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知过了多久,谭斌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她转头,看到整幅黑底白花的窗帘,已拉开一半,阳光正透过薄纱帘,摇曳不定地落在地板上。
一个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挡着脸,似在打盹,身上衣服皱成一团。他的五官虽然看不到,但他的下巴却是谭斌熟悉的。下巴中间有一道浅浅的沟,亚洲人里少有的“美人沟”。
她试着叫一声:“程睿敏?”
他没有任何反应。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他像被烧热的熨斗烫了,浑身一震,放下手臂。果然是程睿敏。
谭斌看到他下巴上隐隐的青色须根和微陷下去的双眼。想来他被她折腾了一夜。
“怎么啦?”他凑上前。
“对不起,我想喝水。”她的声音有点儿哽咽。
喝完水再躺回去,谭斌感觉三魂六魄一一归位,眼珠转来转去打量房间的陈设。
罕见的黑白两色装饰,因房间开阔,并不觉得诡异,反而相当别致。床头贴着整幅壁纸,图案是水墨中国画,一片纠缠不清的烟墨藤蔓顺着墙壁垂挂而下。
谭斌仰起脸:“这是什么花?”
“紫藤。”程睿敏坐在对面看着她,嘴角有含意不明的微笑。
“很美。”
“谢谢。”
谭斌终于绕回到她真正想说的话题:“真的对不起,昨晚上我烧糊涂了,不是故意要骚扰你。”
“这么说太见外了吧?”程睿敏的声音低而温和,“就是昨天接到电话,我以为碰上骗子,不过听到你的名字,还是赶过去,看到真人给吓坏了。唉,烧到快四十度一个人去医院,你说你傻不傻啊?”
谭斌轻轻叹口气:“为什么总在我倒霉的时候遇到你?”
“是啊,我也纳闷,想了一夜。”程睿敏轻笑,“不过欠你一杯咖啡,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利息?然后我发觉整个儿就是一桩赔本的生意,我一直在还债。”
谭斌望着他:“投资有风险,入市须谨慎。你早该知道。”
“太晚了。”程睿敏十分自然地拨开她脸前的碎发,试试她额头的温度,然后说,“已经被深度套牢,就算现在割肉离市,投下去的,也收不回来了。”他说得极其含蓄。
谭斌移开目光,但内心一片澄明。
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自一杯十六盎司的咖啡开始,走到今天,也不是谭斌当初能料想到的。
虽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就是预测三五年后的销售目标,但她并没有能力预测人心的走向。程睿敏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有些话,根本不用说得太明白,双方内心都已明镜一样。可是这层窗户纸,一直就这么维持着,谁也不愿捅破。
谁先暴露自己的底线,谁先输。这是商业谈判的天规,感情也一样。
沉默中门被敲响,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送进来两碗白粥和几个小菜。
谭斌见过她,那位大嗓门的钟点工,于是冲她笑笑。
她依然嗓门洪亮:“饿了吧?小程说今天只能白粥就咸菜,你凑合着先吃,等明天大姐再给你炒几个菜。”
谭斌夹着体温计,不方便伸手,只朝床边柜侧侧脸:“谢谢你,一会儿我自己来。”
待她出去,谭斌想起一件事,一下弹坐起来:“糟了糟了,我的手机呢?一直关着机,可别耽误事。”
程睿敏无奈地看着她:“今天周六。”
“哦,对,周六,我都过糊涂了。”
程睿敏靠在椅子上,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
谭斌等着他开口。
他却低头笑笑,一绺头发滑下来,遮在额角。
谭斌斜睨着他:“吞吞吐吐的,不说拉倒。”
“没什么,”程睿敏只是笑,“我挺佩服你,生命力真够强悍,都烧成这模样了还活蹦乱跳的。行,自个儿把粥吃了吧,我出去打几个电话,你要是觉得无聊,让李姐给你找几本书。”
李姐进来送水,顺便带了一摞杂志。谭斌翻一翻,都是《商业周刊》《财富》之类的,看着就累,她扔到一边。
李姐一边抹着家具上的浮尘,一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姑娘,你是小程的女朋友吧?”
“啊?”谭斌一愣,赶紧否认,“不是不是,只是朋友。”
李姐回头看她一眼,那意思明显是不相信。谭斌不愿多解释,随手拿起一本杂志,假装专心地读起来。
李姐却接着说:“朋友也好,女朋友也好,你最好劝劝小程,年轻的时候别不把身体当回事,紧着糟蹋,等上了年纪,什么毛病都出来了,那时候后悔也晚了。”
谭斌笑一笑:“大姐,你觉得他是那种……那种能听得进别人劝的人吗?”
