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虫(1 / 1)

最后一课 都德 1348 字 4个月前

蝗虫

还讲一段关于阿尔及利亚的回忆,然后我们再回到磨坊来……

我到达沙厄尔农庄的那天夜晚,彻夜不能入眠。异国他乡的陌生感,旅途的劳顿,旷野中豺狼的嗥叫,以及令人难以忍受的炎热,叫人透不过气来的窒闷,犹如在蚊帐之中,所有的网眼都透不进一丝空气……我打开窗户,此时天已蒙蒙发亮,一团夏天的浓雾在缓缓移动,边缘镶着黑色与玫瑰色,它在空中飘忽,就像战场上空的硝烟。树上的叶片纹丝不动,在我尽收眼底的那些美丽的园子里,葡萄成行成行地排列在斜坡上,灿烂的阳光正在帮它们酿制甜美的汁液。躲藏在阴凉角落的各种欧洲果树,躯干矮小的橙子树,枝条细长的橘子树,都显得有些暗淡沉郁,纹丝不动的树叶,正在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到。甚至那些像淡绿色高大芦苇的香蕉树,平时在微风吹拂下,总是散乱地飘荡着细柔的发丝,现在却笔直地挺立着,肃穆无声,像是一队戴着羽饰头盔的士兵。

我定睛片刻,观察眼前这令人赞叹的种植园,世界各地的果树汇集于此,每一种树均按各自的时令开花结果。在一大片麦地与一丛丛木栓之间,有一道闪闪发亮的清泉,在此闷热的早晨,一见这清澈的溪水,就顿生凉意;我赞赏着这一片繁茂而秩序井然的植被,赞赏着这带有摩尔式拱廊的农庄建筑以及它乳白色的平台、它那些簇拥在周围的牲畜棚与仓库,这时,我就想起了这地方勤劳的人们二十年前来沙厄尔山谷定居的历史,他们当时只找到了养路工人住的一个破木棚,一块长满了矮小棕榈树和乳香黄连木的荒地。一切有待开拓,一切有待建设。时时还有当地阿拉伯人的来袭,经常就得放下耕具进行战斗。此外,还有瘟疫、眼病、虐疾、歉收以及因经验缺乏而反复摸索,与褊狭成性、反复无常的政府机构进行争执,等等。多么艰苦的奋斗!多么沉重的辛劳!多么无穷无尽的担心与不安!

即使到了今天,虽然艰难时期已经度过,靠辛勤劳动终于致富,这农庄的男女主人仍然是家里起身最早的人。这天清晨时分,我就听见他俩在底层的大厨房里来来回回,为工人们准备咖啡。不久,钟声响了,过了一会儿,工人们鱼贯而行,络绎上路。有勃艮第的采葡萄工人,有衣衫褴褛、头戴红色伊斯兰小圆帽的卡比尔农夫,有赤脚光腿的马翁挖土工,还有马耳他

人、吕克戈人。这么一支杂牌军,要进行领导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农庄主站在大门口,给每个工人分配当天的任务,语气短促,态度有点严厉。他布置完毕,抬起头来,仔细观察天空,略带不安的神情,见我站在窗前,就对我说:

——“这天气对农活不利……瞧,热焚风快来了。”

果然,随着太阳升高,一阵阵炙热的、令人窒息的大风,从南方向我们吹来,像是从火炉一开一关的炉门里冲出来的一样。人们不知何处藏身为好,也不知该怎么办。整个早晨就这么过去了。我们坐在走廊的席子上喝咖啡,连说句话与动一动的勇气也没有。那些狗,伸开四肢躺在石板上,想借此得到一点清凉。早餐使我们恢复了一点元气,这真是一顿丰盛而奇妙的早餐,有鲤鱼、鳟鱼、野猪肉、刺猬肉、斯达乌埃利的奶油、克勒西亚的美酒、番石榴、香蕉,简直就像是把我们周围五彩缤纷的大自然全端上了餐桌……我们用罢正准备离桌时,突然,在为了阻挡花园那边灼热空气而关闭着的落地窗外边,爆发出一大阵狂呼声:

——“蝗虫!蝗虫!”

