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与迷信,不相容者也。故魏、晋以降,玄学盛行,而迷信遂澹。《晋书·天文志》:魏文帝黄初二年,六月,戊辰晦,日有食之。有司奏免大尉。诏曰:“灾异之作,以谴元首,而归过股肱,岂禹、汤罪己之义乎?其令百官,各虔厥职。后有天地眚,勿复劾三公。”此诏虽仍引咎责躬,然已知天地之眚,无与于人事矣。
挚虞对策曰:“古之圣明,原始以要终,体本以正末,故忧法度之不当,而不忧人物之失所,忧人物之失所,而不忧灾害之流行。其有日月之眚,水旱之灾,则反听内视,求其所由。远观诸物,近验诸身。于物无忤,于人无尤,此则阴阳之事,非吉凶所在也。”
郤诜对策,与虞实同时事。亦曰:“水旱之灾,自然理也。故古者三十年耕必有十年之储。尧、汤遭之而人不困,有备故也。自顷风雨,虽颇不时,考之万国 ,或境土相接,而丰约不同,或顷亩相连,而成败异流,固非天之必害于人,人实不能均其劳苦。失之于人,而求之于天,则有司惰职而不劝,百姓殆业而咎时,非所以定人志。致丰年也。”皆以释天时任人事为言,与汉人之论大异矣。
《魏书·高祖纪》:承明十二年,九月,甲午,诏曰:“日月薄蚀,阴阳之恒度耳。圣人惧人君之放怠,因之以设戒,故称日蚀修德,月蚀修刑,乃癸巳夜,月蚀尽,公卿已下,宜慎刑罚,以答天意。”此诏辞旨,几于自相矛盾,然亦知天变与人事无关。虏主而能为此言,可知释天时,任人事,已成通常之见解矣。
然此特学者之见如是,习俗固未能骤变。魏自武帝,至于文、明,皆禁**祀,已见《秦汉史》第二十章第二、第六节。晋武帝泰始元年,诏曰:“末代信道不笃,僭礼渎神,纵欲祈请。曾不敬而远之,徒偷以其幸,妖妄相扇,舍正为邪,故魏朝疾之。其按旧礼,具为之制。使功著于人者,必有其报,而妖**之鬼,不乱其间。”犹是前世之志也,然穆帝升平中,何琦论祠五岳,谓“今非典之祠,可谓非一。考其正名,则**昏之鬼。推其糜费,则四人之蠹。可俱依法令,先去其甚。”不见省。《宋书·礼志》。而武皇之志荒矣。
宋武帝永初二年,四月,诏曰:“**祠惑民废财,前典所绝。可并下在所,除诸房庙。”《宋书·礼志》云:由是蒋子文祠已下,并皆毁绝。然又云:孝武孝建初,更修起蒋山祠。所在山川,渐皆修复。明帝立九州庙于鸡笼山,大聚群神。则其废之曾无几时,旋且变本加厉矣。所谓蒋子文者,与苏侯同为南朝严祀之神。
《宋书·礼志》云:蒋侯,宋代稍加爵位,至相国、大都督中外诸军事,加殊礼,钟山王。苏侯骠骑大将军。案《晋书·简文三王传》言:孙恩至京口,会稽王道子无他谋略,惟日祷蒋侯庙,为厌胜之术。又《苻坚载记》言:淝水之役,坚望八公山上草木,皆类人形。初朝廷闻坚入寇,道子以威仪鼓吹,求助于钟山之神,奉以相国之号。坚见草木状人,若有力焉。则蒋子文在晋代,久受尊崇矣。齐东昏又加帝号,见第十章第六节。
《南史·曹景宗传》述钟离之役云:先是旱甚,诏祈蒋帝神求雨。十旬不降。帝怒,命载荻,欲焚蒋庙并神影。尔日开朗,欲起火,当神上忽有云如伞。倏忽骤雨如写。台中宫殿,皆自振动。帝惧,驰召追停。少时还静。自此帝畏信遂深。自践阼已来,未尝躬自到庙,于是备法驾将朝臣礼谒。是时魏军攻围钟离,蒋帝神报敕必许扶助。既而无雨水长,遂挫敌人。凯旋之后,庙中人马脚尽有泥湿,当时并目睹焉。梁武非迷信者流,盖因大敌当前,藉此以作士气也。