李姐叹口气:“唉,他身边也没个人照顾,你瞅瞅,昨晚肯定一宿没睡,刚吃点儿东西全吐了,说头晕得厉害,才躺下。”
谭斌忽然想起余永麟曾提过,程睿敏前不久才住过院,立刻坐起来就要下床:“他在哪儿呢?”
李姐上前按住她:“他就在隔壁书房,他没事,你让他踏实睡一觉比什么都好。”
李姐离开之后,屋子里变得非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回流的声音。谭斌担心程睿敏,又不方便去打扰他,心里七上八下,一直像有一只小手在抓挠。不知什么时候她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然后被隐约的手机铃声惊醒。
地板上的阳光换了一个角度,估计已是下午一点左右。
隔壁有人接电话,隔着走廊听不太清楚,但确实是程睿敏的声音。谭斌竖起耳朵听着,实在躺不住了,翻身爬起来。脚底下依然发飘,她扶着墙慢慢走出去。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程睿敏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出来,难得能听到他提高声音说话,说的是英语:“……我当然明白,可是抱歉,我不得不提醒您,这是在中国,有它特殊的市场规则,我们现在面临的,首先是生存问题,然后才是发展……”
事涉业务私密,谭斌发觉不妥,立刻无声地退回来。她躲进卧室的洗手间,撩起温水洗了把脸。
想找点儿护肤品,寻觅半天,没有发现任何女性遗留的痕迹。洗手间里也是黑白两色的主调,看上去像家居杂志中的样板间。洗脸台上只摆着简单的几样东西,洁面皂、须后水和两瓶男用护肤品。
最后只好挤出一点儿男用的护肤品拍在脸上。头发梳直了扎在脑后,重现几分清爽旧观,她拉开门出去。别墅内已经恢复了安静,谭斌走到隔壁,从半开的门缝向里望去。
这是一间宽大的书房,四壁皆是通顶的书柜。只有房间正中摆着一组美式沙发。
程睿敏正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按在额头上,另一只手软软垂落沙发下,像是睡熟了。他的脸上依然残留着隐隐的愠色,手机远远扔在地毯上。
谭斌怔怔地看一会儿,蹑手蹑脚走进去,拾起手机放在一边。
轻微的响动还是惊醒了程睿敏,他睁开眼睛想坐起来,谭斌按住他:“别动。”
程睿敏暂时也动不了,一抬头眼前就金星乱冒。她蹲下来,凝视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手抚过他浓密的眉毛,停留在他的眉峰处。那里有浅浅的两条纵纹,似乎凝结着无数的烦恼与忧虑,令人有伸手抚平它的冲动。
“睿敏,你需要一个长假。弦绷得太紧,早晚会断的。你这个老板做得太累,是让你的下属们物尽其用、人尽其责,不是榨干你自己。”
程睿敏侧过头,并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臂,握住她的手,再缓缓地将她的手拉下来,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的心脏贴着她的手心,一下接一下,规律地跳动。书房内如此安静,能听得到老式钟表的嘀嗒声,还有两人的呼吸声。谭斌更听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越来越快。
“谭斌。”
“嗯。”
“假如……假如你有重新选择的机会,能不能……把这个机会留给我?”
经过上回那一幕,再糊涂的人也该明白,谭斌和男友的关系出了问题。
谭斌望着他。每次离开她都会这样留恋地看着他,因为不知道下一次她是否还会给自己理由再见到他。屋子里这么静这么暗,除了程睿敏的目光,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眼睛近在咫尺,黑而深,像一潭沉静的湖水,让她情不自禁地深深沉溺进去。
终于,她慢慢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一点点抽出来,声音干涩:“对不起,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说。”
程睿敏久久地凝视她,最后说:“我明白。”
送她回家的路上,两人都当作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竭力维持彼此间轻松的气氛,谭斌告诉他昨天发生的事。
“就因为这事儿受到打击了?”程睿敏说,“你经的事儿实在太少了,多经历几回就适应了。”
谭斌哼一声:“你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程睿敏微笑:“我记得有一个人,刚升职的时候,对两权分立这种事,简直是深恶痛绝,如今她自己也学会了。”
“那时候比较天真,”谭斌脸红,“我原来总是认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现实总是无厘头的,完全不按剧本演出。事故发生后我想来想去,既然无法完全信任,自己又没有精力天天盯着,唯一的方式,就是把Kenny的做法完全copy过来,让他们自己制约自己。还能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吗?”
