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费金的最后一个晚上(1 / 1)

第52章

费金的最后一个晚上

法庭里面,从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的全是人脸。一双双眼睛从每一英寸空间投出好奇而又急切的视线。近至被告席前的栏杆,远至旁听座最边缘的小角落,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一个人——费金。他前后、上下、左右被闪闪烁烁的眼睛团团包围,仿佛置身于满天星斗的苍穹之中。

他就这样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只手扶着前面的木板,一只手罩在耳朵跟前,脑袋伸向前面,以便更清楚地听到审判长——他这时候正向陪审团宣读起诉书——嘴里吐出来的一字一句。他不时把目光突然转向陪审团,观察他们对一些有利于他的细枝末节有何反应。当审判长铿锵有力地陈述不利于他的条条罪状时,他望着他的律师,向他发出无声的求助信号。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恳求为他辩护几句。除了以这种形式显示他的焦虑情绪以外,他手也不动,脚也不动。开庭以来,他几乎没有改变姿势。审判长把话讲完以后,他依然全神贯注,保持原来的紧张姿态,瞪大眼睛望着他,仿佛还在侧耳细听。

法庭上出现一阵小小的**,他这才清醒过来。他回头一看,只见陪审团凑在一起商量裁定意见。他接着把目光移向听众席,望得见人们纷纷起立,争先恐后地想要一睹他的尊容。有的人急忙戴上眼镜,有的人带着深恶痛绝的神情跟邻座低声交谈。有几个人好像对他并不关注,只是不耐烦地把眼睛盯着陪审团,搞不清他们怎么那样拖泥带水。但是,他看不到哪张脸上——哪怕是在场的不少妇女的脸上——对他流露出丝毫同情。他们只怀着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听到他被判处死刑。

他在一瞥之中看到这一切,心里感到迷惑不解。这时候,法庭上又恢复死一般的沉寂。他回头一看,发现陪审团已经朝审判长转过身。嘘,安静!

他们只是请求暂时退席。

他望着他们鱼贯而出,以急切的目光逐个观察他们的脸色,仿佛要搞清多数人倾向什么意见,可是看不明白。看守触触他的肩膀,他机械地跟着他走到被告席的尽头,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椅子是看守指给他看的,要不他还看不见。

他又抬头望着旁听席。有几个人在吃东西,有几个人在用手帕扇凉风,因为这地方人多,很热。有个年轻人在小本子上为他的脸部画素描。他不知道自己被画得像不像,于是继续往下看,只见画家折了铅笔尖,然后又拿起小刀来削铅笔,仿佛自己是个闲着无事的旁观者。

他还是那样悠悠忽忽地把目光转向审判长,脑子里开始考虑审判长的衣服是什么款式的,花多少钱买的,怎么穿到身上的。审判桌旁边坐着一位胖胖的老绅士,出去过约摸半小时,现在已经回来了。他琢磨这位绅士是不是出去吃饭的,吃了些什么,在哪里吃的。他就这样心不在焉地想个没完,直到目光遇到另一件东西,又产生一连串新的联想。

倒不是说,在这段时间里,他有哪一瞬间忘记过坟墓已在自己脚下敞开,这种感觉始终缠绕着他,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但只是隐隐约约的,模模糊糊的,他无法把思想集中在上面。因此,尽管想到自己快上西天而抖个不停,浑身火烧火燎似的,他仍然开始清点前面有多少根带尖头的铁栏杆,琢磨有一根的尖头是怎么弄断的,人家会不会来修理,还是随它去。然后,他想到无比可怕的绞架和绞台——停下来望着有个人在地板上洒水降一降温——然后又接着往下想。

最后,有人喝令肃静,大家屏息把目光转向门口。陪审团回来了,他们打他的身边走过去。他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个究竟;他们好比个个都是石头人。接着是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出声——没有一个人喘气——有罪!

