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吴之叛,为人民之抗魏,而当时之士大夫,亦多不服魏者。道武之破后燕也,以卢溥为幽州刺史,而溥叛之,事已见前。溥与张衮同乡里,衮数谈荐之,其叛也,衮因之获罪。
时又有中山大守仇儒,不乐内徙,亡匿赵郡,推群盗赵准为主,连引丁零,扇动常山、巨鹿、广平诸郡,事见《魏书·长孙肥传》。此皆士大夫之抗魏者也。长安之亡也,毛修之没于夏,夏亡,又入魏。魏以为吴兵将军。滑台之陷,朱修之亦没焉。大武以宗室女妻之,以为云中镇将。
元嘉九年,大武伐和龙,二人皆从。朱修之与同没人邢怀明,谋率吴兵,袭杀大武。又有徐卓者,亦欲率南人以叛。修之以告毛修之,毛修之不听,乃止。
《魏书·毛修之传》云:是时诸军攻城,宿卫之士,多在战阵,行宫人少,是日无修之,大变几作,焘亦危矣,徐卓事泄被杀。朱修之与邢怀明奔北燕,后获南归。毛修之虽沮大计,然史言朱修之之见俘,修之经年不忍问家消息,久之乃访焉。修之具答。并云:“贤子亢矫,甚能自处。”修之悲不得言。直视良久,乃长叹曰:乌乎!自此一不复及。其心固未尝忘中国也,亦可悲矣。是时之不听朱修之,殆势固有所不可邪?当时士大夫中,此等人必多矣。而处心积虑,密图覆虏,历数十年;当其不得已而立虏朝时,亦随事匡救,为中国谋;不幸所图不成,遂至所志不白者,尤莫如崔浩。千五百年之后,考其行事,想见其为人,犹未尝不使人感激兴起也。
元嘉七年战后,宋、魏复通好,信使每年不绝。盖宋文帝虽志复河南,而身既婴疾,又为介弟所逼,内忧未弭,未有长策;魏方以柔然为事,北方割据诸国,亦尚未尽灭;故彼此暂获相安也。
二十年,魏伐柔然,有鹿浑谷之败;继以薛永宗、盖吴之举义;其势孔亟,顾于二十二年,使永昌王仁、高凉王那略淮、泗以北,各迁数千户而去,其意盖以示强。
至二十七年,魏真君十一年。魏内忧既淡,北寇亦抒,二月,魏主乃自将入寇。攻汝南。陈、南顿大守郑琨,南顿,汉县,晋置郡,在今河南项城县北。汝南、颍川大守郭道隐并委守走。虏钞略淮西六郡,杀戮甚多。因围县瓠。
南平王铄时镇寿阳,遣陈宪行郡事。时城内战士,不满千人,而宪婴城固守,四十余日,所杀伤万计,虏卒不能克,其功亦伟矣。大武遣永昌王仁步骑六万,将所略六郡生口,北屯汝阳。
时武陵王骏镇彭城,文帝敕遣千骑斎三日粮袭之,以参军刘泰之《魏书》作刘坦之。为帅。杀三千余人,烧其辎重。虏众一时散走。而汝南城南,有虏一幢,登城望见泰之无继,又有别帅自虎牢至,因引出击之。泰之败死。
大武惟恐寿阳有救兵,不以彭城为虑,及闻汝阳败,又传彭城有系军,大惧,谓其众曰:“今年将堕人计中。”即烧攻具欲走,会泰之死问续至,乃停。
文帝遣臧质轻往寿阳,即统其兵。南平王铄遣司马刘康祖与质救县瓠。大武乃烧营遁走。
