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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ce在这天中午时分被送回了上海,她在外婆家被宠溺得无法无天,因此对突然中断的暑假表示十分不满。她从一进门就嘟着嘴,当静姝告诉她是因为爸爸要出一个很久的差才把她接回来见一面,Grace鼓着两腮说:“我不要见爸爸!”
静姝一个耳光把她打到一边去。
因此宋先生进门的时候,Grace是不大高兴的,她勉强让爸爸抱在怀里掂了掂,就嚷着困了累了,爬上自己的小床再也不肯下来。
宋先生俯下身,在她的小脸上亲了又亲,亲了又亲。
我的全世界,我最珍贵的宝物。宋先生在心里说。
“跟爸爸说再见好不好?”
Grace翻过身去,留给爸爸一个扎着小辫的后脑勺。
宋先生在这间粉色的房间里站了很久才走出去。静姝就在门口,眼睛已经肿了。
她抱着他,很久也不撒手,他的胸前渐渐冰凉起来,那冰凉又迅速向四周蔓延着,她抬起头,泪水涟涟。
王詹姆从厨房里端出三碗饭,他们都吃了一点。这时夜还不够深,三个人无言地坐了一会儿,静姝去书房里拿出一副扑克牌,笑着说:“我们玩牌吧。”
宋先生打起精神来说“好”,王詹姆也说好,不过讨论起来,他们会玩的她都不会,她会玩的他们又嫌没意思。三人争了一会儿,做出的决定是王詹姆和宋先生先教会静姝他们的玩法。这套规则很复杂,还要用到不少数学知识,只懂得研究敦煌文字的静姝觉得力不从心,撑着额头,嘴里念念有词地计算着,像一个认真备考的学生。
宋先生笑了。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他带着高中的女朋友和王詹姆打牌,数学很厉害的女友和计算机逻辑很厉害的王詹姆总是把他打得很惨,他的零用钱飞快地输光,被派去买汽水和雪糕。
一去不复返的少年时光。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后面有这么多的好运气和坏运气在等着他。
“我们玩到天亮吧。”静姝说。
他们说好。宋先生又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要是天一直不亮就好了。”
无论他怎样在心里祷告,天还是亮了。窗外的树枝上有鸟开始叫了。
静姝从铺在地板上的坐垫上站起来,眼里布满血丝,眼窝深陷着。她整夜都在输,后来王詹姆和宋先生有意放水让着她,然而
她只有越输越凶。
王詹姆说:“等下要去机场了,你要不要睡一下?”
宋先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既不清醒,也不困倦。
他走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再出来的时候,王詹姆倒在沙发上合着眼睛说:“我也不困,我就躺一躺。等会儿我开车送你去机场。”
然后他打起鼾来。
静姝背对着他,把两张扑克牌在地板上反复地移动着位置,念了一句什么,翻开一张。
“卜卦呢?”他小声在她耳边说。
“给你卜了个好卦。”她回过头来,惨淡地一笑。
他们整夜都开着电视机,像是有一点人声做背景就不那么凄凉了似的。电视机这个时候开始放早间新闻,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说着“北京昨夜遭遇罕见大雨,凌晨方停……”
“糟。”他说了一句,看着屏幕里漫天的雨幕,敞开的井盖周围安放着警示灯,积水卷着湍急的漩涡渗下去。所有的马路都堵死了,首都机场积攒了不知多少等待起飞的航班,暴躁的乘客挤满了候机厅,每一根柱子下面都坐着睡着了的人,好像春运时的火车站一样。
还有六个小时,他去加拿大的飞机就要从虹桥机场起飞了。北京这样的天气,除非陈白露从虫洞里穿越过来,否则是见不到了。
中午时候,宋先生亲了静姝,又亲了Grace,没有过多的流连,流连只会使担忧的人更担忧。王詹姆送他去机场的路上莫名地畅通——也许从前也是这么畅通的,只是他们今天心境有异,看什么都觉得反常,连天也是过分地蓝,连鸟也是过分地安静,连机场大厅也是过分地明亮,负责托运行李的地勤笑得过分地甜。
一切顺利。宋先生把证件递给玻璃窗后面的边检小姑娘,姑娘长着一张大气的方脸,剑眉星目,看看证件又看看他。
姑娘沉默着,低头看看证件,又抬头看看他。如此重复了好几次。
他心里陡然明白了,这时候也不必再有什么侥幸心理,直觉就是一切。
他转过身去,看着大厅的另一头走来两个肩膀宽厚的理着平头的男人,他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什么人。他在原地站着,心里平静得很。
“让一让好?”排在他身后的一个满头金棕鬈发的阿姨一脸不满地对他说。
“对不起。”他礼貌地道着歉,把通关的队伍让出来,
那两个男人就走到他面前了,他们面无表情地说:
“宋先生,你不能出境。”
他在一个没有窗子的小房间里不知道坐了多久——实际上并没有多久,最多不过一个小时,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进来过,好像他被遗忘了一样。
这样枯坐着,他干脆站起来,猛地拉开紧闭着的门——
这时候倒有一点侥幸的心理了,也许他们真的忘记他了呢?也许门外没有守卫呢?那么他会拔腿就跑,穿过机场的人群,跑上高架桥,一路跑回长乐路去。
门外有很多人……他们都穿着制服,手背在身后,层层守卫着。
他们都看着宋先生,许多双眼睛。
“……请问,”宋先生像毫不惊慌一样问着,“北京的雨停了吗?”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为首的一个看着他说:“停了。”
他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是不能第二次发问。他关上门,重新坐在小房间里的那把椅子上。
后来他猜测他们是在等一个话事人。因为终于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穿着制服的人走进来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配合调查。
他很顺从,要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他的黑脸膛上看不出一点喜怒,他想,你们想看我害怕,不可能。
他个子太高,比穿制服的人高出许多,因此他们一左一右地挟着他向外走,他也不显得特别狼狈。
他们要穿过机场大厅,外面有车在等。
外面是最晴好的秋日下午,一走出没有窗子的小房间,就透过机场大厅宽阔的落地窗看到外面排列整齐的飞机和白花花的阳光。
还有许多刚刚落地上海的人,不停地与他擦肩而过。
宋先生在这时看到了陈白露。
她裹在那些行人里,头发蓬着,行色匆匆。她穿着白色的T恤和黑色的短裤,像个准备春游的学生,她背着的浅蓝色双肩包,靠近上面的一半湿透了,变成了深蓝色,**的小腿上一排泥水的印子,这都是北京残留的雨迹。她的脖子僵硬地向前探着,好像这样能走得快一些。
她拨着电话,挂掉,再拨。宋先生知道她是在找他,可是他的电话在边检时就被拿走了。
他没有叫她,只是看着,只是看着,她的侧脸,光洁的额头,鼻梁高耸,这是太平景象中的苍凉的一瞥,是盛世里的乱离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