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ive 茕茕白露,东走西顾_5(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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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北京是最好的季节,干燥晴好的秋日夜晚,空气里还有些类似麦浪的香味,虽然金宝街的附近不可能有农田。这是北方的味道,只与纬度有关,陈白露不用看到街景,也不用听到路人的口音,只闻着这干燥的麦香就知道她在哪个城市了。

金宝街华灯初上,路口的左侧,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入口,大门没有路牌,门外也没有人迎来送往,但是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便可以看到两个穿黑衬衫的人,他们既不是保安,也不是侍者,或者两者都是吧,他们负责甄别来人的身份,只有被邀请的人才能入内。

到了这里,视野仍然是很狭窄的,似乎是一间其貌不扬的小客厅,只有一棵长长的藤蔓植物从很高的花架上垂下来。等到穿黑衬衫的人带着来人穿过客厅,推开对面墙壁上的一扇小门,便是一条长而明亮的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画,画框都是最简单的,一道花纹也没有。这些画作有些很昂贵,有些不是。走廊的地板是用很厚的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木头拼成的,女生的鞋跟敲击在上面,会发出好听的共鸣声,走廊的尽头又是一扇门,这里的门多得像迷宫,给人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错觉——然而只是错觉,这是最后一扇门了,它是极尽精致和华丽的,许多金色和银色的丝线缠绕着,底色是天国的翅膀和地上的火焰。它很厚重,能把大部分声音都隔绝开来,可是站在门后,还是能听到里面传来音乐声,它久久不绝的,时而热烈时而低吟,还有高高低低的人声,那人声无疑是只有欢乐没有悲伤的。

这是老朋友熟悉的梦会所,新朋友只要看上一眼也不会陌生,它曾经出现在许多少女的梦境里,它里面有喝不完的美酒和温柔的少年。

现实里的梦会所是杨宽和路雯珊夫妇的产业,在从前,它只是招待朋友们私人聚会的地方,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它平时也被出租出去承办一些会议或者婚礼。这样一来,梦会所的许多陈设磨损的速度便加快了,如果常常来这里也许不能发觉,但是陈白露离开它两年了,一走进那朴素的小厅,就看到藤蔓缠绕的花架有了裂痕,露出一丝白森森的木茬来;长廊的地板越发锃亮,是有许多人走过的痕迹;长廊尽头华丽的大门,门钮本是金灿灿的,这时却蒙了一层银光,是有些掉色的样子。

不变的只有那隐约传来的乐声和欢笑声。她推开门,满满的都是人,和她离开之前一样的漂亮的少男少女。没有人看她——也许有一两个瞟了几眼吧,他们都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们,于是他们很快把视线移开了,可她仍然盯着人群看,那些女孩子,她只有和她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察出时间的流逝:年龄,只有几岁的差距,可是多么明显啊,眼神、皮肤、笑起来的样子,二十五岁和十八九岁是不一样的。

她曾经是这里流言的中心啊,但是现在没有人认识她了。她再也不用穿过一片异样的目光和低声的议论,她只用安静地向前走,在那些男生里寻找她熟悉的那一个了。

她看到了陈言。他坐在一个靠近墙壁的地方,那是个很宽大的座位,宽大到他身侧的女孩们围坐成一个扇形,膝盖和脸庞的朝向都是他。他还是那么招女孩喜欢,这前呼

后拥的一幕与多年前他们恋爱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比以前稍稍胖了些,本来瘦削的两腮圆润了,这是陈白露不喜欢的,她总觉得虽然这样也不难看,但它是发福的不详的开端。一个男生如果发福了,那么魅力至少减半,出于一些奇怪的私心,陈白露总是希望他永远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好像雨后的第一束阳光……

他说话的时候,身边的女孩们都在笑,她们的笑可是千姿百态。

陈白露坐得不太远,他只要看向这个方向就能看到她,但是他没有。

他并没有喝什么酒,酒杯放在桌角,抿一口就放下。杯子里的冰块慢慢地融化了。

他把手搭在身边一个女孩的大腿上,但这个女孩应该也不是他的女朋友,没有原因,陈白露懂得他的眼神。

他又接电话,示意女孩们小点声。但是没有用,她们不知又被什么掀起一阵笑声。

然后他站了起来,边讲电话边走到阳台上去。

阳台藏在厚重的丝绒窗帘后面,不是熟悉梦会所的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阳台是探到金宝街上去的,两侧都是华灯。

陈言打电话的时候察觉到了身后的窗帘一动,因为梦会所里的灯光让眼前明亮了一瞬,然后窗帘又合上了,有人站在自己身后。他以为是个跑出来吸烟的人,便把手搭在阳台的黑铁栏杆上把电话讲完,回过头来,见一个女孩立在栏杆旁,夏夜的风把她的衣襟和头发都向后吹去。

“唉。”他叹了一口气,“我是在梦里吗?”