陈高祖以十月乙亥即帝位,丙子即幸钟山祀蒋帝庙,见《纪》。亦是志矣。蒋子文行事,不见正史。《齐书·崔祖思传》云:州辟主簿。与刺史刘怀珍于尧庙祀神。庙有苏侯象。怀珍曰:“尧圣人,而与杂神为列,欲去之,何如?”祖思曰:“苏峻今日,可谓四凶之五也。”怀珍遂令除诸杂神。《南史》云:所随者为青州刺史垣护之,祖思,清河东武城人。清河齐世属冀州,如《齐书》意,怀珍当为冀州刺史。然当时青、冀二州,或可合一刺史也。
而载祖思对辞,则云:“使君若清**此坐,则是唐尧重去四凶,”不以苏侯为苏峻。峻凶逆,不应见祀,论者或以《南史》为可信。然《齐书》此语,不能杜撰。《南北史》多采异说,其所据依,实较诸官修之史为晚。
《北史·魏兰根传》言常山郡境有董卓祠,《景穆十二王传》言邺城有石季龙庙,董卓凶逆,岂减苏峻?季龙尤异族**暴之主也,二凶可祀,峻独不可祀乎?然则《齐书》之说,殆为不诬。以此推之,蒋子文亦必非正神也。
永初之除房庙,明言“先贤及以勋德立祠者,不在此例。”蒋子文若为正神,岂应其时亦见除毁邪。或谓苏侯神在建康,不应在青、冀,《崔祖思传》所言者,或为别一苏侯,此亦不然。《南史·张冲传》:言东昏遣薛元嗣等援冲,冲卒,与其子孜及程茂等共守,无他经略,惟迎蒋子文及苏侯神于州听上祀以求福,则蒋、苏二神,流播及于荆郢矣。可至荆郢,何不可至青、冀邪?
**祀所奉,泛然不一。吴兴郡有项羽神,俗谓甚灵验,至于郡听事安施床簟为神坐,大守皆避不敢居,见《宋书·孔季恭》《齐书·李安民》《萧惠基》《梁书·萧琛》诸传。《南史·陈本纪》:高祖永定二年,正月,遣策吴兴楚王神为帝,盖即所谓项羽神也。其见崇奉,亦不在蒋子文下矣。此与董卓、石季龙等,皆择众所共知之人而奉之,不计其善恶也。《齐书·周山图传》云:义乡县长风庙神姓邓,先为县令,死遂发灵,此则所谓名宦之流,亦不必其人之果有功德也。后世所谓城隍神者,亦昉见于此时。《南史·梁武帝诸子传》,谓邵陵王纶在郢州祭城隍神,将烹牛,有赤蛇绕牛口。
《隋书·五行志》以为武陵王纪之事。《北齐书·慕容俨传》云:俨在郢城,为侯瑱、任约所攻,于上流鹦鹉洲上造荻葓竟数里,以塞船路。人信阻绝,城守孤悬,众情危惧。俨导以忠义,又悦以安之。城中先有神祠一所,俗号城隍神,公私每有祈祷。于是顺士卒之心,相率祈请,须臾,冲风歘起,惊涛涌激,漂断荻葓。约复以铁锁连缉,防御弥切,俨还共祈请。风浪夜惊,复以断绝。如此者再三。城人大喜,以为神助。此《传》言俨战功,全不足信,然郢城有城隍神祠,俨曾祠之,自不害为实语也。案隍谓城下池,战时凭城池以守,故祀其神,后遂以为地方之神,若人间之有守令矣。
《梁书·王神念传》云:神念性刚正,所更州郡,必禁止**祠。为青、冀二州刺史,州东北有石鹿山,临海,先有神庙。妖巫欺惑百姓,远近祈祷,糜费极多。神念至,便令毁撤,风俗遂改。而《南史·阴子春传》言:神念之毁神庙,栋上有一大蛇,长丈余,役夫打扑不禽,得入海水。子春为朐山戍主、东莞大守。尔夜梦人通名,云有人见苦,破坏宅舍。钦君厚德,欲憩此境。经二日而知之。因办牲醪请召,安置一处。
数日,复梦一朱衣人,相问辞谢,云得君厚惠,当以一州相报。子春心喜,供事弥勤。经月余,魏欲袭朐山,间谍前知,设伏破之,诏授南青州刺史。此则海滨怪物,废于彼而兴于此矣。要之可以惑众则藉之,无恒奉也。宋世祖之责百官谠言也,周朗上书曰:“凡鬼道惑众,妖巫破俗,其原本是乱男女,合饮食。因之以祷祝,从之以报请。是乱不除,为害未息。凡一苑始立,一神初兴,**风辄以之而甚。今修堤以北,置园百里,峻山以西,居灵十房,糜财败俗,其可称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凡民之所费诚多,而敢为矫诬者,则其大欲遂焉矣。世岂有创教传教之人,而真信教者哉?