“这也只能算是个权宜之计,给你争取点儿时间培养自己的人。不过很遗憾,这种方式牺牲的,往往是公司利益最大化。”
“凡事总要有代价。我现在终于明白,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的,只有做到相应的位置,才知道其中的难处。”程睿敏言辞间有太多的感慨。就像现在他才能真正理解,作为一个分公司的决策人,在总部和中国区之间小心周旋,利益相悖,如履薄冰有多么艰难。如果时光在此刻倒流,他重回MPL,也许能用更温和的方式,在公司法规和市场潜规则的矛盾之间,设法找到一个平衡点。那么他和刘秉康的关系,也不会走到最终两败俱伤的境地。
再提到方芳,谭斌的神色便有些黯然:“如果我不计后果极力坚持,也许能将她留下来,换个部门转个岗,不至于离开公司。可我退缩了,我觉得为此付出的代价,和我将来可能收回的利益并不相等。”
程睿敏趁着红灯的间隙拍拍她的肩:“利害当头,这是正常的人性、正常的选择,你不必过分责怪自己。方芳如果没有更好的去处,让她投份简历到网上,我那儿还在招市场助理。”
谭斌挺意外:“我没这个意思,没想让你为难。”
程睿敏微笑:“我还不至于公私不分,不然早就不择手段把你骗过来了。”
谭斌横他一眼,心说上次在塘沽,您老出示的那offer又是怎么一回事?
程睿敏只是专心开车,脸上并无异样的表情:“说起来很矛盾,栽过跟头的人,再爬起来对自己的评价会比较客观,不会眼高手低。可是我特别不希望你遭遇,人被迫面对真实的自己,是件很残忍的事,我喜欢看你意气风发、趾高气扬的样子。”
谭斌扬起眉毛:“我一直都很低调,什么时候趾高气扬过?”
“看,说着说着自己就暴露了。别人眼里的你,和你心里的自己,总是有差距的。”
“嘿。”谭斌被堵得说不出话。从开始他就喜欢教育她,每次都让她半边脸麻辣辣的许久不退。
到了目的地,谭斌解开安全带:“我回去了,你也别让人担心,回家好好休息。”
程睿敏熄了火:“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没事。”
他不由分说地下了车,替谭斌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和一包药,转身就进了电梯。谭斌只好跟进去。
她烧未全退,依旧感觉全身无力,便倚靠在电梯壁上。程睿敏看她一眼,伸手搂住她的肩膀,靠在自己身上。谭斌扭了一下没有挣脱,也就随他搂着。
控制板上的数字随着电梯的上升一路变换,到达谭斌的楼层,叮一声滑开双门。
门一开,谭斌一下愣在当地。
沈培就坐在她的门口,面色憔悴不堪,眼神直直地看着他俩,一脸不能置信的表情。
三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程睿敏,他搭在谭斌肩上的手,迅速地落下来,然后不动声色地向沈培点点头:“您好。”
沈培站起来,惊异地打量着他。眼前的男人身材颀长,容色出众,站在谭斌身边,两人同样知性的气质相得益彰,如一对璧人。
沈培的眼神顷刻间充满了不自觉的敌意。但平日的修养,还是让他露出勉强的笑容:“幸会。”
两个男人都若无其事,只有谭斌感觉尴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问沈培:“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培从程睿敏身上收回注意力,上前拉起她的手:“斌斌,你昨晚去哪儿了?我找了你一晚上。”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面对他的焦灼和担心,谭斌不知道该如何从头解释,唯有硬着头皮低声对程睿敏说:“你先回去吧,对不起。”
程睿敏的眼神像受到重创般的突然黯淡,他笑笑,不再看她,将手中的包和
药都递给沈培:“她还在发烧,记得让她多喝水、多休息。袋子里我留了张纸条,是口服药的剂量和服药方式。”
沈培点点头:“知道了,多谢。”
“我走了。”程睿敏匆匆后退一步。一直洞开的电梯门,恰在此时合上,砰一声撞在他一侧的肩膀上。
这声音像刀子一样刺痛了谭斌的心,她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望着他欲言又止。
程睿敏揉着肩膀进了电梯,笑容依旧从容:“再见。”
02
电梯门在程睿敏眼前无声无息地合上,剩下的两个人,站在走廊上,彼此相视,无言以对。
谭斌受不了这种压力,想起昨夜求助无着的惨状,心又硬起来。她挣脱沈培的手,取出钥匙开门进去。
沈培跟进卧室,坐在床边,低着头不说一句话。他身上胡乱套着一件厚绒外套,里面还是那套夏季的衣服,外套和裤子上沾满了灰尘,脸颊上也抹着几道灰。
谭斌问他:“昨天夜里,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在画室?”
沈培依然低着头,没有出声。谭斌便理解为他的默认。
“在画室你就不能接个电话?嗯,你敬业,可你妈真干脆,直接挂了我电话。烧到快四十度,找不到你我只能一个人去医院,要不是碰上高医生,可能当场就昏死在医院走廊上了。”
沈培抬起头看着她,目光炙热不安,看得她心中忐忑。他却依然不肯开口。
“你既然对我这么放心,还找我干什么?还找我一晚上,有意思吗你觉得?”
