而可以“俭德辟难”,《剥》而可以“厚下安宅”,《归妹》而可以“永终知敝”,《姤》而可以“施命诰四方”;略其德之凶危,而反诸诚之通复,则统天、地、雷、风、电、木、水、火、日、月、山、泽已成之法象,而体其各得之常,故《乾》大矣而但法其行,《坤》至矣而但效其势,分审于六十四象之性情以求其功效,乃以精义入神,而随时处中,天无不可学,物无不可用,事无不可为,是以上达,则圣人耳顺从心之德也。故子曰:“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大象》,圣人之所以学《易》也。“无大过”者,谦辞也。圣人之集大成,以时中而参天地,无过之尽者也,圣学之无所择而皆固执者也,非但为筮者言也。君子学圣人之学,未能至焉,而欲罢不能,竭才以从,遗其一象而即为过,岂待筮哉!所谓“居则观其象”也。呜呼!此孔子之师文王而益精其义者,岂求异于文王乎!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非圣人而孰能与于斯!读《易》者分别玩之,勿强相牵附,以乱《爻》《象》之说,庶几得之。

衡阳王夫之序。

① 编者按:此序与《周易内传发例》第十九则内容一致,唯末尾多了“衡阳王夫之序”六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以”,用也,体此卦之德以为用也。道一而用之殊,所谓“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也,“《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同归一致也。六十四象,因象以成德,因时位而成象,时措之宜,各有所用,殊涂百虑也。以博济为行,健于载物而不知息,其流为释、墨,不知用《乾》者也。以推移为势,顺以自息而不能强,其流为庄、列,不知用《坤》者也。推此而言,《乾》《坤》失用,则咎吝及之,况他象乎!子曰“加我数年,卒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知所用之谓也。“耳顺”则各知所适,“不逾矩”则于我皆安其止,而后可以远过。故《易》者圣学之大用,非极深研几以通志成务,其孰能与哉?纯而纯用之,杂而杂用之,隆而隆用之,污而污用之。天地有此象,则有此道,君子以此道而应此理,各体其宜,而后同归一致,非执一而废百,斯圣学所以善用天德也。

六十二象自《乾》《坤》而出,象有阳,皆《乾》之阳也,象有阴,皆《坤》之阴也。学《易》者所用之六十二德,皆修己治人之事,道在身心,皆“自强”之事也,道在民物,皆“载物”之事也。“自强不息”非一德,“厚德载物”非一功。以“自强不息”为修己之纲,以“厚德载物”为治人之本,故曰“《乾》《坤》者其《易》之门户”,道从此而出,德从此而入也。

苍苍者无正,浩浩者无极,天不可以体求也。理气浑沦,运动于地上,时于焉行,物于焉生,则天之行者尔。天体不可以人能效,所可效者,其行之健也。唯异端强求肖天体,而君子安于人道而不敢妄。《乾》道大矣,君子仅用之于“自强不息”,不敢妄用之也。妄用天者为妄人。

自少至老,为而不倦,初、上之行也。自穷而达,不失不离,二、五之行也。自危而安,不变其塞,三、四之行也。君子于道周遍省察,知其宜于修身之用,以之去私,期乎必净,以之复礼,期乎必纯,以之尽心,期乎必至,斯乃如天之自健其行,而不于事物见健焉。“品物流形”,非天之有意也。“万国咸宁”,非君子之有心也。道大而用之以约,所以为无妄,无妄则诚矣。

阳气奋兴,自下而起,“自强”之道也。《乾》体已成,因而重之,不舍其健,至于上而无间,“不息”之几也。

太虚无健,其“行健”也。君子无强,唯“自强”也。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六阳既纯,上升而为天;六阴自纯,下降而为地。地之顺,地之“势”也,因以为“德”。中无不虚,自得之数无不约,斯以受物为量矣。夫子之于父,且有干蛊,臣之于君,且有匡救,非必顺也。唯物之资我以生者,已而各有其志欲,各有其气矜,积以相加而不相下,则可顺而不可逆。乃君子之顺物,厚其德而已矣。物气之悍,不能俱靡,而但载之以敬;物志之盈,不能屈徇,而但载之以恕。无不敬而终身于恕,所谓“直方”,所谓“通理”也。若夫欲张固翕,欲取固与,则“坚冰”之隐慝矣,固翕乃张,固与乃取,则疑阳之“龙战”矣。君子奚取焉!