然矫诬之徒,亦有实为救死之计者。《南史·孝义传》云:诸暨东洿里屠氏女。父失明,母痼疾。亲戚相弃,乡里不容。女移父母,远住纻舍。昼采樵,夜纺织,以供养。父母俱卒,亲营殡葬,负土成坟。忽空中有声云:“汝至性可重,山神欲相驱使,汝可为人疗病。”女谓是妖魅,弗敢从。遂得病积时。邻舍人有溪蜮毒者,女试疗之,自觉便差。遂以巫道为人疗疾,无不愈。家产日益,乡里多欲娶之。女以无兄弟,誓守坟墓。为山劫所杀。此女所为,谓非矫诬得乎?然得以是为其罪乎?辟二氏者,恒病其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然如此女者,当其困穷之时,则亲戚相弃,乡里不容,及其为巫而多财,则又欲娶之以为利。风俗薄恶如此,而以藉矫诬以自活者为罪,有是理乎?
《隋书·地理志》云:扬州“俗重鬼神,好**祀”。又云:“大抵荆州率敬鬼,尤重祠祀之事。”似**祀之俗,南方为甚。然《魏书·肃宗纪》:神龟二年,十二月,尝诏除**祀,焚诸杂神,则北方**祀,亦不少矣。
《北齐书·于翼传》:翼出为安州总管。时属大旱,涢水绝流。旧俗每逢亢阳,祷白兆山祈雨。高祖先禁群祀,山庙已除。翼遣主簿祭之。即日澍雨沾洽。岁遂有年。民庶感之,聚会歌舞,颂翼之德。除之而民犹信之,则有其废之,必有其举之者矣。故破除迷信,实非政令所能为也。
巫术所重,祠祀而外,莫如厌诅。元凶劭为巫蛊,已见第九章第一节。及孝武起兵,劭又迎蒋侯神于宫内,厌祝祈请。竟陵王诞,陈谈之上书告之,亦云:其弟咏之,见诞疏孝武年纪、姓讳,往巫郑师怜家咒诅。
庐江王袆,明帝泰始五年下诏,谓其“咒诅祷请,谨事邪巫。常被发跣足,稽首北极。遂图画朕躬,勒以名字。或加之矢刃,或烹之鼎镬。在江州得一女,云知吉凶,能行厌咒,大设供养,敬事如神。令其咒诅孝武,并及崇宪,祈皇室危弱,统天称己”。陈长沙王叔坚为左道厌魅,已见第十五章第二节。
《宋书·王悦传》:悦为侍中,检校御府大官、大医诸署得奸巧甚多。及悦死,众咸谓诸署咒诅之。明帝乃收典掌者十余人,桎梏,云送淮阴,密令渡瓜步江投之中流。咒诅未必能杀人,怨奸巧之见发而为咒诅,则罪有可诛,明帝处诸典掌者虽云非法,然诸人若果为咒诅,亦自有取祸之道也。司马休之降虏,孙弥陁,选尚临淮公主。弥陁先娶窦瑾女,与瑾并坐咒诅伏诛。事见《魏书·休之传》,亦见《瑾传》。北齐河间王孝琬怨执政,为草人而射之,和士开、祖珽谮其为草人乃以拟武成,已见第十四章第三节。《魏书·刑罚志》:神?中,崔浩定律令,为蛊毒者,男女皆斩而焚其家。巫蛊者负羖羊,抱犬,沈诸渊。
《高祖纪》:承明九年,正月,诏:“诸巫觋假称神鬼,妄说吉凶,及委巷诸卜,非坟典所载者,严加禁断。”可见北方巫术之盛矣。厌胜之术,并有施诸死人者。贾后之杀武悼后也,妖巫谓后必诉冤先帝,乃覆而殡之,施诸厌劾符书、药物。慕容俊夜梦石季龙啮其臂。寤而恶之,命发其墓,剖棺出尸,数其残酷之罪,弃于漳水。姚苌以苻登频战胜,亦于军中立苻坚神主而请之。及败苻师奴,禽梁犊,乃掘坚尸,鞭挞无数,裸剥衣裳,荐之以棘,坎土而埋之。侯景之葬梁武帝,使卫士以大钉于要地钉之,欲令后世绝灭。北齐孝昭不豫,见文宣为祟,厌胜之术备设,《北齐书·废帝纪》及《孝昭纪》。参看第十四章第三节。皆是物也。
行序之说,本谓治法当随时变易,后乃流为空谈,入于迷信,已见《先秦史》第十五章第二节,《秦汉史》第二十章第三节。魏、晋以后,虽迷信已澹,而此故事仍存。晋武帝泰始元年,有司奏晋行尚金。《宋书·历志》。刘曜、石勒,皆承金为水德。皆见《载记》。慕容俊僭位,群下言承黑精之君,代金行之后,从之。