是役也,虏虽未克县瓠,而虏掠甚多,南师屡无功,为所轻侮,乃与文帝书曰:“彼今若欲保全社稷,存刘氏血食者,当割江以北输之,摄守南度。如此,释江南,使彼居之。不然,可善敕方镇、刺史、守宰,严供张之具,来秋当往取扬州。大势已至,终不相纵。顷者往索真珠裆,略不相与,今所馘截髑髅,可当几许珠裆也?彼往日北通芮芮,西结赫连、蒙逊、吐谷浑,东连冯弘、高丽,凡此数国,我皆灭之,以此而观,彼岂能独立?芮芮吴提已死,其子菟害真,袭其凶迹,以今年二月复死。我今北征,先除有足之寇。彼若不从命,来秋当复往取。以彼无足,故不先致讨。北方已定,不复相释。”盖其大举入犯之志决矣。崔浩起义图于此时,诚可谓得其当也。
崔浩者,宏子。宏,清河东武城人。东武城,汉县,在今山东武城县西。少仕苻坚。后又仕慕容垂,为高阳内史。魏道武伐后燕,次常山,宏弃郡,东走海滨。
道武素闻其名,遣骑追求,执送军门。与语,悦之。以为黄门侍郎。与张衮对总机要,草创制度。后迁吏部尚书。及置八部大人,以拟八坐,宏通署三十六曹,如令、仆统事。深为道武所任。大和中,孝文追录先朝功臣,以宏配享庙庭焉。
然《宏传》云:始宏因苻坚乱,欲避地江南,于泰山为张愿所获,本图不遂,乃作诗以自伤,而不行于时,盖惧罪也。及浩诛,高允受敕收浩家,始见此诗,允知其意。允孙绰,录于允集。则宏亦乃心华夏者。
《传》又言:宏未尝蹇谔忤旨,及大祖季年,大臣多犯威怒,宏独无谴,盖其仕虏原非本心,故亦不为之尽力也。浩当道武时,给事秘书,转著作郎,不过以工书常置左右而已。
及明元立,拜博士祭酒。明元好阴阳术数,而浩能为《易》筮,通天文,又善说《洪范》五行,始与军国大谋,甚为宠密。浩劝立大武为大子,大武监国,浩为右弼,已见前。大武立,左右共排毁之,以公归第。
后议伐赫连昌,群臣皆以为难,惟浩赞之,乃稍见信任。出入卧内。加侍中。后迁司徒。恭宗总百。揆复与宜都王穆寿辅政。盖汉人中甚得虏亲任者。
元嘉二十七年,六月,浩被诛。史言其以史事,云:初大祖诏尚书郎邓渊著国记十余卷,编年次事,体例未成。逮于大宗,废而不述。
神?二年,宋元嘉六年。诏集诸文人,撰录国书。浩及弟览、高谠、邓颍、晁继、范享、黄辅等共参著作,叙成国书三十卷。及平凉州之后,复命浩监秘书事,以中书侍郎高允、散骑侍郎张伟参著作,续成前纪。
著作令史闵湛、郗标,素谄事浩,乃请立石铭,刊载国书,并勒所注《五经》。浩赞成之。恭宗善焉。遂营于天郊东三里,方百三十步,用功三百万乃讫。
浩尽述国事,备而不典,而石铭显在衢路,往来行者,咸以为言,事遂闻发。此《魏书》之辞。《北史》云:“北人咸悉忿毒,相与构浩于帝。”其辞较《魏书》为重。盖浩之死实非以史事,后人不知其真,以其见戮之酷,谓其触忌必深,传之久,不免增益其辞;李延寿亦不知其真,遂采之以改《魏书》也。有司案验浩,取秘书郎、吏及长厤生数百人意。状浩伏受赇。其秘书郎、吏以下尽死。
夫魏史之伪造不足信旧矣。以魏威刑之峻,浩安敢显触其忌?浩若欲传其真,自可以作私史。果触其忌,闵湛、郗标,安敢请刊?恭宗亦焉得而善之?且史事之发,与浩同作者,皆一无所问;仅高允,于浩被收时召入诘责,旋亦见释。其后允久典史事,史称其所续者仍浩故事也。然则浩书亦迄未尝废,触北人之怒者安在?而浩之诛也,清河崔氏无远近,范阳卢氏,大原郭氏,河东柳氏,皆浩之姻亲,尽夷其族。浩幽执,置之槛内,送于城南,使卫士数十人溲其上,呼声嗷嗷,闻于行路。史称自宰司之被戮辱,未有如浩者。此岂似以史事获罪者乎?