云雷屯,君子以经纶。

“云”上而凝,雷动而奋,踌躇满志而果于为之象也。“经纶”者,君子开物创治之大业也。不凝如云,不足以行。不奋如雷,不足以断。未为之先,无绸缪深厚之心,方为之际,无震迅发起之气,无以取不秩不叙之天下分合而使之就理。若夫当守成恭己之世,忧物之不必忧,为事之可不为,郁蒸躁迫,求试其才,非能用《屯》者也。

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

“泉”方出山,去江海远矣。不疑其远,百折必达,其行“果”矣;果则天下无不可成之行也。抑泉源之出,或在平陆,其流易竭,蕴畜之于山,涓涓混混,不息不迫,则行虽果而居之有余。君子体斯为“养蒙”,为“发蒙”,果、育相资,行成而德不匮,则善用《蒙》者也。

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饮食宴乐。

“云上于天”而不雨,期过,则虽雨而不济物之用,故曰:“需者,事之贼也。”其唯饮食宴乐乎!可以饮食,可以宴乐矣,而犹需之,得则享之而无惭,不得则抑不害其廉。酒清殽乾,终日百拜,而后举逸逸之酬;后天下以乐,而后鼓乐田猎,民皆欣欣以相告,是君子以之特异于小人。舍此未有用《需》者也。

天与水违行,讼,君子以作事谋始。

人与己违则讼人,道与欲违则自讼。君子之用《讼》也,不以讼人而以自讼,善于《讼》矣。虽然,事之向成,欲妨于道而始愧,害生于利而始悔;愧悔生恚怼,恚怼生妄动,未见自讼之为益也。作事之始,两端之谋,皆似可行,心意交争,辨其贞胜,是非得失较然画一,天高水流不相胶溷,无愧无悔,乃以坦然行于至正而不疑。

地中有水,师,君子以容民畜众。

地中之水,无见水也;君子有民,无见民也。君子观于地之容水,以静畜动,而得抚民之道焉。士安于塾,农安于亩,淳者漓者,强者弱者,因其固然,不争不扰而使之自辑,弗能溢出以行其险,则虽以之行师焉可矣。

地上有水,比,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

《比》非交道之正也,唯开代之王者能用之。用之“以建万国,亲诸侯”,归附而不流,大小相涵而不紊者也。德非先王,事非封建,而违道以徇人,树援以固党,其敢于用《比》乎。

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

“文德”者,礼乐之事,建中和之极以尽美善,所以“懿文德”也。“风行天上”,未加于物,风之畜也,而四时之气,于兹潜运,是无为之化,不言之教也。其于人治,则礼乐是已。君子体此以修明于上,无所加于民,而移风易俗,不知其然而自化;与《观》之“观民设教”者,互相用而风化行矣。

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

风、火、泽,皆《坤》之属也。“本乎地者亲下”,而风火上行,唯泽流下,与上悬绝。《履》之为象,一阴界五阳之间,分内外之限,上下之辨昭然殊绝矣。君子之于民,达志通欲,不如是之间隔,唯正名定分,别嫌明微,则秩然画一,俾民视上如泽之必不可至于天,以安其志,乃以循分修职,杜争乱之端,所为严而不伤于峻,远而不忧其乖。

天地交,泰,后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

“裁成”地者天也,“辅相”天者地也,天道下济,以成地之能;地道上升,以相天之德。体其道以施于民,君通民之志欲,而民喻君之教化,乃以左右匡提而成大治。其道至大,非君天下者,不足与于斯。

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

上不交下,无之可也。下不交上,士之节也,而抑非君子之正。唯阳亢失守,寄生天位,已成乎必乱之象,则难至必辟,上不我交,己无责焉。功非己立,民非己援,德既可俭,奚有于禄,辞禄绝交,守其塞焉可矣。

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

火在天中,受明以虚,明内映也。“类族辨物”,井然不昧于中,而明不外发,无遏扬之事,百族与处,贤不肖各安其所,万物并兴,美恶各从其实,以辨为容,所以受天下也。明有存发,道有张弛,《同人》《大有》之所为异其用乎!