《韩恒传》云:附《俊载记》后。将定行次,众论纷纭,恒时疾在龙城,俊召恒决之。未至,群臣议以燕承晋为水德。恒至,言于俊曰:“赵有中原,非惟人事,天所命也。且燕王迹始震。于《易》,震为青龙,受命之初,有龙见于都邑。龙为木德,幽契之符也。”俊初虽难改,后终从恒议,《慕容(左日右韦)载记》云:郭钦奏议,以(左日右韦)承石季龙为木德,(左日右韦)从之。则《俊载记》所谓后从韩恒之议者,实(左日右韦)时事也。
《姚苌载记》:苌僭位,自谓以火德承苻氏木行。案《苻坚载记》云:大元七年,坚谋入寇。初坚即伪位,新平王雕,陈说图谶。坚大悦,以雕为大史令。尝言于坚曰:“谨按谶云:古月之末乱中州,洪水大起健西流,惟有雄子定八州,此即三祖陛下之圣讳也。又曰:当有草付臣又土,灭东燕,破白虏,氐在中,华在表。按图谶之文,陛下当灭燕平六州。愿徙汧、陇诸氐于京师,三秦大户,置于边地,以应图谶之言。”坚访王猛,猛以雕为左道惑众,劝坚诛之。
雕临刑上疏曰:“臣以赵建武四年,从京兆刘湛学。明于图记,谓臣曰:新平地古颛顼之虚,里名曰鸡闾。此里应出帝王宝器,其名曰延寿宝鼎。颛顼有云:河上先生为吾隐之于西北,吾之孙有草付臣又土应之。湛又云:吾尝斋于室,中夜,有流星大如半月,落于此地,斯盖是乎?愿陛下志之。平七州之后,出于壬午之年。”
至是而新平人得之,以献。坚以雕言有征,追赠光禄大夫。分氐户,留鲜卑,当时盖有深意,说见第六章第七节。雕在当时,盖因违是策而见诛,既而造作妖言,则又托诸已受诛之人,以见其可信也。则坚实自以为颛顼后。颛顼,必从相胜之说,乃得为木德,见《秦汉史》。岂坚时尝行其说,苌乃又以相生之说承之欤?《魏书·礼志》云:大祖天兴元年,定都平城,即皇帝位。诏有司定行次。群臣奏以国家继黄帝之后,宜为土德。故神兽如牛,牛土畜,又黄星显曜,其符也。于是始从土德,数用五,服尚黄。亦见《本纪》。此时之拓跋氏,实受封于西燕,说见第六章第七节,岂亦从相胜之说,而以土承燕之水欤?参看第三章第八节。孝文大和十四年,八月,诏议国之行次。《本纪》。
《礼志》载中书监高闾议,谓:“居尊据极,允膺明命者,莫不以中原为正统,神州为帝宅。五德之论,始自汉刘。一时之议,三家致别:以为水德者,以尝有水溢之应,不推运代相承之数。以为土德者,以亡秦继历相即为次,不推逆顺之异。以为火德者,县证赤帝斩蛇之符,越恶承善,不以世次为正。自兹厥后,乃以为常。魏承汉,火生土,故魏为土德。晋承魏,土生金,故晋为金德。赵承晋金生水,故赵为水德。燕承赵,水生木,故燕为木德。秦承燕,木生火故秦为火德。此说与《晋书·姚苌载记》不合,盖凭亿为说,不依据故事也。秦之未灭,皇魏未克神州,秦氏既亡,大魏称制河朔。故平文之庙,始称大祖。以明受命之证,如周在岐之阳。若继晋,晋亡已久,若承秦,则中原有寄。又五纬表验,黄星曜采。考氏定实,合德轩辕。承土祖木,事为著矣。秦、赵及燕,虽非明圣,各正号赤县,统有中土。非若边方僭拟之属;远如孙权、刘备,近若刘裕、道成,事系蛮夷,非关中夏。臣愚以为宜从尚黄,定为土德。”案魏亦五胡之一,若祧后赵、燕、秦,试问自居何等?韩恒、高闾,盖欲避内华外夷之嫌,故为此认贼作子之说。
然孝文之意,有异于是,闾亦未尝不窥知之,故又请“集中秘群儒,人人别议,择其所长”也。于是秘书丞李彪、著作郎崔光议,谓:“魏虽祖黄制朔,绵迹有因,然此帝业,神元为首。司马祚终于郏鄏,而元氏受命于云代。自周之灭,及汉正号,几六十年,自有晋倾沦,暨登国肇号,亦六十余载。物色旗帜,率多从黑。是又自然合应,玄同汉始。且秦并天下,革创法度,汉承其制,少所变易,犹仰推五运,竟踵隆姬,而况刘、石、苻、燕,世业促褊,纲纪弗立,魏接其弊,自有彝典?岂可异汉之承木,舍晋而为土邪?”诏命群官议之。十五年,正月,司空穆亮等言:欲从彪等所议。诏可。《纪》在十六年正月壬戌。居然自附于华夏矣。周孝闵帝之立,百官奏议,以木承水,制可,见《周书·本纪》。