沈培还是不说话。他额头有撮头发翘着,上面粘着一小片草叶。瞧见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谭斌的气就消了一半。她叹口气,取来湿毛巾,小心替他擦洗脸面和手指。
“你去了什么地方?哪儿沾来这么多灰?”
沈培忽然推开她站起来,一声不响走进浴室。
谭斌手拿毛巾讪讪地站着,想跟过去,又觉得没有意思。一个人待了一会儿,感觉浑身无力,索性脱掉外衣钻进被子里。身体逐渐回暖,刚有点迷糊,浴室里一声闷响,让她吓了一跳,这才发觉沈培在浴室里待的时间太久了。
“沈培?”她跳下床,大力敲着卫生间的门。
门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似是充满痛楚的喘息声。再也顾不得什么,谭斌一把扭开门锁。
沈培倒在浴缸前,双臂护着头脸,身体蜷缩成胎儿形状,抖得像风中落叶。那件外套扔在地板上,他身上的T恤已经脱了一半。
谭斌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想抱起他,沈培却拼命挣脱开她的手臂。
“你走开!”他喘息着说。
“小培你放松点儿,我来帮你。”谭斌试图安抚他。
“你走开吧,谭斌,”沈培微弱地说,“求你了,我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了,求你!”他的声音充满绝望的哀求,谭斌松开手。
“你出去!”
她默默退了出去,似受刑一般听着浴室里的动静,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终于听到哗哗的水声响起,她靠在墙上,用手掩住面孔,脊背上全是冷汗。
时间变得如此漫长,似已停止移动,每一个细微的响动,都像贴着她的头皮碾过。浴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沈培开门出来,坐在梳妆台的软凳上。身上仍然套着那身衣服,只有头发在湿淋淋地滴水。
谭斌取出吹风机为他吹干。新长出来的头发已有一寸多长,依然柔软黑亮,曾经骇人的伤口,隐藏在浓密的发根下,几乎看不到了。
吹风机打到了最大档,出来的风已有些灼热,沈培的脸依旧触手冰凉。空洞单调的风声里,他抬起头,对着镜子笑一笑。那是谭斌见过的最脆弱最无助的微笑,但一经绽放,却带着动人心魄的灿烂和强韧。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恍惚迷乱,恢复了以前的清澈和明净。
“谭斌。”
“什么?”谭斌关掉吹风机。
“我们分手吧。”他清清楚楚地说。
吹风机脱手,落地之前谭斌及时揪住了插线。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几天来心里不止一次冒出过同样的念头,但同样的话,从事事以她为重的沈培嘴里说出来,还是令人惊心,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他并没有把说再见的机会留给她。
“只能这样了吗?”长久的沉默之后,谭斌抬起眼睛。
“我想只能这样了,”沈培转过头看着她,神色平静而温柔,“谭斌,别再骗自己了,你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啪一声响,谭斌手里的吹风机还是掉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来,下意识地把电线绕在手臂上。
“你一直在等一个人,现在你等到他了,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看他的眼光,就像小孩子看到糖果。”
谭斌苍白地看着他,紧闭双唇。她曾在心中预想过这个场面,但没有想到真正面对时,会如此疼痛而残忍。或许只是因为说分手的不是她。
沈培的声音里有无奈和失望,但听不到任何恨意,他一直是个心性平和的人。
“昨晚我妈说你打电话来,我打回去,你的手机已经关机了。我觉得心惊肉跳,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失去了。可我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你。我来找你,也找不到人。我在你门外等着,可是你一直不回来。你不是问我去哪儿了吗?后来我去了世纪坛艺术馆,咱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躺在那儿从头到尾地想,谭斌,以前我总也想不明白的事,忽然间就豁然开朗。”
谭斌沉默地聆听。
“在甘南的时候,牧民带着我南迁,没有药,也没有什么吃的,他们为了让我活下来,把最好的羊腿肉剁碎煮熟了强迫喂给我……”
谭斌的身体轻颤了一下,这是沈培第一次提到他在甘南的遭遇。他一向有轻微的洁癖,尤其受不了膻味,平时基本上不吃羊肉,偶尔经过烤串摊,闻到那股味道就会有反应。
“我的反应,你也能猜出来,吃了吐,吐了又被强灌,那段日子太难熬了,我一点儿不想坚持,想放弃,可我一直记得,我承诺过你一件事,我不能太自私,就这么一走了之,我要回来见你,我一直想着你,想着我认识你之后的每件事,想着这些才能强迫自己活下去。”
谭斌低下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涌了出来。
“可是昨晚我突然发现,你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一次都没有。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沈培笑得有些凄凉,“我从开始就没有走进过你的内心,直到现在你也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机会。”