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

“火在天上”,其明发矣,“遏恶扬善”,举措大行,非但“类族辨物”,使善恶各从其类而已也。斯二道者互相为用,乘乎时位,而不但乘乎时位。明有所必发,虽匹夫而操南面之权,进退诸侯,以承天也。明有所必涵,虽天子而以人治人,仁知、百姓,各奠其所,以因物也。观于《同人》《大有》,而君子所以用《易》者,经纬张弛之妙,类可推矣。

地中有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

平地不可力增,高山不可强削,物之情势则然,而欲平之,徒乱而已。“地中有山”,替高就卑,务为坦易,此亦不可数为之功矣。君子用此,唯用之于施。施者,君子所以惠小人也。君子而交君子,以贞以谅,无所用谦焉。凡施之道,益其寡者,多者自裒;于多无损,于寡有益。茕独免于冻馁,豪强自无居藏之利,所谓“称”也。不然,如王莽之限田,削天下以皆寡而已。故救荒有赈恤,而无可平之价,定赋有宽贷,而无可均之役,非于施与之外别有裒益,审矣。

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

“雷出地奋”,不可久居者也。阳气归天,地不敢有,而后其动也盛。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功已成,德已崇,乐乃以作,荐之上帝,荐之祖考,而己不敢有取悦仁孝之心,斯可矣。铺张盛治,以鸣己之豫而不让,“丰亨豫大”之说起,宋乃以亡。

泽中有雷,随,君子以向晦入宴息。

雷入泽中,意不在动。长从少,男从女,阳从阴,君子无所用之,唯以向晦入宴息,则可息动而从说,以顺人情。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随》,弛道也,唯君子能用之而不靡。

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

风在山下,动及物也;山止乎上,养之厚也。动物无吝,振起顽懦,而养之成德,君子新民之道也。

泽上有地,临,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

泽上之地,泽之浃入于地者厚矣。说司“教”,顺司“容保”。《坤》《兑》相得,用之以“保民”而施教,取地之普载为“无疆”,取泽之不渴为“无穷”。君子之临民,不尚威而尚德,有如此,然《兑》不以悦民而以教,亦必异于违道干誉之小惠与!

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

《坤》有民象,地为方圻,风司教化。“风行地上”,省之观之,乃以设教,其用与《小畜》别矣。盖礼乐之大用,不可逮于愚贱,故用《小畜》。敷五教,防**辟,必随俗施正,俾民咸喻而不迷,则用《观》。《小畜》以端本立极,《观》以因时广化。而设教者,必审民俗之刚柔朴巧而顺导之,故非“行地”不为功。

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本义》云:“雷电当做电雷。”

法立于断,画一素定,明著于上,以示天下,使人皆晓然知而畏之,“电雷”所以为“明罚敕法”也。求情以明,勤其审察,知周乎下情,然后从而断之,雷火之所以为“折狱致刑”也。盖讲法不患不明,而辨析纤曲,则吏缘出入,而民可规避。若行法之下,必审求其情,无隐不悉,而后敢决焉,乃以刑必当辜,而民以不冤。明断皆祥刑之道,而先后本末不同如此,非君子孰能辨之!

山下有火,贲,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

“明庶政”,明逮下也。“无敢折狱”,止其明也。“山下”,幽暧之地,火施其明,烛尽纤隐。君子立法创制,必祥必析,小物细事,无所忽忘,无有疑似,使愚贱利用,经久可行。至于折狱,则自非干犯名义,无可曲避。奸宄侵牟,具有显迹者,而钩考阴私,旁引授受,以夸擿发,则法如秋荼,而民无所措手足矣。六十四象,皆唯取法,独《贲》与《夬》有鉴戒之辞焉,盖察者知之贼,躁者勇之蠹,藏于密而养大勇者,尤必慎于此也。

山附于地,剥,上以厚下安宅。

五阴在下,其所积“厚”矣。一阳在上,其所附“安”矣。然孤托一阳于群阴之上,非无权藉者所敢用也。唯为人上者,抚有众民,养欲给求,乃以固结人心,为磐石苞桑之计,而安其位。虽然,此衰世之事也,不足以有为,而养晦图存,为可继而已。故不言先王,不言大人君子,而言“上”。