五德之说,明出学者推论,乃《宋书·历志》曰:“邹衍生在周时,不容不知周之行运。张苍虽是汉臣,生与周接,司秦柱下,备睹图书。秦虽灭学,不废术数,则有周遗文,虽不毕在,据汉水行,事非虚作。然则相胜之义,于事为长。”竟以行序之说为古来实事,误矣。又云:“汉高断蛇,而神母夜哭,云赤帝子杀白帝子,然则汉非火而何?斯又不然。汉若为火,则当云赤帝,不宜云赤帝子也。白帝子又何义况乎?盖由汉是土德,土生乎火,秦是水德,水生乎金,斯则汉以土德为赤帝子,秦以水德为白帝子也。”立说虽巧,终近凿孔。
图谶之作,本由后汉君臣之矫诬,而儒者因之以阿世,自炎祚云亡,而其学渐微,其书亦浸缺佚矣。《晋书·索靖传》,言其兼通内纬,此尚是后汉经生之遗风。《魏书·高崇传》:子谦之,图纬之书,多所该涉。《周书·陆腾传》:父旭,好纬候之学。此等皆是术数之家,与经学无涉。儒林传中人兼治图纬者,不过取证经说,所重者纬而非谶。艺术传中人,则取证术数,而或流于妖妄矣。要之图纬非复显学也。乃如《魏书·燕凤传》云:明习阴阳谶纬,《许谦传》云:善天文图谶,则恐魏人欲以妖妄之说托之,乃妄言其善是耳。东渡之初,戴邈疏请兴学,有曰:“图谶无复孑遗于世,”可见其书之存者已不多也。见《宋书·礼志》。
然握有政权者,其矫诬如故。《齐书·高帝纪》云:“上姓名骨体,及期运历数,并远应图谶,数十百条,历代所未有。臣下撰录,上抑而不宣,盛矣。”《祥瑞志》云:“齐氏受命,事殷前典。黄门郎苏侃撰《圣皇瑞应记》。永明中,庾温撰《瑞应图》。其余众品,史注所载。今详录去取,以为《志》云。”《纪》所谓抑而弗宣者,即是物也。
《芮芮虏传》云:宋世,其国相希利垔解星算数术,通胡、汉语。尝言:“南方当有姓名齐者,其人当兴。”又云:国相邢基祇罗回奉表曰:“京房谶云:卯金十六,草肃应王。历观图纬,休征非一,皆云庆钟萧氏,代宋者齐。”造妖言而托诸外夷,可谓匪夷所思矣。梁武佳人,然亦未能免俗。《梁书·本纪》云:禅让时,大史令蒋道秀陈天文符谶六十四条。
《沈约传》:约谓高祖曰:“谶云:行中水,作天子。”
《处士传》:陶弘景问议禅代,援引图谶,数处皆成梁字,令弟子进之。其矫诬如此。盖宋、齐、梁、陈四代之兴,宋、陈皆有外攘之功,齐、梁更多惭德,故其矫诬尤甚也。
《晋书·石季龙载记》:季龙以谶文天子当从东北来,备法驾自信都而还以应之。又以谶文言灭石者陵,而石闵徙封兰陵公,恶之,改兰陵为武兴郡。此说盖闵所造作。
《艺术传》:黄泓,父沈,善天文秘术,泓从父受业。永嘉之乱,与渤海高瞻避地幽州,说瞻曰:“谶言真人出东北。”瞻不从。泓乃率宗族归慕容廆。
《苻洪载记》:洪以谶文有草付应王,又其孙坚背有草付字,遂改姓苻氏。此说盖坚所造作,苻洪时尚未有也。苻实旧氏,见第五章第三节。又云:王堕明天文图纬,洪征梁犊,以堕为司马。谓洪曰:“谶言苻氏应王,公其人也。”
《苻生载记》:健以谶言三羊五眼应符,故立为大子。《苻坚载记》:姚苌求传国玺于坚,坚嗔目叱之曰:“图纬符命,何所依据?五胡次序,无汝羌名。违天不祥,其能久乎?”《苻登载记》:冯翊郭质,起兵广乡以应登。宣檄三辅曰:“姚苌穷凶余害,毒被人神,于图谶历数,万无一分。”
《姚兴载记》:兴以司马休之为镇南将军扬州刺史。休之将行,侍御史唐盛言于兴曰:“符命所记,司马氏应复河、洛。休之既得濯鳞南翔,恐非复池中之物。”兴曰:“脱如所记,留之适足为患。”遣之。观下引《南史》,鲁宗之亦为谶,此说恐又休之所造作。
《慕容垂载记》:垂少好畋游,因猎坠马,折齿。慕容俊僭即王位,改命(左垂右夬)。本名霸。外以慕郤(左垂右夬)为名,内实恶而改之。寻以谶记之文,乃去夬,以垂为名焉。坚之败于淮南也,垂军独全。坚以千余骑奔垂。垂世子宝言于垂曰:“家国倾丧,皇纲废弛。至尊明命,著之图箓,当隆中兴之业,建少康之功。”
