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在中国,还是在日本,“家”的意义,既有伸缩性,又有确定性。所谓伸缩性,即“家”至少有家庭、家族以及与家庭或家族毫不相干而又具有某种一致利益的社会群体等三层含义。其确定性,即不管人们赋予“家”以多少引申的含义,而基于婚姻和血缘关系的集团这一点是其最基本、最原始的。古人云:“女有家,男有室”“有夫有妇,然后为家。”可见家是以婚姻和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一种社会组织形式。家是社会生活的基础,是社会结构的最基本单位,又称之为社会的细胞。然而,虽然中国人与日本人都使用“家”这个词,但实际上,中国的家与日本的家却有着明显的差异。
中国的家与日本的家都是依父系血缘标准而划分的血缘群体,其内部实行严格的父权家长制统制,在这一点上中日两国确有相同之处。但是,中国的家是在婚姻和血缘的基础上,由一个父亲所代表的家庭单位,包括由几个儿子所构成的“房”,各个“房”的地位基本平等。一旦父亲去世,则各个“房”分家独立。过若干年以后,在“房”中又形成新的“房”。如此世世相衍,代代裂变,以夫妻为基本单位的个体小家庭日益增多,原先由某一始祖开创的家庭便逐渐扩展为宗族。宗族由一个共同祖先繁衍出的众多小家庭组成,随着人口的繁衍和家庭的不断分化,其规模便不断扩大,内部的分支、分房也不断增多。如果不受天灾人祸等外部因素的干扰,由某一始祖开创的家庭,就这样不断演变为雄踞一方的巨姓大族。可见,中国的家,从狭义上说,是同居、共财、合爨的家计生活单位,从广义上说,就是出自同一祖先的一族。不管是同居共财的家庭,还是同姓同宗的宗族,都是血缘共同体,其立家的根本是“血的共同”,在家的内部,亲属的远近都以血缘系谱关系来判断,非血缘关系的人绝不可能进入这个家。家族内部的相互侵犯行为、犯罪的连坐关系也以血缘的亲疏来判断罪行的轻重,传统的五服制一直是中国封建法律判罪的标准。同姓同宗的宗族的存在,意味着家庭与家庭之间存在着某种横向联系,因而聚族而居是中国的家的突出特征。从古至今,一姓一村在我国的广大地区都可以发现,少则十数家、数十家,多则上百家、几百家。正像毛泽东同志指出的那样,直到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社会组织仍然是“普遍的以一姓为单位的家族组织”[1]。时至今日,像韩家、赵庄、刘屯之类村名、乡名仍随处可见。从狭义上的家来看,中国的家是最普遍、最基本的生产单位,生产职能是家的最重要的经济职能,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家庭农业与手工业构成中国封建经济的主体;从广义上的家来看,每个宗族都设有族产,其收入属于全族的公共财产,用于公共性的开支,这似乎说明中国的家具有某种经济职能。然而,归根结底,这些只是建立在血缘共同体之上的,维持该共同体生存、繁衍的经济职能,脱离了血缘共同体,其经济职能也就失去了基础。因此可以说,中国的家虽然是一个封闭性很强的父系血缘集团,但由于其内部没有赖以生存的共同的经济利益,它只是一个比较松散的家庭联合体。
日本的家与中国的家的最大区别在于它是以家业为中心、以家名为象征的家族经济共同体,所以,日本的家不单纯是以婚姻和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具体家庭。也就是说,在以婚姻和血缘为纽带的具体家庭之上,还有个“超越个人生命的、祖孙一体的永远的生命体”[2],和“依托于祖先之灵的、纵式的、连续的观念式存在”[3]。这个“永远的生命体”就是得以立家的根本——家业,而这个“观念式存在”就是代表这一家业的家名。家由其成员世代传承,不管家庭发生了什么变化(如出生、死亡、结婚、分家等),家都保持其同一性而存在下去。虽然中国人与日本人都注重祖先崇拜,强调祖孙一体,然而,由于儿子的“房”在中国的家中地位重要,任何男子都能代表其祖先和子孙,任何男子都有权继承家的财产,所以,在中国的家中,祖孙之间的纵向联系固然重要,而同辈之间的横向联系往往更现实、更重要。日本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在数个子女当中,只能由一个人(一般是长子)继承家业与家产。正因如此,日本人的祖孙一体的概念,不论从精神上,还是从形态上,都是指纯粹的从祖先到子孙的一脉的、纵式的延续,而不包含相同辈分中的横向关系。日本人所说的直系亲属,仅仅是指继承家业的人,父—子—孙这样一脉延伸的家被称作“直系家族”或“纵式家族”。在这种“直系家族”或“纵式家族”内,长子以外的人远远不如中国的同类人等幸运,虽然他们也是父母血缘的同样延续,而命中注定他们只能作为旁系亲属而居于从属地位,即次子可在结婚后作为分家而自立门户,从属于长子的本家。分家虽是一个独立的单位,但与本家的经济联系非常密切,要对本家尽忠诚和服从的义务,本家则要扶助和保护分家。由此构成了具有主从关系的同族团。本家的家产是同族团的物质基础,本家的经济实力越强,则对分家的约束力越大。本家与分家的关系可以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但在多数情况下,二三代之后这种关系就弱化了,如果分家又成功地开创了一份新的家业,那么,这个分家就可以不再是某本家的分家,而成为自己的家业的本家。这样并不会影响原来的本家的家业,因为在本家与分家的主从关系中,血缘关系本来就是居次要地位的。
说到底,日本的家与男女结合、生儿育女的具体家庭并不是一回事。家庭不过是纵式延续、从祖先到子孙这样无穷无尽繁衍下去家的现象形态而已。在这个意义上说,即使家族血缘成员在肉体上不存在了,也并不意味着家的消失,它在观念上依然存在。家不只是一个家庭的住所,也不仅仅是活着的家庭成员的总和,它还是家的全部世系的陈列所,有着远远超出以婚姻和血缘为纽带的具体家庭的深刻内涵。它除了组成家的人员之外,还包括作为住居的房子、家产、维持家业的生产手段,甚至包括埋葬祖先的墓地。这些东西被作为家的古往今来的整体,在人们的心目中比实际生活在这个家里的具体成员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