雷在地中,复,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

《复》之道大矣,而仅取之“至日闭关”者何也?《复》者,天地之心也。天地者,阴阳循环,吉凶并行,合理欲,迭治乱以为心而不疚者也。故“雷在地中”,动于隐暗,无事迫为昭苏,但以微阳存来复之几,即以养万物之生于幽蛰,而不忧其不长。人而仅恃其微动之几,则不可以振积阴而必其善。夜气仅存者,未有不为旦昼之牿者也。唯圣人在天子之位,以法天而调人物,故有所休息,以俟人物之定,于至日昭其义焉。然亦不废其理而已矣。一日之弛,百日之张,先民之行,劳民之事,自至日而外,未有用此者也。

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

“茂”,盛也。雷之应候发声,与时相对,兴起万物而长养之,必然不爽。天之与物以诚者,莫此盛焉。先王应民物之气机,诚动于中,而功即加于物,不必如后世《月令》之书,附会拟似,自然与人物之情理,相应不差,而勃然甚盛,无俟风雨有迹而神行焉,其道则取诸此。

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函“震行雨施,品物流形”之理于山中,其畜大矣。凡畜,恶其盛也。积而能散,安安而能迁,君子无固畜焉,其唯前言往行乎!善之在古今,莫非理,即莫非人也。其在于心,则莫非德矣。多畜而德弘,乃以无执一之害。非然,则畜一德而据之,虽嘉言善行,亦为贼德之资,况畜非所畜者乎!识善言,不必见诸言也;识善行,不必见诸行也。止如山而备天之理,舜之居深山之下以之。

山下有雷,颐,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

颐者,言语所自出,饮食所自内也。而观其象,居止以受动,阳在外而闲四阴于内,则“节”“慎”之道存矣。不知《颐》道者,以随意而言,随欲而食,谓之率性,而君子不谓性焉。不能已于动,尤重其止。如山下之雷,无穷极恣肆之动,则以之言语饮食焉可矣。

盖尝论之:言语之慎,饮食之节,若细行也,而人欲之流止,天理之存亡莫甚焉。君子小人之大闲,此心之存去,皆于此决矣。夫天之生人,形色皆性,岂使之有口以导入于恶哉!反身而诚,践《颐》之象,顺《颐》之贞,但能止之于俄顷之动,则习而安焉,自远于咎。物不能引我以非道,则大勇浩然之气可养;我不轻随物以妄流,则渊深不测之神可凝。自有天下国家以至于庶人,善恶、吉凶、荣辱之枢机,胥于此焉决矣。子曰:“以约失之者鲜。”言语饮食,约泰之权衡也。

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泽虽灭木,木不受灭,淹之愈亟,其浮愈疾。又其为象,四阳互中,与初上龃龉异志,不相浃洽,以之治世,未有得焉。唯夫“独立不惧”者,有可惧者也;“遁世无闷”者,有可闷者也。履凶游浊,守贞笃志,正己而不与俱汩,斯《大过》焉可矣。以为非过,则且为“惧”“闷”所乱,而灭其贞矣。

水洊至,习坎,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

水之“洊至”,不舍昼夜,波流如一,而后水非前水,则用其日新以为有恒者也。德行之常,非必一德;教事之习,非仅一教。有本而出,源源不舍,则德日以盛,教日以深,斯君子用《坎》之益也。“洊至”之势盛,可以征才;“洊至”之威张,可以明刑。而君子敛才而用之于德,缓刑而用之于教。盖乘势者险在己,殚威者险在物,择于习坎,而唯德教之敦,故足尚耳。

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

明之已盛,君子所惧也。唯居天位者,四方待照,则明患其不至,不忧其盛矣。有“用晦”者,有“继明”者。“用晦”以养其体,“继明”以大其用,不偏废也。老氏一以闷闷孩天下,申、韩一以察察矜私智,恶足以称大人之事哉!

山上有泽,咸,君子以虚受人。

泽山通气,通之者泽也。“山上有泽”,山乃窍虚;泽虚山实,虚实相容,所为相受也。虚者,君子所以受人也。君子于己皆实,受物则虚,善用虚实矣。若宅心皆虚,不尽其实,则是不诚无物,恶足以受天下哉!老、庄之诡于《易》也以此。

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

《恒》者,不随顺于物而自守之道也。雷风,阴阳之长。雷动不可遏,风行不可反,君子之守以之。受物以《咸》,自立以《恒》,道斯两得矣。小人反是:自立无常,随感而动;受物不虚,怙过不迁。君子小人皆出入于《易》象之中,而特其用之也异,类如斯。

