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国势之不振,实由当时风气之泄沓,而此种风气,王导实为之魁,读第一节所述,已可见之。王导死后,庾氏兄弟,相继执政,颇能综核名实,足矫当时之弊。惜其秉权不久。是时朝臣门户之见颇深,外藩专擅之习亦未革,遂使桓温,乘机跋扈,内外相猜,坐视北方之丧乱而不能乘,恢复良机,成为画饼矣。岂不惜哉?
苏峻平后,庾亮领豫州刺史、宣城内史,镇芜湖。宣城、芜湖皆见第三章第九节。咸和七年,陶侃卒,亮领江、豫、荆三州刺史,移镇武昌。见第三章第九节。是时政柄仍在王导之手。亮尝欲举兵废之。
《亮传》曰:时王导辅政,主幼时艰,务存大纲,不拘细目;委任赵胤、贾宁等,诸将并不奉法,大臣患之。陶侃尝欲起兵废导,而郗鉴不从,乃止。至是,亮又欲率众黜导,又以谘鉴,而鉴又不许。
亮与鉴笺曰:“昔于芜湖反覆,谓彼罪虽重,而时弊国危;且令方岳道胜,亦足有所镇压;故共隐忍,解释陶公。自兹迄今,曾无悛改。主上自八九岁以及成人,入则在宫人之手,出则惟武官小人,读书无从受音句,顾问未尝遇君子。侍臣虽非俊士,皆时之良也,岂与殿中将军、司马督同年而语哉?不云当高选侍臣,而云高选将军、司马督,岂合贾生愿人主之美,翼以成德之意乎?秦政欲愚其黔首,天下犹知其不可,况乃欲愚其主哉?主之少也,不登进贤哲,以辅道圣躬。春秋既盛,宜复子明辟,不稽首归政,甫居师傅之尊。成人之主,方知师臣之悖,主上知君臣之道,不可以然,而不得不行殊礼之事。万乘之君,寄坐上九,亢龙之爻,有位无人。挟震主之威,以临制百官,百宫莫之敢忤。是先帝无顾命之臣,势屈于骄奸而遵养之也。赵、贾之徒,有无君之心,是而可忍,孰不可忍?且往日之事,含容隐忍,谓其罪可宥,良以时弊国危,兵甲不可屡动;又冀其当谢往衅,惧而修己。如顷日之纵,是上无所忌,下无所惮。谓多养无赖,足以维持天下。公与下官,并蒙先朝厚顾,荷托付之重,大奸不扫,何以见先帝于地下?愿公深惟安国家、固社稷之远算;次计公与下官负荷轻重;量其所宜。”
鉴又不许,故其事得息。案藩臣称兵,入废宰辅,自非美事。鉴之不许,自是持重之见。然朝政则益以因循紊乱矣。
《孔坦传》云:成帝既加元服,犹委政王导。坦每发愤,以国事为己忧。尝从容言于帝曰:“陛下春秋以长,圣敬日跻,宜博纳朝臣,谘诹善道。”由是忤导,出为廷尉。坦本为侍中。
《孔愉传》云:咸和八年,诏给愉亲信十人禀赐。愉上疏固让,优诏不许。重表曰:“方今强寇未殄,疆埸日骇。政烦役重,百姓困苦。奸吏擅威,暴人肆虐。大弊之后,仓库空虚,功劳之士,赏报不足,困悴之余,未见拯恤,呼嗟之怨,人鬼感动。宜并官省职,贬食节用,勤抚其人,以济其艰。不敢横受殊施,以重罪戾。”从之。
王导闻而非之,于都坐谓愉曰:“君言奸吏擅威,暴人肆虐,为患是谁?”愉欲大论朝廷得失,陆玩抑之,乃止。后导将以赵胤为护军,愉谓导曰:“中兴以来,处此官者,周伯仁(左岂右页)、应思远詹耳。今诚乏才,岂宜以赵胤居之邪?”导不从。其守正如此,由是为导所衔。贾宁者,本苏峻腹心,与路永、匡术,同降于导者也。见导及《袁耽传》。导尝欲褒显之,为温峤所拒而止。见《峤传》。
时卞敦为湘州刺史。温峤、庾亮,移檄征镇,同赴京都,敦拥兵不下,又不给军粮,惟遣督护苟璲领数百人随大军而已。朝野莫不怪叹,虽陶侃亦切齿忿之。峻平之后,有司奏其阻军顾望,不赴国难,无大臣之节,请槛收付廷尉。导以丧乱之后,宜加宽宥,转为广州刺史。
时宗庙宫室,并为灰烬。温峤议迁都豫章。见第三章第九节。三吴之豪,三吴,见第三章第九节。请都会稽。见第三章第九节。二论纷纭,未有所适。导曰:“建康古之金陵,旧为帝里。又孙仲谋、刘玄德俱言王者之宅。古之帝王,不必以丰俭移都。苟弘卫文大帛之冠,则无往不可;若不绩其麻,则乐土为墟矣。且北寇游魂,伺我之隙。一旦示弱,窜于蛮越,求之望实,惧非良计。今特宜镇之以静,群情自安。”由是峤等谋并不行。此事论者皆美其能镇定。其实迁会稽有远窜之嫌,迁豫章则更可进据上流,实于恢复之计为便。三吴之豪,不免乡里之见,温峤则纯出于公忠体国之诚。导之所以不肯迁都者,迁都则必有新起握权之人,不如率由旧章,便于把持也。