“沈培,你这么说并不公平。”谭斌倔强地回答。那些过去的美好和温暖,同样沉淀在她的心里。
“是,也许。也许你以前爱过我,但现在不爱了。你有自己的人生梦想,可我帮不了你。”沈培一口气说到这里,“我知道,谭斌,你的梦想是什么,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
“沈培,”谭斌抬起头,嘴唇有点儿哆嗦,“你有没有问过,从你失踪之后,我都想些什么?”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没有任何意义了。谭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就这么简单。”
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
沈培终于想明白了,跳出来了,才能把谭斌看得如此清晰透彻。可是这些日子她经历过的恐惧、伤痛、忧虑、沮丧和煎熬,无数个难眠的长夜,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她要的并不多,不过是疲惫时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谭斌别过头去,明明想笑,眼泪却流了满脸,顺着两颊落在衣襟上。
“对不起,”她说,“沈培,是我辜负了你,对不起。”
沈培微笑:“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呢?你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坚持下去,人自私一点儿不是错。”心中还是有怨怼,他毕竟不是圣人。谭斌当然听得明白。
沈培说得对,眼下这点儿内疚,今天明天后天,也许会一直存在,令她惭愧,但终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完全消失。
他是彻底想通了。
沈培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鬓角:“给他打电话吧,以后别再犯傻了,遇到难处总一个人顶着,我告诉你,男人存在的价值,就是被需要。”
谭斌看着他,知道已无法挽回,她真的要失去他了。他太明白她了,他甚至没有让她去承担始乱终弃的负疚,他主动选择了退出。她浑身动弹不得,只有眼泪汩汩而下。
沈培凝视着她,眼中有不舍,但终于放开手,轻轻关门离去。他的背影在谭斌眼中模糊一片。
谭斌没有意识到,沈培只留给她一个骄傲的背影,从这一刻起,决绝地从她的生命中淡出。
那天谭斌倚着床呆坐很久,眼看着天色渐晚,才想起给手机充电。一开机,她看到无数个未接电话,从昨晚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是沈培的号码。她一条条慢慢看着,一大滴温热的水珠,落在手机屏幕上。
之后她再也找不到他。
沈培的手机关机,座机变成了空号。试着打到他父母家,她一报上名字,电话就立刻被挂断。
程睿敏也没有再联系过她,只在当晚发条短信,提醒她按时去挂点滴。
谭斌感谢他的缄默。
03
那一周的时间,她的情绪异常消沉,不愿说任何多余的话,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那些琐碎而磨人的细节,需要全神贯注地投入,一直是镇痛的良方。
方芳要离职了,秘书惴惴地征求谭斌的意思,是否私下给方芳办个告别派对。谭斌坚定地否决,让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当众强颜欢笑,是件太残忍的事。
方芳最后一次来办公室,谭斌和她约在在楼下的星巴克,问她今后的打算。她没有把程睿敏公司的网址交给方芳。事关他身前身后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不得不小心,为他也为自己。只是不经意地向方芳提起,有一家这样的公司在招人。
方芳却低头笑笑:“谢谢你,不用了。我不想待在这个行业了,想去试试别的工作,或者再去考个学位,回学校做老师。”
谭斌叹口气:“有句最俗的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学校里的环境就一定单纯吗?未必。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人事纠葛。”
“我明白,只是给自己留个做梦的地方罢了,Cherie,我打算去友邦了。”
“你去做保险?”谭斌大吃一惊。
“对啊。我一毕业就来了公司,除了MPL,都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这几天面试了几个地方,我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生存能力。所以我才想试试,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看看能不能扛过去,扛过去了,也许将来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谭斌拍拍她年轻饱满的脸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现在看来,栽跟头一样要趁早,至少摔倒了再爬起来,还有从头开始的勇气和资本。
“我走了,”方芳起身,“有什么临别赠言吗?”