《宋书·柳元景传》云:元景,河东解人。解,汉县,在今山西临晋县西南。曾祖卓,自本郡迁于襄阳。从祖弟光世,先留乡里,索虏以为河北大守。光世姊夫伪司徒崔浩,虏之相也。
元嘉二十七年,拓跋焘南寇汝、颍,浩密有异图,光世要河北义士为浩应。浩谋泄被诛,河东大姓坐连谋夷灭者甚众。光世南奔得免。其说决非虚诬矣。
《魏书·卢玄传》言:玄,浩之外兄。玄子度世,以浩事,弃官,逃于高阳郑罴家。罴匿之。使者囚罴长子,将加捶楚。罴戒之曰:“君子杀身以成仁,汝虽死勿言。”子奉父命,遂被考掠;至乃火爇其体,因以物故;卒无所言。
度世四子:渊、敏、昶、尚。初玄有五子,嫡惟度世,余皆别生。浩之难,其庶兄弟常欲害之,度世常深忿恨。及度世有子,每戒约令绝妾孽,以防后患。至渊兄弟,婢贱生子,虽形貌相类,皆不举接,为识者所非。郑罴不闻以侠名,何至以亡命之人而弃其子。疑浩之义图,玄与罴皆与焉。
孝文迁洛后,元丕子隆、超谋叛,丕亦心许之,而丕后妻之子不与。杨侃与庄帝密图尔朱荣,尔朱兆入洛,侃时休沐,得潜窜归华阴。后尔朱天光遣侃子妇父招慰之,立盟许恕其罪。侃从兄昱,恐为家祸,令侃出应。“假其食言,不过一人身死,冀全百口。”侃往赴之,遂为天光所害。其事实颇与度世、罴类也。《宋书》之为实录,不待言矣。
是役也,盖汉族之士大夫,大结合以谋虏。虏自知窃据,最讳人之反之,乃隐匿其事。适会是时,有不快于浩之国书者,乃借是以杀浩,又多杀郎吏,以掩人耳目,其谋可谓甚拙,而其事则亦酷矣。
乃天下后世,竟为所欺,司马公作《通鉴》,亦以《宋书》为不足信而不之取,何哉?见《考异》。至于高允召问时之辞,则又多半出于后来之附会者也。《允传》载游雅之言,谓诏责时,崔浩声嘶股战不能言,而允敷陈事理,申释是非,辞义清辨,音韵高亮。斯言未知信否,即谓为信,亦正可见浩之获罪,不以史事,故允虽被责而不惧也。《传》又云:世祖敕允为诏,自浩已下,僮吏已上,百二十八人,皆夷五族。允持疑不为。频诏催切。允乞更一见,然后为诏。诏引前。允曰:“浩之所坐,若更有余衅,非臣敢知。直以犯触,罪不至死。”世祖怒,命介士执允。恭宗拜请。世祖曰:“无此人忿朕,当有数千口死矣。”浩竟族灭,余皆身死。观“直以犯触,罪不至死”之言,浩所坐非史事,灼然可见矣。国书犯触,戮及僮吏,魏法虽酷,亦不至是,况本无所犯触邪?所以为是**刑者?不过欲以极刑加于谋叛之人,而又讳言其事,乃为是以掩人耳目耳。滥杀如此,其视汉人,岂特草芥之不若邪?