《导传》云:庾亮以望重地逼,出镇于外。南蛮校尉陶称,间说亮当举兵内向。或劝导密为之防。导曰:“吾与元规,亮字。休戚是同。悠悠之谈,宜绝智者之口。则如君言,元规若来,吾便角巾还第,复何惧哉?”又与称书,以为“庾公帝之元舅,宜善事之”。于是谗间遂息。时亮虽居外镇,而执朝廷之权。既据上流,拥强兵,趣向者多归之。导内不能平。尝遇西风尘起,举扇自蔽,徐曰:“元规尘污人。”
《孙盛传》曰:导执政,亮以元舅居外,陶称谗构其间,导、亮颇怀疑贰。盛密谏亮曰:“王公神情朗达,常有世外之怀,岂肯为凡人事邪?此必佞邪之徒,欲间内外耳。”导贼周(左岂右页)而作色于蔡谟,世外之怀安在?《周(左岂右页)传》:王敦之举兵也,刘隗劝帝尽除诸王。导率群从诣阙请罪。值(左岂右页)将入,导呼(左岂右页)谓曰:“伯仁,以百口累卿。”(左岂右页)直入不顾。既见帝,言导忠诚,申救甚至。帝纳其言。(左岂右页)喜饮酒,致醉而出。导犹在门,又呼(左岂右页)。(左岂右页)不与言,顾左右曰:“今年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既出,又上表明导,言甚切至。导不知救己,而甚衔之。敦既得志,问导曰:“周(左岂右页)、戴若思,南北之望,当登三司,无所疑也?”导不答。又曰:“若不三司,便应令、仆邪?”又不答。敦曰:“若不尔,正当诛尔。”导又无言。导后料检中书故事,见(左岂右页)表救己,殷勤款至。导执表流涕,悲不自胜。告其诸子曰:“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案(左岂右页)亦元帝腹心,未必真以导为可信。所以救导者,盖当时事势,或以尽除王氏为宜,或谓宜姑容之,所见有不同耳。然(左岂右页)之救导,虽不为私交,而导授意于敦而杀之,则其忌刻为已甚矣。若思,戴渊字。唐人修《晋书》,于避讳者多称其字,如称刘渊为元海,石虎为季龙是也。今于引元文者皆仍之。《导传》云:导妻曹氏性妒,导甚惮之,乃密营别馆,以处众妾。曹氏知,将往焉。导恐妾被辱,遽令命驾。犹恐迟之,以所执麈尾柄驱牛而进。蔡谟闻之,戏导曰:“朝廷欲加公九锡。”导弗之觉,但谦退而已。谟曰:“不闻余物,惟有短辗犊车,长柄麈尾。”导大怒,谓人曰:“吾往与群贤共游洛中,何曾闻有蔡克儿也。”案晋世名士,往往外若高旷,内实忌刻。《王羲之传》云:王述少有名誉,与羲之齐名,而羲之甚轻之,由是情好不协。述先为会稽,以母丧居郡境。羲之代述,止一吊,遂不重诣。述每闻角声,谓羲之当候己,辄洒扫而待之,如此者累年,而羲之竟不顾,述深以为恨。及述为扬州刺史,将就征,周行郡界,而不过羲之,临发,一别而去。先是羲之尝谓宾友曰:“怀祖正当作尚书耳,投老可得仆射,更求会稽,便是邈然。”及述蒙显授,羲之耻为之下,遣使诣朝廷,求分会稽为越州,行人失辞,大为时贤所笑。既而内怀愧叹,谓其诸子曰:“吾不减怀祖,而位遇悬邈,当由汝等不及坦之故邪?”述后检察会稽郡,辨其刑政,主者疲于简对,羲之深耻之,遂称病去郡,于父母墓前自誓,曰:“自今之后,敢渝此心,贪冒苟进,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载,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诚,有如皦日。”其热中躁进,褊隘忌克,鄙夫耻之矣。怀祖,述字,坦之,述之子也。
外宽和而内深阻,当时名士,固往往如是,然导居元辅之位,因贪权嗜利,好谀恶直之故,遂不恤败坏国事以徇之,则所诒之害弥大矣。
咸康五年,四月,导卒,征庾亮为司徒、扬州刺史,录尚书事。时亮方谋恢复中原,固辞。乃以其弟冰为中书监、扬州刺史,与何充参录尚书事。充,导妻之姊子;充妻,又明穆皇后之妹也;故少与导善,明帝亦友昵之,导与亮并称举焉。
明年,正月,亮卒,冰弟翼刺荆州。八年,六月,成帝崩。子丕、奕俱幼。庾冰舍之,而立其母弟琅邪王岳,是为康帝。
《充传》云:庾冰兄弟,以舅氏辅王室,虑易世之后,戚属转疏,每说成帝,以国有强敌,宜须长君。帝从之。充建议曰:“父子相传,先王旧典。忽妄改易,惧非长计。”冰等不从。康帝立,临轩,冰、充侍坐。帝曰:“朕嗣鸿业,二君之力也。”充对曰:“陛下龙飞,臣冰之力也。若如臣议,不睹升平之世。”充与庾氏立异,盖自兹始?