法庭上响起一阵又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接着,欢呼声产生了一阵阵轰轰然的回音,像是惊天动地的春雷,而且越来越响。那是犹太老头儿将于星期一被绞死的消息传出以后,法庭外面的群众爆发出的喝彩声。

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审判长问他对法庭判他死刑有什么话要说。他又摆出侧耳细听的姿势,一边听着问题,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发问的人,但是,问题重复两遍以后,他才仿佛听明白。然后,他只是咕咕哝哝地说,他年纪大了——年纪大了——年纪大了——声音渐渐轻下去,最后不出声了。

审判长戴上黑帽子,犯人依然站在那里,还是那副神气,还是那种姿势。旁听席上有个女人受不了这种可怕而又庄严的场面,发出一声惊叫,他连忙抬起头,仿佛对她的干扰很生气,分外全神贯注地把身体俯过去。审判长的讲话庄重而又给人深刻印象,判决书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但是,费金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犹如一尊大理石雕像。他形容枯槁,下颏低垂,脖子依然伸得很长,眼睛盯着前面。这时候,看守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让他退席。他呆呆地四下里看一眼,然后服从了。

他在看守的押送下穿过法庭底下一间石铺地面的屋子,只见有的犯人在等着出庭受审,有的犯人闹哄哄地围在铁栅跟前,隔着铁栅在跟外面院子里的朋友们交谈。没有人等着他说话。但是,当他经过那里的时候,犯人们闪到一旁,让挤在铁栅跟前的人好好地看他一眼。他们把他臭骂一顿,并且尖声喊叫,报以嘘声。他挥挥拳头,真想朝他们啐一口唾沫。但是,看守们催着他往前走,他们穿过一条灯光昏暗的通道,进入监狱深处。

他们在这

里搜了他的身,防他藏有提前实施判决的工具,然后把他押进一间死牢,让他独自留在那里。

他在门对面一张又当坐椅又当床铺的石凳子上坐下来,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地面,试图集中自己的思绪。过了片刻,他开始记起审判长讲话的只言片语,尽管他觉得当时好像没有听清一个字。只言片语越来越连贯,意思也越来越清楚;过不多久,他差不多已经回想起审判长的整篇讲话。判处绞刑——这是他讲话的结束语。判处绞刑!

天色已暗。他开始回忆那些死于绞台上的熟人,其中有一些是他设计害死的。他们相继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速度快得几乎数也数不过来。他曾目睹几个人死去——他还嘲笑他们,因为他们死的时候嘴里还念什么祷告。随着咔嗒一声,他们脚下的活动踏板落下去,身强力壮的汉子突然间变成晾衣架,滴溜儿地悬在空中!

他们有些人说不定还在这间牢房里住过——还在这张石凳上坐过。天很黑了,他们干吗还不拿灯来?这间牢房修建多年了,兴许已经有几十个人在这里度过他们最后的时刻。坐在这里简直像坐在一个死人成堆的墓穴里——那头罩,那索套,那绑着的双臂,那即使蒙着可怖的面罩也认得出的面孔——快拿灯来,快拿灯来!

他捶着厚实的门和墙壁,捶得两手皮开肉绽,最后总算来了两个人。一个拿着一支蜡烛,插在固定在墙上的铁烛台上;另一个拖进来一个垫子,打算躺在上面过夜,因为从现在起不能再让囚犯独自留在这里。

接着,夜——阴暗凄凉、悄无声息的夜——终于来临。别的守夜者很高兴听到教堂钟响,因为它预告新的一天的生活即将开始。钟声给他带来的只是绝望。铁钟每次轰然敲响,听上去都是一个深沉而空洞的声音——死亡。美好的早晨到了,嘈杂声甚至传进他的囚室,可是对他来说管什么用呢?那是另一种形式的丧钟,只是在警告中增加了嘲弄。

白天过去了。白天,哪里来的白天?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黑夜——既漫长又短暂的黑夜——再次降临:漫长,是因为它静得可怕;短暂,是因为时间倏忽即逝。他时而胡言乱语,咒天骂神,时而大喊大叫,乱扯头发。几位犹太教的长老来到他的身边做祷告,但是他破口大骂,把他们轰出屋子。他们还想来尽其慈悲之心,他干脆动手把他们撵出去。