《慕容德载记》:刘藻自姚兴至。大史令高鲁,遣其甥王景晖随藻送玉玺一纽,并图谶秘文,曰:“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应受天命,柔而复刚。”又有谣曰:“大风蓬勃扬尘埃,八井三刀卒起来,四海鼎沸中山颓。惟有德人据三台。”群臣因劝德即尊号。时以慕容宝尚存,未遽听。
《魏书·賨李雄传》:谯周著谶曰:“广汉城北有大贼,曰流特;攻难得。岁在玄宫自相克。”卒如其言。《大宗纪》:泰常五年,五月,诏曰:“宣武皇帝,体道得一,大行大名,未尽美,非所以光扬洪烈,垂之无穷也。今因启纬图,始睹尊号。天人之意,焕然著明。其改宣曰道,更上尊谥曰道武皇帝,以彰灵命之先启,圣德之玄同。告祀郊庙,宣于八表。”
《灵征志》云:大祖真君五年,二月,张掖郡上言:“往曹氏之世,丘池县大柳谷山石表龙马之形,石马脊文曰大讨曹,而晋氏代魏。今石文记国家祖宗讳,著受命之符。”乃遣使图写其文。大石有五,皆青质白章,间成文字。其二石记张、吕之前已然之效,其三石记国家祖宗以至于今。其文记昭成皇帝讳,继世四六天法平,天下大安,凡十四字。次记大祖道武皇帝讳,应王载记千岁,凡七字。次记大宗明元皇帝讳,长子二百二十年,凡八字。次记大平天王继世主治,凡八字。次记皇大子讳,昌封泰山,凡五字。初上封大平王,天文图录,又授大平真君之号,与石文相应。
大宗名讳之后,有一人像,携一小儿。见者皆曰:“上爱皇孙,提携卧起,不离左右,此即上像。”灵契真天授也。于是群臣参议:“宜以石文之征,宣告四海,令方外僭窃,知天命有归。”制可如所奏。
《卫操传》云:桓帝崩后,操立碑于大邗城南,以颂功德,云魏轩辕之苗裔。皇兴初,雍州别驾雁门段荣于大邗掘得此碑。此更可谓极矫诬之致矣。造作妖妄,乃为夷狄窃以为资,岂不哀哉?
然《道武七王传》:阳平王熙之玄孙禹,颇好内学。每云晋地有福。孝昌末,遂诣尔朱荣。《北齐书·元坦传》:坦,魏咸阳王禧之子,事亦见《北史·魏献文六王传》。子世宝,与通直散骑侍郎彭贵平因酒醉诽谤,妄说图谶,有司奏当死。诏并宥之。坦配北营州,死配所。然则夷狄效中国而为矫诬,亦适足启分崩离析之端,而速其自弊耳。岂不哀哉?北齐文宣之篡也,徐之才、宋景业亦以谶为言。见《之才》及《高德政传》。武成禅位后主,则祖珽引《元命苞》以说,亦一丘之貉耳。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其实一也。秉政者既以此自张矣,睨而思夺之者,安得不竞相仿效?《南史·宋武帝纪》:鲁宗之为谶曰:“鱼登日,辅帝室。”此强臣之造谶也。《范晔传》:孔熙先使婢随法静尼南上见胡道世,付以笺书,陈说图谶。其说徐湛之,则谓谶纬天文,并有征验。《颜竣传》:竣为世祖主簿,有沙门释僧舍谓曰:“贫道尝见谶记,当有真人应符,名讳次第,属在殿下。”《文五王传》:孝武使有司奏竟陵王诞,谓其征引巫史,潜考图纬。此宗戚之造谶也。
《晋书·张轨传》:晋昌张越,凉州大族,谶言张氏霸凉,自以才力应之,阴图代轨。《魏书·傅竖眼传》:祖父融,有三子:灵庆、灵根、灵越,并有才力。融以此自负。尝密谓乡人曰:“汝闻之不?鬲虫之子有三灵,此图谶之文也。”好事者然之。故豪勇之士,多相归附。此豪右之造谶也。
《晋书·石季龙载记》:贝丘人李弘,因众心之怨,自言姓名应谶,遂连结奸党,署置百寮。事发诛之。连坐者数百家。《魏书·大宗纪》:泰常元年,三月,常山民霍季,自言名载图谶。持一黑石,以为天赐玉印。聚党入山为盗。州郡捕斩之。《术艺传》:刘灵助妄说图谶,言刘氏当王。则凡思蠢动者,无不以谶为资矣,此其所以终遭禁断欤?