“有,”谭斌看着她,“方芳,记着一句话,无论职场还是感情,要替别人着想,但为自己活着,既不为别人牺牲自己,也不要为自己牺牲别人。”
04
大公司里一个人的离去,就像投进水面的石头,溅起几点水花,很快归于平静。
方芳空出的位置,马上被新晋的员工填补。王奕也从楼上搬下来,就坐在谭斌的正前方。有时候谭斌会失口把她叫作方芳。
普达集团的集采,还在按计划进行。
MPL中国各省的销售经理,把从普达省公司挖来的情报,陆陆续续报了上来。经过汇总,整个集采的框架规模及合同总额已初现雏形。
但是传说中这一周就要下来的普达标书,却不见踪影,严阵以待的各家公司,士气几乎被拖至最低点。
午休时分谭斌没有随同事出去午餐,趁着办公室无人,她搁起双腿靠在椅子上假寐。
身侧是空闲了将近五个月的总监办公室。门关着,里面黑漆漆的,透过玻璃幕墙外的光线,映出家具的模糊轮廓。没有窗户,一张大班台,四把椅子,两列书柜,就是十五平方米房间内的全部。
谭斌怔怔看着,在心里计算着,那个位置的价值,是否值得所付出的代价。
因为忙,所有的痛觉神经都似完全麻木,就这样浑浑噩噩混到周末,谭斌忽然接到黄槿的电话,请她到沈培的住处去一趟。这个电话非常不合常理,不过她没有多问,放下电话就过去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沈母和黄槿在等她。大部分软装饰都已经撤掉,只剩下孤零零几件家具。
“谭小姐,”沈培母亲说话时嘴里像含着一块冰,“沈培搬回家了,这房子马上要借给别人,请你查收一下自己的东西。”
谭斌“哦”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心口却有一小片地方瞬间变得冰凉。
近房门处放着两只纸箱子。
“你的东西都是沈培自己亲手收拾的,没有任何人动过。你最好仔细点点,别落下什么,以后就不好说了。”
一股辛辣之气直涌上来,谭斌转身,借着低头开箱的机会,死死咬住嘴唇。
箱子里的东西归置得很整齐。所有的衣物都用软纸包着,化妆品收集在一只藤篮中。井井有条一向是沈培的习惯。
倒是黄槿看不过去,走过来说:“谭斌,我给物业打个电话,让他们帮你搬下去。”
沈母冷笑一声:“黄槿你算了吧,愿意讨谭小姐欢心的人多得是,哪儿轮得到你献殷勤?”
黄槿只好站住,看着她抱歉地笑一笑。
谭斌要深呼吸几次,才能勉强按捺住胸口的起伏。她并不怪沈母,这是她应该得到的,一脚踏两船的报应。
临出门时,她依然恭敬地向她告别:“阿姨,我走了,您多保重。”
沈母面无表情:“谭小姐,不敢当,走好。”
把纸箱在后备厢安置好,谭斌已完全脱力,心神恍惚之中,手指不小心被车门压住。她怔怔地握着受伤的中指,眼看着指甲慢慢变成紫黑色,钻心的疼痛终于传递到大脑。
空荡无人的地下停车场里,谭斌像受到冤屈有口难辩的孩子一样,伏在方向盘上号啕痛哭,哭得声嘶力竭,却不知道为谁而哭。
有人敲玻璃,急急叫着她的名字:“谭斌,谭斌……”
哭声戛然而止,谭斌匆匆抹掉眼泪抬头,是黄槿站在外面。推开车门,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黄姐。”
黄槿坐她旁边,言语间充满了歉意:“谭斌,师母的脾气一向这样,说话做事不大考虑别人的感受,你甭往心里去。”
“我没有介意,”谭斌扯过纸巾擦净脸上的狼藉,“只是想不通,我自问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她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讨厌我?”
黄槿有些奇怪:“沈培以前没跟你说过?因为你们的事,他和师母大吵了好几回,其实……其实……你知道沈培是独子,师母一直想让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圈内人。”
谭斌脸上的表情定住,好久才点点头,居然露出一丝微笑,虽然笑得很艰涩。她一直自视甚高,更是父母心中的骄傲,原来在别人父母的眼里,她只不过是个觊觎高门槛的蓬门贫女。
谭斌下意识地把纸巾在手里团成一个球,又用力捏扁,然后问:“沈培现在好吗?”
“还好。他肯按时去见心理医生了,前几天刚录完口供结了案。”
谭斌一愣:“结案了?”
“对。”
“他都说了?”
“基本上都说了。”
“他……他有没有提起,在甘南到底怎么回事?”
黄槿转过头:“谭斌,你真想知道?”