星期六之夜到了。他生命中只剩下最后一个晚上。等他想到这一点,天又亮了——这是星期日。

直到可怕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发霉的灵魂才最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身处绝境,毫无回天之力。倒不是他什么时候明确抱有得到宽大之希望,而是从来没有想到这么快上西天,这种可能性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种模糊的概念。他很少跟两个轮流值班的看守说话,他们也无意唤起他的注意。他就坐在那里,睁着眼睛,却在做梦。这时候,他每分钟都惊跳起来,张大嘴巴吁吁喘气,浑身皮肤发烫,在屋里匆匆地跑来跑去,一会儿怕得要命,一会儿怒气冲冲,连见惯这种场面的看守都吓得后退三步。最后,他在乌黑的良心的折磨下变得如此骇人,连看守也不敢单独坐在里面看着他。两个看守不得不同时上岗。

他蜷缩在石**回忆往事。被捕那天,他被群众投来的什么东西砸伤,头上还包着一块布。他的红头发披散在毫无血色的脸上;胡子扯得乱七八糟,缠结成一个个疙瘩;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光芒;经久未洗的皮肤被体内的高热烧裂成一道道花纹。八点钟——九点钟——十点钟。如果那不是谁在耍什么花招吓唬他,而是时间真的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在过去,那么,等钟再敲这几个点钟的时候,他将会在什么地方?十一点钟!十点钟的余音尚在回荡,钟又敲响了。到了上午八点钟,他将成为自己出殡队伍里的唯一送葬人;到了十一点钟——

纽盖特监狱墙高院深,挡住过多少痛苦和无法形容的惨状——墙外的人不但肉眼看不见,而且长期以来往往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但是,里面从没有出现过这样可怕的景象。有几个打监狱门口经过的人驻足寻思,那个明天要上绞架的家伙此时此刻正在干些什么。倘若他们看得见他的这副模样,当天夜里肯定难以入眠。

从傍晚差不多到午夜,人们三三两两地来到门房那里,焦急地打听有没有接到缓期执行死刑的命令。他们得到否定的回答,于是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街上一簇簇的人们。大家指指点点,互相告知犯人可能从哪扇门里出来,绞台会设在什么地方,然后迈着不大情愿的步子走开,还不时回过头想象到时候会是什么场面。渐渐地,人们陆续离去,只留下冷清清、黑漆漆的街道。

当布朗洛先生和奥利弗来到监狱大门的时候,发现门口已经清出一块地方,几道漆成黑色的坚固栅栏横放在马路中央,用以挡住预料中拥挤不堪的观众。他们出示一个司法长官签发的探监许可证,马上被允许走进门房。

“这位少爷也要进去吗,先生?”负责带路的狱警说,“里面的样子小孩子可是看不得的呀,先生。”

“确实如此,我的朋友,”布朗洛先生答道,“不过,我要跟犯人谈的事情与他关系密切。这孩子目睹了犯人发迹和发恶的全过程,因此我觉得也应该让他去看看犯人现在的模样,哪怕受点痛苦和惊吓也不要紧。”

这番话是跟狱警单独说的,因此奥利弗听不见。狱警触触帽子行个礼,带着几分好奇朝奥利弗瞥一眼,然后打开与他们进来的门

相对的另一扇门,领着他们沿着黑咕隆咚、曲曲折折的道路朝牢房走去。

“他,”狱警在一条光线昏暗的走廊里停下脚步,只见两个工人默默地在做什么准备工作,就说,“他要从这个地方经过。你们从这儿往前走,看得见他出来时要走的那扇门。”

狱警带着他们走进一间石铺地面的厨房,里面安放着几口给犯人做饭的铜锅。他指指一扇门。门的上方有一扇敞开的格子窗,屋里传出几个人的说话声音,中间夹杂着敲锤子和扔木板的响声。他们正在搭绞台。

他们从这里往前走,经过几道牢固的门,这些门都是由别的狱警从里边打开的。他们到了一个院子,登上一段狭窄的石阶,走进一条走廊,但见左侧是一溜儿坚实的门。狱警示意他们原地等着,然后拿起一串钥匙叩了叩其中一扇。两名看守低声交谈片刻,然后踏进走廊伸个懒腰,仿佛很高兴有机会歇口气。他们示意两位客人跟着狱警进去。布朗洛先生和奥利弗照办了。

死刑犯坐在石**,身子摇来晃去,看上去三分像人,七分倒像一头陷入罗网的野兽。他嘴巴里念念有词,脑子里显然在漫无边际地回忆过去的生活,竟然把进来的人也当做他幻觉的组成部分:

“好孩子,查利——干得好——”他咕咕哝哝地说,“奥利弗也是,哈!哈!哈!奥利弗也是——现在还挺有点绅士派头——挺有点——带这孩子去睡觉!”