天下有山,遁,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

雷在天上,大壮,君子以非礼弗履。

欲严非礼之防,非壮不可。《大壮》,大者壮也。秉礼自强,筋骸束,肌肤固,心志定,如《乾》健行,如《震》雷动,则虽有留连不去之二阴,不能相诱以之于邪辟。君子进德,从容驯至而勿助长。唯克己之功,则可用壮。而壮在秉礼,不在战胜,抑非若异端之亟绝伦物以为勇猛也。

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

“明出地上”,物咸受照。然日之升也,岂有心于照物而为物出哉!唯其有明,是以必照耳。故君子之昭,自昭者也;庸人之昭,昭人者也。夫明德之藏,非揭竿建鼓以使天下知者。诸葛孔明有言:“淡泊可以明志。”无私无欲,则不待表著于人,而如日之升,有目者共睹之矣。君子之过,天下皆见,况其无过者乎!

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

“明庶政”则法山下之火;“莅众”则法地中之日。求治之小心,君人之大德,各有所当也。建极于上,则法日之升于地;施治于下,则法地之藏夫日。道盛而民可繇,德至而民不可知,抑各有所当也。“用晦而明”,虽伤其明,何伤乎!小人自谓能欺君子,而卒以成君子之大智。盖愚贱之情,尽于私利,私利之欺,俄顷而已,不能遁照于诘旦,何伤乎!

风自火出,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

“风自火出”,和煦而无盛烈之致者也。言不蕲尽古今之变,但适事物之宜;行不蕲备经纬之能,但保初终之素。无速于致远之心,而守约者其施将博,此君子所取法于《家人》者也。

上火下泽,睽,君子以同而异。

火上炎,泽下流,情亦睽矣,而各成其用,固不相害。唯不相害也,故可以《睽》。君子之用《睽》,用之于所同者,以各成其用也。同而异,则为和;同而同,则为党;异而异,则为争。各成其用,无所争矣。若夫皎皎孑立,以与异己者竞异,虽道之正,犹为畸人,况其非正而独与斯人忿戾者乎?

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

夫欲反身修德者,其若《蹇》乎!事不求成,功不求立,名不求达,实不求遂,其言讷,其行朴,约如不敢,迟如不欲。故山上之水,幽咽静流于坎坷,乃以不竭;蹇躄者之行,趋趄迟步于道左,乃以不颠;君子之自修,从容抑畏而无驰驱之心,乃以不疾。

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

雷出雨降,其作甚疾;散郁舒忧,其用甚快。君子于民,不能过徇以遂其忻惊,唯时一用之于赦宥。盖非常之恩,如盛夏雷雨,偶一作耳。

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

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损》以治情,《益》以进道,知所损益,可与入德矣。用《损》者静以止,悦以安,其事不迫,迫则灭情且以灭性矣。用《益》者如风之烈,如雷之迅,其事不疑,疑则废事即以废道矣。此圣学、异端之大致,不可不辨也。《损》自《泰》来,《益》自《否》变,情泰则《损》,所以保《泰》。道否则《益》,所以倾《否》。阴不上交,阳来初以绥之,以弭其过,阳不下交,阴往四以顺之,以就于善。终日孳孳,无怀安之情,君子求《益》之功欤!

泽上于天,夬,君子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

泽必下者,而上于天,无留处之势,必决之道也。流必下,不俟崇朝。君子颁禄,无疑无吝,唯用此道,乃尽天下之才。顾其施也,以天禄授天民,非己德也。若居以为德,而欲市不测之恩,则以赏行意,上骄士而士亦骄上,故无心则决于杀而天下服,有心则决于施而天下叛。

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

天下之风,行之远矣。承天施命,和巽不迫,乃尽天下以信从。盖言语感人,其感已浅,苟非大顺其情,未可倾动。君子议道自己,有不能遍喻之愚贱者,必畅达而广谕,则用《姤》。故《典》《谟》简而《诰》《誓》详,各有攸当也。

泽上于地,萃,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

地之载泽也,纡以为渎,潴以为渊,畜之不溢,泄之不竭,有积聚之象焉。不豫者不足以备,无备者不足以待变。治之无形,不待事至而后图,如泽气之蒸云雨,无形无象,治戎器于偃武之日,以积聚为道者也。夫君子有国,财散无所事萃,其萃聚者唯戎器,则上非货殖,而国无弱道斯可耳。既不可弛武备而不修,抑不可散民间以启乱,无事则藏,有事则给,所谓觌文匿武,建威销萌,皆此道也。