《隋书·经籍志》曰:“《易》曰:河出图,洛出书,然则圣人之受命也,必因积德累业,丰功厚利,诚著天地,泽被生人。万物之所归往,神明之所福飨,则有天命之应。盖龟、龙衔负,出于河、洛,以纪易代之征。其理幽昧,究极神道。先王恐其惑人,秘而不传。说者又云:孔子既叙六经,以明天人之道,知后世不能稽同其意,故别立纬及谶,以遗末世。”观此,知当时所谓谶者,实有二科:一犹借重经义,与纬相杂,一则纯为妖言矣。抑谶本民间之物,与学术并无关系,自攘窃者竞事造作,以古者政事与天道,关系极密,而天文之学,遂为其所取资,乃亦随之而遭禁断焉。魏道武之狂惑也,史言其虑如天文之占,因此大肆杀戮。道武是时,固病狂易,然以天文之占为虑,亦非虚语。
《北史·魏宗室传》云:天赐六年,天文多变,占者云:当有逆臣,伏尸流血。帝恶之。颇杀公卿,欲以厌当天灾,秦王翰之子仪,内不自安,单骑遁走,帝使人追执之,遂赐死,其一征也。
《北齐书·神武帝纪》:武定五年,正月朔,日食。神武曰:“日食其为我邪?死亦何恨。”《北史·后妃传》:宣武皇后高氏,天文有变,灵大后欲以当祸,暴崩。《北齐书·孝昭六王传》:河清三年,五月,白虹围日再重,又横贯而不达,赤星见,武成以盆水盛星影而盖之,一夜,盆自破。欲以百年厌之,遂斩之。不肯信福善祸**之说,而又惴惴于变异如此,皆利害之见大切为之也。
《齐书·天文志》云:“今所记三辰、七曜之变,起建元迄于隆昌。建武世,大史奏事,明帝不欲使天变外传,并秘而不书,自此缺焉。”《河南传》:拾寅子易度侯好星文,尝求星书,朝议不给。畏忌如此,天文之学,安得不遭禁断?
《隋志》云:“宋大明中,始禁图谶。天监已后,又重其制。及高祖受禅,禁之愈切。炀帝即位,乃发使四出,搜天下书籍与谶纬相涉者皆焚之。为吏所纠者至死。自是无复其学。秘府之内,亦多散亡。”书籍之佚,实由丧乱弘多,印刷之术未兴,流传之本大少,与政令禁毁,关系实微。秦不禁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而其传于后者,亦不多于诗书百家语,即其明证。然昔时皇室,究为一大书府,至中秘所藏散亡,而其湮没愈易矣。谶虽妖妄纬亦伪作,然其中究有汉人经说存焉,兰艾同焚亦可惜也。天文图谶之禁,初非仅如《隋志》所云。
《晋书·武帝纪》泰始三年,十二月,禁星气谶纬之学。
《南史·隐逸阮孝绪传》言:齐武帝禁畜谶纬。《晋书·石季龙载记》:季龙禁郡国不得私学星谶,敢有犯者诛。《苻坚载记》:坚亦尝禁老庄、图谶之学。魏大武之灭佛,并禁师巫、谶记,事见下节。高祖承明九年之诏,见上。亦曰:“图谶之兴,起于三季。既非经国之典,徒为妖邪所凭。自今图谶、秘纬,及名为《孔子闭房记》者,一皆焚之。留者以大辟论。”《世宗纪》:永平四年,五月,诏禁天文之学。
《肃宗纪》:熙平二年,五月,重申天文之禁,犯者皆大辟论。皆其事也。《刘洁传》:洁使右丞张嵩求图谶,问:“刘氏应王,继国家后,我审有姓名否?”嵩对曰:“有姓而无名。”穷治款引。搜嵩家,果得谶书。洁及嵩等皆夷三族。洁事见第八章第三节,其死实别有原因。寻求图谶,盖忌洁者以此陷之,然可见谶书之易以陷人矣。
《北史·艺术传》:庾季才,宇文护执政,问以天道征祥,对曰:“上台有变,不利宰辅,公宜归政天子,请老私门。”及护夷灭,阅其书记,有假托符命,妄造异端者皆诛。惟得季才两纸,盛言纬候,宜免政归权。周武帝谓斛斯征曰:“季才甚得人臣之礼。”因赐粟帛。此虽意外获福,其所乘亦危道也。是以通其说者皆兢兢焉。齐武帝之禁畜谶纬也,阮孝绪兼有其书,云兼有。可见是时谶纬有别。或劝藏之。