狱警拉起奥利弗空着的手,轻轻地关照他说不要惊慌,然后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看着。

“带他去睡觉!”费金喊道,“你们有谁听见我的话了没有?他可以——可以说——是这一切的根子。花钱把他培养成这么个人很划算——割断博尔特的喉管,比尔,别理会那个姑娘——割断博尔特的喉管,能割多深就割多深。干脆把他的脑袋锯下算了!”

“费金。”狱警说。

“到!”犹太老头儿马上摆出受审时侧耳细听的姿势,喊着说,“我年纪大了,老爷,我年纪大得很了!”

“这儿有人要见你,”狱警说,一边用手按住他的胸口,不让他站起来,“我想,他要问你几个问题。费金,费金!你还是个人吗?”

“我做人快做完了。”他抬起头答道。要不是脸上带着愤怒和恐惧的表情,他看上去真不大像个人,“把他们通通揍死!他们有什么权利来宰我?”

说话间,他发现了奥利弗和布朗洛先生,连忙缩到座位最远的角落里,问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别动,”狱警说,一手仍然按住他不放,“好了,先生,你要对他说什么就赶快说吧。请你快一点,他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你手里有几份文件,”布朗洛先生走上前说,“是一个叫蒙克斯的人交给你保管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费金答道,“我哪儿来的文件——哪儿来的文件?”

“看在仁慈的上帝的分上,”布朗洛先生神情严肃地说,“你现在已经死到临头,别再说这样的话。告诉我,文件在哪儿。你知道,赛克斯已经死了,蒙克斯已经把什么都说了,你再也捞不到什么好处。那些文件在哪儿?”

“奥利弗,”费金示意他过去,喊着说,“过来,过来!我把这事儿悄悄告诉你。”

“我不怕。”奥利弗挣脱布朗洛先生的手,低声说。

“文件放在一个帆布袋里,”费金把奥利弗拉到身边说,“你顺着顶楼正屋的烟囱往上摸,很快摸得到一个洞,袋子就在里面。我想跟你说说话,亲爱的,我想跟你说说话。”

“好的,好的,”奥利弗答道,“我来做一次祷告。快!我来做一次祷告。只做一次,你跪着跟我一块儿做,然后我们可以一直说到天亮。”

“到外边去,到外边去,”费金一边回答,一边把孩子朝门口推过去,呆滞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往前看,“你就说,我已经睡着了——人家会相信你的话。这样你便能把我弄出去。快走,快走!”

“哦,上帝宽恕这可怜的人儿吧!”奥利弗突然哭起来,喊着说。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费金说,“这样我们便出得去。先出这扇门。要是经过绞台的时候我发抖,你别在乎我,只管快步往前走。快,快,快!”

“还有别的话要问他吗,先生?”狱警问。

“没了,”布朗洛先生答道,“可惜我们无法让他恢复理智,了解自己的处境——”

“这是办不到的事,先生,”狱警摇摇头说,“你们还是离开他吧。”

牢房的门开了,两个看守回来了。

“快走呀,快走呀,”费金喊着说,“脚步轻一点,别这样磨磨蹭蹭的。快,快!”

两个看守抓住他往后拉,帮奥利弗从他手里脱出身。他拼命挣扎片刻,然后不停地大喊大叫。他的喊声连那厚厚的墙壁也挡不住,他们走到院子的时候还在耳朵里震响。

他们没有立即离开监狱。奥利弗看到这种可怕的场面差一点昏过去,有一个多小时两条腿软得简直走不动。

他们走到街上的时候天快要亮了。一大堆人已经聚集在监狱前面,连窗户里都挤满了人,有的在抽烟,有的在玩牌戏打发时间。人们挤呀,吵架呀,说笑话呀。一切都显得生气勃勃,充满活力。死气沉沉的唯有人群中央的那堆东西——黑色的绞架,横木,绞索,以及所有用来执行死刑的骇人家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