地中生木,升,君子以顺德,积小以大高。《本义》依王肃本,谓“顺”当作“慎”。按积小以高大,木生于地,皆顺象也,《坤》《巽》皆顺义也,自当依郑如字。

木之生也,芚荑柔弱,拔擢而上,破地之坚,句萌之微,可致乔茂,唯其顺而已矣。君子之《升》,所为异于进锐退速,贪大而忽小者也。小德之积,以善养心。德既在我,义类必充。驯至其极,下学而上达,盖因心理渐开之自然也。若老氏以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是谓逆理。

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泽非不可有水也,泽居上而不受水,乃自困也。君子之于危乱,非无君可事,无民可使,躯必不可保,妻子必不可全也,不受福泽,自致于困也。困其身,而后身不辱;困其心,而后志不降。匪石之坚,不求转也;无道之愚,以弃智也;非困则志不可得而遂矣。岂与句曲、弘景、豹林、种放同其康豫乎?憔悴枯槁以行乎忧患而保其忠厚,知困而已,岂知亨哉!

木上有水,井,君子以劳民劝相。

《坎》,劳卦也。《巽》为施命劝相之事。劝相之以安于劳,斯以“《井》养而不穷”。故牧养之勤,不如畋渔之逸,耕耨之获,不如采蔌之捷。唯告以人生之在勤,而鼓舞之以尽利,则天下皆可养之士,无不养之人,犹之不恃溪流之可抱瓮,而恃井之上以木也。知逸获之利不可终日,而民自足以厚生。斯道也,抑唯用之民耳。孳孳然计木上之且可有水,从无生有,规利以自劳,则小人而已矣。故禹、稷勤民之畎浍,而孔子曰“吾不如老农”,“耕也,馁在其中”。养民则劳,自养则否,易地皆然。孔、禹之所以圣也。

泽中有火,革,君子以治历明时。

泽中之火,阴火也,晴雨之候、将革矣。《革》者,非常者也。三代有必因之礼,百王有不易之道。旦夕数变,非治道也;初终数改,非德行也。唯治历明时,则无常可守,非《革》不能。君子之慎用《革》,而但用之于此,合天变也。因此知守一定之法,以强天从己者,其于历远矣。求之安,则姑安焉,更数十年而不须通变者,未之有也。善治历者,俟后人。不善治历者曰“天已尽吾算测之中,守成法而不变,可以终古”,求不诬天而乱时也,得乎?

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

大位既定,天命在躬,居上以凝,宜若无事焉,而非无事之可以胜其任也。夫风自火出,和煦内动,则化止于家,火以风炎,昭明广及,则化成天下。秉大明于上,施巽命于下,则虽当继绪之时,必有维新之政,以之成熟万物,登之典礼,然后内不虚先王之器,上不负皇天之托,承运之后所为异于克家之子也。不言大人者,守成之主,君子之道也。

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

“恐惧”之下,其情易苶;“修省”之功,缓则罔济。必如“洊雷”之震,兴起迫厉,乃克为功。不慑于外,不懈于中,君子之《震》,所以主宗庙社稷者在此。《震》过于动,疑非静理,乃道不得静,勿容自逸。若矫情镇物,因循蒙安,非君子之尚久矣。特勿取乎张皇危厉,以滋纷扰而已。

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兼山之《艮》,止之尤者也。夫人有所行,而将入乎邪辟,以不知返者,非大止之,无以救过。然待其行而遏之,未有能止者也。即或暂止,而乍伏之动,其动必鸷。君子知万物之几,皆原于思。物未至前,思一妄动,则邪妄之条理,忽尔粲然,繇是而驰惊以赴其所思,莫之能御矣。君子未行之先,亟止其思,当位求实,虚妄不作,则心静而行自有防,即有无心之过,亦不待俄顷而自息。故《艮》者治心之道,非治身之术也。

山上有木,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本义》云:“贤”字疑衍。

《艮》,所居也,《巽》,所善也;居之厚而后被于民,有本之教也。风升于山则渐高,木生于上则渐盛,教先以己德则渐成。起敝俗于蛊坏之余,则《蛊》以振民为育德之效;移风化于**平之世,则《渐》以居德为善俗之基。道各有宜,而《渐》之入人深矣。