答曰:“昔刘德重《淮南秘要》,适为更生之祸。杜琼所谓不如不知,此言美矣。”客有求之。答曰:“己所不欲,岂可嫁祸于人?”乃焚之。《魏书·高允传》:允虽明于历数,初不推步,有所论说。惟游雅数以灾异问矣。允曰:“昔人有言:知之甚难,既知复恐漏泄,不如不知也。”《北齐书·儒林传》:权会,妙识玄象。至于私室,辄不及言。学徒有请问者,终无所说。每云:“此学可知不可言。诸君并贵游子弟,不由此进,何烦问也?今惟有一子,亦不以此术教之。”治其学者之畏慎如此,宜其学之易于失传矣。
有意造作之谶,颇类谣辞,盖取其简而有韵,为众所易传、易记也。谶多近鄙俗字亦以此,若其尔雅深厚,即为众所不能解矣。谣辞亦有造作者。《宋书·王景文传》云:明帝以景文外戚贵盛,张永累经军旅,疑其将来难信,乃自为谣言曰:“一士不可亲,弓长射杀人。”
《南史·文学传》云:袁粲、王蕴虽败,沈攸之尚存,卞彬意高帝事无所成,乃谓帝曰:“比闻谣云:可怜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暂鸣死灭族,公颇闻不?”时蕴居父忧,与粲同死,故云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者,褚字。彬谓沈攸之得志,褚彦回当败,故言哭也。列管,谓萧也。高帝不悦。及彬退,曰:“彬自作此。”
《北史·韦孝宽传》云:孝宽参军曲岩,颇知卜筮。谓孝宽曰:“来年东朝必大相杀戮。”孝宽因令岩作谣歌曰:“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百升,斛也。又言“高山不摧自崩,槲树不扶自竖。”令谍人多(上齐下贝)此文,送之于邺。祖孝征闻之,更润色之,斛律明月竟以此诛。此等果如史说以否,虽不可知,然必时有造作谣辞之事,乃有此传说也。吴人因童谣叛晋,已见第三章第九节。
《晋书·五行志》又云:孙皓天纪中,童谣曰:“阿童复阿童,衔刀浮渡江。不畏岸上兽,当作虎,唐人避讳之字。但畏水中龙。”武帝闻之,加王濬龙骧将军。又云:司马越还洛,有童谣曰:“洛中大鼠长尺二,若不早去大狗至。”及苟晞将破汲桑,又谣曰:“元超兄弟大落度,上桑打椹为苟作。”由是越恶晞,夺其兖州,隙难遂构焉。
《南史·贼臣传》云:大同中,童谣曰:“青丝白马寿阳来。”景涡阳之败,求锦,朝廷给以青布,及举兵,皆用为袍,采色尚青,景乘白马,青丝为辔,欲以应谣。此等看似先有谣而后以事应之,又安知非欲作其事者,有意造为谣言邪?
《晋书·愍帝纪》云:初有童谣曰:“天子何在豆田中。”时王浚在幽州,以豆有藿,杀隐士霍原而应之。及帝如刘曜营,营实在城东豆田壁。
《原传》云:王浚称制,谋僭,使人问之,原不答,浚心衔之。又有辽东囚徒三百余人,依山为贼,意欲劫原为主,事亦未行。时有谣曰:“天子在何许?近在豆田中。”浚以豆为霍,收原斩之。
《浚传》曰:燕国霍原,北州名贤。浚以僭位示之,原不答,浚遂害之。浚谋僭位说不足信,已见第四章第二节。原虽列《隐逸传》,实非恬退之人。《李重传》云:迁尚书吏部,留心隐逸,拔用燕国霍原等为秘书郎及诸王文学,故海内莫不归心,则原尝一出仕。此事《原传》未载。其见杀未知何由,然以风谣为其藉端,则必不诬矣。生于其心,未有不害于其政者也。诗者,民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作之一夫,播之众口,民情大可见焉,故古有采诗之官。汉世刺举,犹重风谣以此,造谶者必放谣辞亦以此。乃诪张者,遂因之而私造作焉。人心之变幻,诚不可测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