明年,为建元元年,充出刺徐州,镇京口。京口,见第二节。以避诸庾。顷之,庾翼将北伐,庾冰出镇江州,征充入领扬州。
二年,九月,帝疾笃。冰、翼意在简文帝,而充建议立子聃为大子。帝崩,大子立,是为穆帝。冰、翼甚恨之。
是岁,十一月,冰卒。明年,为永和元年,七月,翼又卒。表以后任委息爰之。论者并以诸庾世在西藩,人情所归,宜依翼所请,以安物情。充曰:“荆楚国之西门,户口百万。北带强胡,西邻劲蜀。经略险阻,周旋万里。得贤则中原可定,势弱则社稷同忧。所谓陆抗存则吴存,亡则吴亡者。岂可以白面年少,猥当此任哉?桓温英略过人,有文武识度。西夏之任,无出温者。”议者又曰:“庾爰之肯避温乎?如令阻兵,耻惧不浅。”充曰:“桓温能制之,诸君勿忧。”乃使温西。爰之果不敢争。
于是上流事权,暂握于中枢信臣之手者,自陶侃卒后。复成分争角立之象已。此东晋政局之一大变也。史于庾氏多贬辞,平心论之,或失其实。庾氏之立康帝,可谓欲扶翼其所自出,其欲立简文帝,果何为哉?庾氏弟兄,皆有志于恢复,然则其谓国有强敌,宜立长君,或非虚语也。
《成帝纪》云:帝少而聪敏,有成人之量。南顿王宗之诛也,帝不之知。及苏峻平,问庾亮曰:“常日白头公何在?”亮对以谋反伏诛。帝泣,谓亮曰:“舅言人作贼,便杀之,人言舅作贼,复若何?”亮惧,变色。
庾怿亮弟。尝送酒于江州刺史王允之,允之与犬,犬毙,惧而表之。帝怒曰:“大舅已乱天下,小舅复欲尔邪?”怿闻,饮药而死。怿本传略同。夫南顿王之伏诛,事在咸和元年九月;苏峻入犯,庾亮出奔,事在三年三月;峻败而帝御温峤舟,亮获入见,乃在四年二月,而弋阳王即以此时伏诛,帝苟欲问南顿王,何待苏峻平后?故或谓此实弋阳王之误,然是时之弋阳,叛状显著,成帝果聪明,不应复有此问;且亦无缘诛之而不使帝知也。
《纪》又言帝少为舅氏所制,不亲庶政,而赫然一怒,庾怿遽惧而自裁,有是理乎?妨帝不亲庶政者王导也,于庾氏乎何与?而谤转集于庾氏,何哉?史称王导辅政,以宽和得众,而亮任法裁物,颇以此失人心;又言王导辅政,每从宽惠,而冰颇任威刑;此庾氏所以招谤,而导之虚誉,所由流溢与?恶直丑正,实繁有徒;民之多幸,国之不幸;悠悠之口,岂足听哉?不惟庾氏,即刘隗、刁协,颇为史所讥评,其故亦然。《隗传》云:与协并为元帝所宠,欲排抑豪强。诸刻碎之政,皆云隗、协所建。《协传》云:协性刚悍,与物多忤。每崇上抑下,故为王氏所疾。又使酒放肆,侵毁公卿,见者莫不侧目。然悉力尽心,志在匡救,帝甚信任之。其故可深长思矣。
翼尝与冰书曰:“大较江东,政以伛舞豪强,以为民蠹[3],时有行法,辄施之寒劣。如往年偷石头仓米一百万斛,皆豪将辈,而直打杀仓督监以塞责。山遐作余姚半年,而为官出二千户,政虽不伦,公强官长也,而群共驱之,不得安席。纪睦、徐宁,奉王使纠罪人,船头到渚,桓逸还复,而二使免官。虽皆前宰之惛缪,江东事去,实此之由也。兄弟不幸,横陷此中,自不能拔脚于风尘之外,当共明目而治之。”风格崚嶒,时之所须,正此等人也。何充居宰相,史言其无澄正改革之能。虽凡所选用,皆以功臣为先,不以私恩树亲戚,然所昵庸杂,信任不得其人,朝政复稍衰矣。
穆帝即位,年仅二岁,大后褚氏临朝。后父裒,苦求外出。于是以会稽王昱元帝少子,即简文帝也。录尚书六条事,复开宗亲秉政之端。
注释:
[1]禊:古代于春秋两季在水边举行的清除不祥的祭祀。
[2]鼓髯[gǔ rán]:鼓动胡须。
[3]民蠹[mín dù]:指对人民有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