泽上有雷,归妹,君子以永终知敝。

以少女归长男,有不能偕终之嫌焉,悦而归之无疑。泽自下,雷自上,不相得而固合,可以永终矣。不能偕终者,“敝”也。唯“知敝”而必与之“永终”,斯以为君子。知父母之疾不可起,而必药必祷,知国之亡不可兴,而必出必仕。以得所归为悦,以动为尽道,何贰行鲜终之有?“天下有道,不与易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此君子所以异于功名之士也。

雷电皆至,丰,君子以折狱致刑。

雷起而电即至,其雷必迅。明无所留,断无所待,明威烈矣,此君子之所不敢轻用也。狱已辨,刑已审,折而致之,则以迅决为道。所以然者,淹留牍牒,蔓延证佐,则有罪者窥觊营避,而无辜之民弃本业、负糇粮以待讯,君子之所弗忍也。法简民安,不伤于猛,用此道为宜。

山上有火,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

火丽高而“明”,山受照而“慎”,既明以慎,用刑之道尽矣。片言可折,因其是非而无立威之心。火过而山自如,罚如其罪而无余怒,故杀人伤人而天下安之。

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

“命”不嫌于“申”,行事之命也。用民力,成民务,先事戒之,当事申之,先后相随无异风,终始相告无异命,民乃易从而事不废,若立法施教,则无事喋喋多言,以滋渎厌。

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

两泽并流,有相竞之势,而抑有同流之情。言迭出而不穷,道异趋而同归,朋友讲习,以此为得。若夫以分交、以情交、以事交而用此道,不失之谄,则失之渎。君子慎之。

风行水上,涣,先王以享于帝,立庙。

风行水上,无所留吝,极文章之观,尽物力之美,以之享帝立庙,致孝于鬼神,不从俭矣。雷出地中,风行水上,非盛德履天位以崇德报功,未之敢用,盈不如虚,泰不如约也。宋当贫弱之季,而邪臣以“丰亨豫大”之说耗散天下,宜其亡已!《涣》与《节》错而道异。《节》者君子之常守,《涣》者圣人之大用,非深于《易》者不能择也。

泽上有水,节,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

以泽受水,其容有量,少则涸,多则溢。体斯以制度数。量入而出,称事而食,无过,《节》也。体斯以议德行,惠而不费,泰而不骄,无过,《节》也。以泽节水水不穷,以法制用用不匮,以道裁事事不紊。《节》者,养有余之道也。而鄙夫以吝当之,天地悬隔。

泽上有风,中孚,君子以议狱缓死。

巽命以施泽于下,宽道也。君子之宽,非纵有罪以虐无辜,姑缓之而更议之。《兑》以详说,《巽》以徐行,孚于中而后法行焉,可生者生,不可生者亦无怨矣。唯其无纵虐之心,故既和且顺,而不伤柔弱,抑不致民于死,奚必以刚济之!

山上有雷,小过,君子以行过乎恭,丧过乎哀,用过乎俭。

阳亢、阴“恭”,阳乐、阴“哀”,阳丰、阴“俭”,皆德之阴者也。《小过》,阴过也。君子或过于小,宁出于此,无溺于怠,无靡于欲也。动有止,高山之雷不迅,虽过,不忧其溢矣。

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火上炎则水竭,水下溢则火灭。水上火下而《既济》,中必有济之者矣。息水火之争,而成燮熟之用,存乎思所以防之。故君子不忧天下之患,而得其所以防之,禹、稷、共、鲧,可同廷而不忮,干戈礼乐可并用而不乖。载人于水者舟,载水于烓者釜,载身于世、载不齐之物于一心者道也。道豫立,则载而济矣。

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

火本炎上,水本流下,物各有方,居得其辫矣。六位皆失,水火不交,以此而居,非安居也。然天下之物,各有情,各有才,各有位,各有用,调运转移者人之能,而固然不相通者物之性。知其燥自燥而湿自湿,美自美而恶自恶,得自得而失自失,吉自吉而凶自凶,贞**良楛,静躁险易,皆物理之固然。故天之所生,地之所长,物之所成,事之所起,无非未相为济者。慎辨其分,而后可合;慎奠其居,而后可移。明以照险,则虽险不害,所为善因物之不足以成己之有余也。

《周易大象解》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