谭斌只觉心口怦怦乱跳:“是。”
黄槿叹口气:“其实经过很简单,出人意料的简单。”
每个人的刻骨铭心,在其他人的眼里,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段寻常八卦,三言两语即可道尽人的一生。
沈培的遭遇确实很简单。
铺天盖地的暴雨中,他和同伴迷失了方向,离开国道误入草原深处的无人区,车轮不小心陷入塌方之处,不幸翻车。
沈培只受了点儿轻伤,同伴李罡却在翻车时被甩出来,压在车身下动弹不得。
因为车体严重变形,随车携带的工具箱被死死卡住,千斤顶和其他工具都取不出来。沈培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从李罡的眼睛里一点点消逝。
他从未见识过生离死别,深受刺激,迷乱中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无恙。带着无法承受的自责,他没有在原地等待救援,而是选择逃离了车祸现场。
向南只走了几公里,便迎头遭遇到两个逃狱的毒贩。
对方的衣物虽然破烂,但上面模糊不清的某某看守所的字样,让沈培意识到危险的信号。他主动把食物和随身的现金、相机都取出来。对方索要腕表时,他犹豫了片刻。这只表的表盘上带有指南针,靠着它才有可能走出这片无人区。不过挨了两拳之后,他还是乖乖解下腕表递过去。
当对方开始觊觎他的皮夹克和冲锋裤时,沈培反抗了。
八月底的草原,夜晚的温度已经相当地低,没有水没有食物,再没有御寒的衣物,他在草原上只有死路一条。但一个人终难对付两个亡命之徒,他被按在地上,强行脱去外衣,挣扎中他清秀的五官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
这一刻的羞辱,成为沈培后来睡梦中不间断的噩梦,难以摆脱。他的嘴被强行捏开,呼吸随即被一股腥臭的味道所包围。
他不断地干呕,挣扎中摸到扔在一边的三脚架。那是他用来探路和自卫的工具。他用尽力气抬起手,对方惨叫一声跳开,他的头顶因此遭到沉重的一击。
沈培倒在地上,眼前的视线渐渐被浓稠的血浆遮盖。决意灭口的毒贩下了重手,钝器击打在肉体上,鲜血飞溅,所有的知觉都消失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淹没了一切。
沈培的记忆就从那时开始混乱,以后的日子,一旦重复脱衣服的动作,就如一柄利刃,刹那划开黑色的记忆,令他清晰记起每一寸肌肤上灼热剧烈的痛苦。
他蜷起身体,意识渐渐模糊,一片混沌中只剩下唯一的一点儿清明,他想起他才对谭斌说过让她等着他,他不能做食言的人。
最后一点儿残存的意识,让他举起双臂,死死护住头脸,他要好好地回去见她,不能伤了脸让她担心。他就这样失去了一切知觉。
两个逃犯以为他死了,随即卷起所有的东西继续向西逃亡。
半夜的时候再次下起大雨,昏迷的沈培被雨水浇醒,雨停后他看到满天的星光,也看到了北斗七星。他想起了北京,北京有他的父母,还有他的谭斌。他终于辨清方向,朝着南方爬过去。南边就是拉朴卜楞寺,车队约定的集合地。他要去那里,他要回北京……
沈培的故事到此结束,车厢里是无声的寂静。
过了很久,谭斌摸出烟盒询问:“可以吗?”
黄槿点点头。
谭斌低头点烟,嘴唇却哆嗦得凑不到打火机上。
“你也别想太多,沈培只是运气不好。”黄槿接过打火机替她点着,“那位心理教授说,只要有一点儿希望,人就会本能地选择逃避,只有拿走他的一切,他才会有勇气面对现实。你们分手,对沈培,也算是休克疗法吧。”
谭斌用力吸口烟:“黄姐,你怎么看我?是不是也觉得我是那种特没品的女人?为更好的选择不惜伤害别人?”
黄槿许久没有开口,像在考虑如何措辞,最后她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沈培就是运气不太好。”她看着谭斌,有些疑惑,“不过你真的在乎别人的想法吗?你们白领不是特自我的一个人群吗?”
谭斌脸上浮起一个笑容,比哭更难看。
“谭斌,”黄槿望着窗外,轻声说,“其实你并不了解沈培。他看着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特别脆弱。十九岁刚出道的时候,有个画评家把他的技巧批评得一钱不值,他赌气之下,一把火把所有的作品烧了个干净,发誓再不作画。直到先生送他去法国待了半年,他才肯重拾画笔。”
谭斌闷头一口一口地抽烟,并不出声。
黄槿看着她泛青的脸色,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没事,”谭斌用力把烟掐灭,“黄姐,谢谢你,我走了。”
黄槿把一件东西放在她的膝盖上:“沈培的车和东西,公安局都发还了。这是他让交给你的,说如果你愿意看就看一眼,不想看就扔了算了。”
那是一张刻录的光盘。
黄槿推开车门准备离开,又回头笑一笑:“对了,他还说,谢谢你把小蝴蝶带给他。”
光盘里的内容,完全出乎谭斌的意料。
一段数字摄像,开始是一望无际的桑科草原,起伏的黛色远山,红墙白顶的藏式建筑零星散落在碧草之上。
沈培的画外音:“你这小妞儿总是忽悠我,自己说说放我多少回鸽子了?你不肯来是吧?我拍给你,回家我馋死你……”
镜头前突然出现一只大手。
接着有人阴阳怪气地笑:“沈培,你丫真肉麻!”
沈培:“滚一边去,甭挡着我!”
“来来来,你们看看沈公子生气的样子……”那人大笑,画面外随即传来嘻嘻、哈哈、呵呵各种笑声。
沈培:“李罡你让开,不然我踹你了啊!”