浩称虏朝名臣,然细观所言,便见其设谋画策,无一非为中国计者。神瑞二年,晋义熙十一年。秋,谷不登,魏大史令王亮、苏坦劝明元帝迁邺,浩与特进周淡固争之,盖不欲虏荐居中国,抑虑其因饥而至,诒害于民也。
宋武之伐姚秦,魏内外朝臣咸欲断河上流,勿令西过;王懿降魏,又劝绝宋武后路,明元因欲遣精骑南袭彭城、寿春;宋武崩,又欲乘丧取洛阳、虎牢、滑台:浩皆力争之,后又阻其攻城之议。皆已见前。
大武欲用兵于柔然及割据诸国,浩无不力赞之者,盖欲引其力以外向,使不得专于中国,且以疲之也。神?二年之役,朝臣内外,尽不欲行,保大后尤固止之。时宋方议北伐,论者谓吴贼南寇,舍之北伐,师行千里,其谁不知?此固不得谓为过虑,而浩力反之。其后南镇诸将,表宋大严,欲犯河南,请兵三万,先其未发逆击之,因诛河北流民之在界上者,绝其乡道,此亦事势应尔,浩又訾诸将欲南抄以取赀财,为国生事,非忠臣。
大武闻赫连定与宋遥分河北,欲先事定,诸将以宋师犹在河中为疑,胡三省曰:谓在河之中流。浩又决其不来。其心存中国,显然可见。伐赫连昌之役,实为幸胜,说亦见前。将伐沮渠牧犍也,奚斤、李顺等三十余人沮之,浩赞之。
顺等之言曰:“自温圉河以西,温圉,《北史》作温围。至于姑臧城南天梯山上,冬有积雪,深十余丈,至春夏消液,下流成川,引以溉灌。彼闻军至,决此渠口,水不通流,则致渴乏。去城百里之内,赤地无草,又不任久停军马。”
浩则曰:“《汉书·地理志》,凉州之畜,为天下饶,若无水草,何以畜牧?又汉人为居,终不于无水草之地筑城郭,立郡县也。”
夫顺等所言,乃姑臧城外之事,浩所引,止足明凉州一州,非无水草耳。所攻在于姑臧,城外军马难停,一州水草纵饶,何益于事?若谓汉家郡县,不应立于无水草之地,则自汉至魏,水道岂无变迁?大武之攻姑臧,亦幸而牧犍未能坚守耳,使其能之,而决渠以绝水道,未知将何以善其后也?鹿浑谷之役,浩说大武潜军轻出,致为敌所围,信臣见诛,薛谨又以此死,卒招薛永宗、安都之叛,浩之所以误虏者深矣。
凉州之下,浩劝不徙其民,大武不听。后蒐于河西,召浩议军事,浩仍欲募徙豪强大家,以实凉土,军举之日,东西齐势,以击蠕蠕,其欲引虏力以外向,且以疲之,犹曩志也。浩不信佛,亦不好老、庄之言,而独信寇谦之。
《释老志》言:谦之以始光初奉其书而献之,时朝野闻之,若存若亡,未全信也,浩独异其言,上疏赞明其事。
《浩传》言:浩父疾笃,浩乃翦发截爪,夜在庭中,仰祷斗极,为父请命,求以身代,叩头流血,岁余不息。及得归第,欲修服食养性之术,而谦之有《神中录图新经》,浩因师之。此岂似浩之所为?
《释老志》又言:谦之尝遇仙人成公兴,谓谦之未便得仙,政可为帝王师耳。又谓老君玄孙李谱文为牧土宫主,领治三十六土人鬼之政,地方十八万里有奇,而以嵩岳所统平土方万里授谦之。
《浩传》载谦之谓浩:“受神中之诀,当兼修儒教,辅助大平真君。”因属浩撰列王者治典,并论其大要。其非忘情于世可知。攻赫连昌及神?二年之役,浩赞之,谦之亦赞之,二人之势若檠榜,可以概见。虏迷信素深,浩与谦之,殆欲以是愚之邪?
《浩传》又言:浩从大宗幸西河,与同寮论五等郡县之是非,考秦始皇、汉武帝之违失,好古识治,人服其言。及受谦之之属,乃著书二十余篇,上推大初,下尽秦汉,大致先以复五等为本。
夫封建之不可复,浩宁不知之?然而为是言者?当时世家豪族,欲驱虏者盖多,然皆手无斧柯,故卒无所成就。使魏用浩之说以行封建,则如柳光世、薛永宗、安都之辈,必有膺茅受土者,合从缔交,圜视而起,而其情势大异矣。
《高允传》言:浩荐冀、定、相、幽、并之士数十人,各起家郡守,恭宗不可,浩固争而遣之,岂欲多所树置,为登高一呼,四山皆应之计邪?或与其主复封建同一用意也?浩为人写《急就章》以百数,必称冯代强,《急就篇》有冯汉强之语,魏以汉强为讳,故易之。其藏机于深如此,而所谋卒泄,岂非天哉!其事因魏人讳匿之深,遂无可考见,然仍有可微窥者。
《卢玄传》言:浩大欲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玄劝之曰:“夫创制立事,各有其时。乐为此者,洰几人也?宜其三思。”浩当时虽无异言,然竟不纳。浩败颇亦由此。则浩之谋,似仍为汉人所泄也,亦足忿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