农庄主人一听,脸色顿时煞白,像是听见宣布死刑一样,我们立刻就冲出门外。不过十分钟,刚才还安安静静的整个院宅里,急匆匆的脚步声、闹哄哄的谈话声与翻身起床的动作声,就响成了一片。从人们睡觉的阴凉所堂里,佣人们一拥而出,手执棍棒、叉子、连枷等所有顺手抄来的工具,敲打铜锅、盆子、炒锅,发出巨响。牧人们也吹起了他们放牧时用的喇叭。别的一些人,有的吹海螺,有的吹猎号。这样就组成了一片可怕的、难听的喧闹声,而占压倒优势的,则是从邻近村庄赶来的阿拉伯妇女发出的一片尖叫声:“伊乌!伊乌!伊乌!”往常,据说只要制造出巨大的声响,使空气产生强烈的震动,就足以赶走蝗虫,阻止它们降落下来。

但是,这些可怕的昆虫是在什么地方呢?在热气腾腾的天空中。只见有一朵云从天边向这里移动,呈黄褐色,稠稠密密的,就像是由冰雹凝成的一朵云,还夹带着暴风骤雨击打着千万枝丫叶片的那种呼呼声。这就是蝗虫。它们靠干硬的翅膀彼此支撑,傍依在一起,成群结队地飞翔,尽管我们大声喧喊,作出种种努力,这块云仍然继续前进,在地面投下了一大片阴影。不久,它就飞临我们的上空,只见一瞬间

,它的边缘散成丝缕,出现了一道裂缝。如同一阵骤雨初降,其中有一些已经分散下落,个个呈橙黄色;紧接着,整块云爆裂开来,蝗虫如一阵冰雹密密麻麻地倾盆而下。一望无际的田野顿时布满了蝗虫,粗壮粗壮的,大小犹如手指。

于是,扑杀开始了。响起了一片难听的断肢碎体的吱吱声。人们用钉齿耙、鹤嘴镐、耕地犁,搅打在地面攒动的蝗虫;人们扑杀得愈厉害,蝗虫愈多,它们一层盖一层在乱攒乱动,长长的腿纠缠在一起,上面一层的蝗虫拼命蹦跳,一直跳到马的鼻子上,这些马都套着犁,正要进行特殊的扑杀式的耕翻。农庄上的狗群,也奔向田野,朝蝗虫扑去,疯狂地进行残杀,这时,开来了两队阿尔及利亚步兵,他们把军号捆在头上,前来支援这些不幸的移民,于是,扑杀又别出花招。

这些士兵不是去扑杀,而是喷射火药去焚烧。

我扑杀得有些累了,难闻的气味也叫人恶心,便回到了屋里。在农庄里面,蝗虫几乎同外面一样多。它们是从开着的门窗与烟囱中蹿进来的。在护壁板的边缘,在已经破损的窗帘上,它们爬来爬去,跌下来,又飞上去,爬行在白色的墙上,拖着一条长长的阴影,显得特别丑陋难看。而且,老有那种特别难闻的气味。用午餐时,我们只好不喝水。蓄水池、池塘、水井、养鱼塘,所有的水源都被污染了。到了夜晚,在我的寝室里,虽然白天已经扑灭了一大批,但我仍听见家具下有跳动的响声,有翅膀的鼓动声,就像豆荚在高温下的爆裂声那样。这天夜晚,我又无法入眠。农场周围上下,所有的人都没有睡觉,从平原的这一端到另一端,火光继续在地面上焚烧,士兵们一直在进行大规模的屠杀。

第二天早晨,我像前一天那样打开窗子,蝗虫都已飞走了;但是它们留下了一片什么样的灾难啊!不见有一朵花了,不见有一株草了:所有一切都是黑黑的,都被啃光了,都被烧掉了。香蕉树、杏树、桃树、橘树皆已面目全非,只能从光秃秃的树枝去加以辨认,不再有多彩的风姿,不再有叶片的飘动,而叶片正是树木的生命。人们在清除水池与水塘。农人们在深翻田地,为了消灭蝗虫留下来的虫卵。每一块泥土都要翻过来,都要细细地敲碎。看着千丝万缕的白色须根,满含着生命的汁液,却从肥沃的土壤中被翻腾出来,谁的心都会破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