镜头被切断了,屏幕黑了一下又重新亮起,草原的美景再次呈现眼前。
他什么都拍给她看,包括草丛里滚羊粪球的屎壳郎,镜头特有耐心地追着那行动笨拙的昆虫。
“斌斌你见过这玩意儿吗?多好玩啊!”沈培的声音明显带着笑。
谭斌也忍不住笑,可是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来。
镜头拉远再拉近,日出日落,阴晴雨雾,不停在眼前变幻,画面最终出现了一片雪花。
结束了。
如影院中的终场,几十分钟浓缩的笑泪悲欢之后,屏幕上终于映出雪白硕大的一个“完”字。
开始时李罡的声音,也许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记录。几天后,他的魂魄永远留在桑科草原上,再也不能回来。
沈培在同样的地方,丢失了他的天真,还有他的爱情。他用这样一段录像,最后一次和谭斌说再见。
谭斌一个人上街去逛,人来人往,暮色渐渐苍茫。夕阳的余晖透过薄云,给街道两侧金黄的银杏树抹上一层绚丽的红色。
她从旧式小区中穿过,四周充斥的是热闹的市井风情,真正的人间烟火气。
街边摆满了小摊,空气中溢满油炸臭豆腐的特殊味道。那是她小时候经常吃的零食,三五个要好的同学一路放学回家,一人手上一串炸豆腐,吃得嘴边都是红油。后来很长时间,她再没有站在街边吃过东西,她也再没有过那种单纯快乐的心境。
每天追随身边的,是无尽的焦虑和担心。焦虑下个季度的数字,焦虑和老板的关系,焦虑别人比自己爬得快。
谭斌摸出零钱,专门下车买了一串,也学着旁边人的样子,抹上大量的辣椒酱。
回到车上,她迫不及待咬下一口,顿时汁水四溢,溅在她浅色的外套上。豆腐很烫,烫得她舌尖几乎麻木,味道却没有她记忆中的好,咸且辣,她的胃口早已被养刁,难以接受这种粗糙原始的食物。
但谭斌还是一块块地慢慢吃完。也许人都是这样,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是就算此刻回头,明白如何去爱,也再找不回原来那个人了。
她去了一个地方,初夏的时候她和沈培来过。最适合她向过去告别的地方。
那里风景依旧,只是湖水不再碧绿,因为倒映其中的树林,已经呈现出京城深秋特有的层次,金黄、火红间杂其中,渐入佳境。
谭斌站在湖边,将手机中保存的沈培的短信,一条一条地删除。那是两人当初情深意浓之时互发的短信,有些特别可爱的对话她一直留着舍不得删掉。此时看它们一条条消失,就像有人拿绳子不停扽着她的肋骨,岔气一般的丝丝隐痛。最后她在草稿箱里发现一条长长的短信,一封没有发出去的短信。
小培,那天我情绪激动,说了一些过分的话,请你原谅,别往心里去。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无论多么强势的女人,内心都需要足够的安全感。有了安全感,她才会对一段感情产生希望和热爱。这种安全感既来自男人的语言,也来自男人的行动。而我一向认为,求婚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尊重和爱护。所以,请你理解我那天的失望和失态。
如果沈培没有去过甘南,如果她没有在那个午后跟人发生车祸与冲突,如果沈培从未沾染过大麻,如果她在生病时求助的不是程睿敏,这一切是不是都会改写?这段话是否终有一天会让沈培看到?
可是世事的发展从来不遵循如果,命运自有它任性而独特的轨迹。
周围依然无比安静,只能听到林间树叶的沙沙声。依然是午后,厚厚云层后的太阳,像一个橙色的蛋黄,挂在枝叶间。但是风很冷,无遮无拦,透骨地凉。
谭斌紧紧裹起风衣。文晓慧说过,决定一个人命运的,不是他面临的机会,而是他做出的选择。那么这是她选择的道路,她自己选择了一个人站在这里承受秋风的萧瑟。她只有忍受,愿赌服输。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无数的人和事,好的坏的,温暖的回忆,渐长的伤痕,都无法拒绝,只有接受。但就在这些人和事中,人逐渐学会成长。
第一个男友瞿峰让谭斌彻底粉碎了对男人的幻想,初恋的背叛,是她少女时期最刻骨铭心的伤害。沈培令她重拾爱的能力,可是依然逃脱不了注定的结局。路不走到尽头,你永远不会知道谁是过客,谁才是可以陪到最后的伴侣。
时间能让伤口痊愈,虽然总会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或许人生本来就应是酸甜苦辣尝遍,才能让人有活着的快感。
谭斌抬起头,最后的余晖映在她的脸上,她想她不会轻易忘记这天的夕阳。
回城的路上,谭斌接到母亲的电话。
母亲一贯的唠叨:“斌斌,你一个星期都不来个电话,知不知道我和你爸有多担心?”
谭斌的声音非常正常,却在听到母亲声音的那一刹那,泪水夺眶而出。
她说:“妈,我很好,以后我一定记着按时打电话,骗人是小狗。”
谭斌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落泪。
路边经过的人们步履匆匆,表情各异,奔向他们各自的家门。生活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难过而改变步伐,仍在继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