她笑着说:“不是。”

然后他也笑了,他的双手拉着她的双手在身侧展开,她的胳膊和腰还是那么纤细。

“你真漂亮。”

她笑出来声:“看看清楚我是谁,我不是今天新认识的小妞,你不必用这样的赞美来追求了。”

“呀,失策失策。”他也笑着,可是仍然没有松开她的手。

陈白露在原地站着,把手伸着让他握住,等待她意念中存在许久的那阵眩晕来袭——分开两年了,她无数次想过他们重逢会在什么地点场合,如果他再靠近她,或者握住她的手,她是一定会感觉到一阵眩晕的,说不定还会哭出来,这是她多么深爱又无奈失去的人,这是她唯一的爱人,她比读者与观众以为的都要爱他,甚至要离开一座城市来忘记。

可是那阵眩晕没有出现,她也没有战栗,当然更没有哭,这真是奇怪。

比地球突然失去引力,比北京一年有了三百个蓝天还要奇怪。这不科学,她在心里想,可是事实是她的确只感到一阵故人重逢的温暖。

仅此而已。

啊……她微微笑着,心里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初冒头的时候是把她吓了一跳的,但是它的声音越来越大,她反而安心下来。

“你还像从前一样好看。”他又说,“像我第一次见到你一样,那天也是在梦会所吧,你从楼梯上走下来,你穿着红色的衣服是不是?你和每个人都打招呼,可是你根本没有正眼看一个人,我当时站在窗帘边看着你,连你的长相也看不清楚,可我觉得你一定很好看。”

她只是看着他笑。她知道他描述的是哪一天,她的记忆和他一样清楚,但是她没有告诉他的是那条红色的裙子下面覆着一双金色的高跟鞋,鞋子很昂贵,但是太旧了,修补了无数次,鞋底上都是补丁。

啊……她顺着他的描述都想起来了,那间狭小的总是漏水的公寓,那寻欢作乐的不知未来在哪里的日子,那关于金钱、事业和婚姻的懵懂的稚拙的设想,那些犯过的错误、走过的弯路、错失的机缘,就像梅花无声地落满了东南西北山。

“在上海生活得好吗?”

“好。”

“一切都好?”

“都好,只有一个烦恼。”

“是什么呢?”他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如何打发剩下的五十年。”她笑着说,分不清是真是假。

“时间很好打发的,你可以去找个工作,护士、英语老师、房产经纪什么的。”

“哈哈哈!”她大笑起来。

“我开玩笑的。”

“差不多,我现在在一家游戏公司的美术部工作。”

他也笑。

“是真的呀。”

他瞪大眼睛打量着她。

“真的,我还是美术部的加班小超人呢。”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真不错,你变成了我不敢认的样子。”

“什么样子,好的还是坏的?”

“不是好的坏的,是新的。每次我从别人口中听到你的名字,你都在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你一直在往前走,这样真好。你走得真快,而我还在原地,我追不上了。”他笑着看着她的眼睛,又说,“我爸爸把公司给我了,他年纪大了,应付不来,我以前太叛逆了,总觉得这些都是身外之物,都是束缚,拼了命地想逃离,不过现在知道人不只有自由,还有责任。”

陈白露的嘴角向下垂了一垂,看上去像一丝不自然的抽搐,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铺天盖地的难过正在涌来——总有意识到人不只有自由还有责任的那天,总会长大,她离开他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天,从未怀疑和动摇过;只是她没赶上罢了,只是她最好的年华、最深的爱恋,都变成了炮灰,用来陪葬他天真的自由罢了。

如果今天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呢?

时间总是错的。

她说:“你知道就好。”

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说:“现在轮到我想要自由了。我这次回来是想和你告别,是的,我们已经分手三年了,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正面地谈过这个问题,我想亲口对你说,我终于要向前走了。我不会再迎合谁,为了什么前途或者金钱的目的向我不喜欢的人笑,也不会再成为谁的情人了——你不用露出这副难堪的表情,那些传言我都听到过,我知道你也听到过——我也不想再成为一个什么人,一个在影视剧本的人物小传里闪闪夺目的人,不,我不想再成为那样的人了。也许许多爱慕陈白露小姐的人要失望了,可这是我的人生,我不要表演给谁看,我只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一个不太冷的城市,柴米油盐,人间烟火,和小时候不一样的是,我现在终于不再害怕成为一个庸俗的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