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万众围捕赛克斯(1 / 1)

第50章

万众围捕赛克斯

挨着罗瑟赖思教堂的那段泰晤士河,运煤船扬起的煤尘和低矮密集的房屋冒出的浓烟,把两岸的建筑物弄得脏兮兮的,将河上的船只熏得黑黢黢的。附近有一处地方,它在伦敦许多不大受人注意的地方当中,算得上是最龌龊、最古怪、最特别的,多数市民对它一无所知,甚至连它的名字也叫不上来。

倘若你想去那个地方,你非得穿过迷宫般的又挤又狭又泥泞的街道,这里聚居着最粗鲁、最穷的河滨居民,从事着你想象得出的各种买卖。商店里堆放着最廉价、最蹩脚的食品,铺子门口悬挂着、栏杆上和窗子上飘扬着最粗糙、最低档的服装。你从最底层的失业劳动者、搬运夫、卸煤工、恬不知耻的女人、衣衫褴褛的孩子中间挤过去,踩着河边堆积如山的垃圾费力地往前走,看到的是向左右分叉的小巷子里种种不堪入目的情景,闻到的是从那里飘来的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听到的是笨重的马车在把大堆大堆的货物从耸立在各个角落的仓库往外运,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最后,你来到比较僻静、行人较少的街道,抬头只见突出在人行道上空的摇摇欲坠的屋檐,在你经过时仿佛晃个不停的断墙,一半倒坍、一半要倒不倒的烟囱,由年久生锈、快要烂掉的铁栅护着的窗户——反正一切颓败破落的迹象应有尽有。

雅各布岛就位于附近索思沃克镇的道克赫德对面,一条浑浊的水沟环岛而流,过去叫做磨坊池,在本故事发生的年代里称做笨蛋沟,涨潮的时候约摸六至八英尺深,十五到二十英尺宽。它是泰晤士河的一条支流或者水湾,打开利德磨坊那端的磨坊巷口那座横跨水沟的木桥上,看得见两岸人家打开后门和窗户,把吊桶、提桶和各色各样的家用器皿放下去提水;而当你把目光移向房子本身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会使你目瞪口呆。五六户人家屋后合用一条摇摇晃晃的木板走廊,透过上面的窟窿看得见底下的淤泥;破旧的窗户里伸出一根根晾衣竿,上面几乎从来没有晾过衣服;屋子又小又脏又不透风,那里的空气连让积满其间的尘土和污垢呼吸也还嫌臭;木房子悬在淤泥上方,随时都有倒进沟里的可能——实际上已经发生过这类事情;墙壁肮脏不堪,地基正在腐朽下沉;怵目惊心的贫困,令人作呕的污物、破烂和垃圾,处处装点着笨蛋沟的两岸。

雅各布岛上有许多货栈,里面空空荡荡,屋顶不知去向,墙壁东歪西倒,窗户不成窗户,大门倒在街上,乌黑的烟囱不再冒烟。三四十年之前,这里还没有受到营业亏损和大法官法庭诉讼案的冲击,本是个相当繁华的去处,可是,如今它实际上成了一个荒岛。房屋没有主人,谁有胆量谁就破门而入,把它占为己有。他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死去。他们要么出于非同寻常的动机,把这里当做秘密住处;要么穷途末路,在这里找个栖身之地。

这中间有一栋孤零零的大房子,别的部分已经破败不堪,只有门窗还相当坚实,屋后也像上面描述的那样俯瞰水沟。楼上一间屋子里聚集着三个人,他们郁郁不乐,不时以困惑和期望的目光打量对方,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些时候。其中一个是托比·克拉基特,另一个是奇特林先生,还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盗贼,他的鼻子过去在一次打架中几乎已被揍扁,脸上还有一块可怕的伤疤,说不定也是在哪次打架中留下来的。这个人是从国外逃回来的流放犯,名字叫做卡格斯。

“既然在两个老窝里已经待不下去,好伙计,”托比转过脸对奇特林先生说,“你本应另外找个地方,不该上这儿来。”

“你干吗不去找呢,笨蛋!”卡格斯说。

“哎呀,我以为你们会欢迎我呢。”奇特林神情阴郁地答道。

“哼,你看,年轻的先生,”托比说,“我这个人一向独来独往,并且靠这种办法才有了这块安逸的风水宝地,谁也不到这儿来探头探脑,因此见到你这种处境的年轻先生光临寒舍,实在不大敢当(尽管这位先生在方便的场合还是个可敬而又愉快的牌友)。”

“尤其是这位独来独往的年轻人家里还住着一位朋友,他刚从国外提前归来,而且为人谦虚,不愿意一回来就上法官那儿去报到。”卡格斯补充说。

出现了短时间的沉默,然后,托比·克拉基特好像觉得,到了这种绝望的田地,再摆出平常那副“鬼才在乎”的神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回过头对奇特林说:

“那么,费金是什么时候给抓进去的?”

“正好在吃中饭的时候——今天下午两点钟。查利和我还算走运,从洗衣间的烟囱里逃脱身,博尔特头朝下地钻进一只空水桶,可是他的两条腿实在太长,只能露在外面,结果也给抓走了。”

“贝特呢?”

“可怜的贝特!她去看南希的遗体,想要跟她告别,”奇特林脸色越来越阴沉,“谁知她尖声喊叫,口出呓语,还把头撞在板壁上,顿时疯了,所以人家给她套上紧身衣,把她送进医院去了——她现在还在那儿。”

“贝茨哥儿的情况怎么样?”卡格斯问道。

“他在附近晃荡,天黑以后才会过来。不过,他快来了,”奇特林答道,“他现在没有别处可去,瘸子客店的人已经全部落网,店堂里都是警察——我去过那儿,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真是一网打尽啊,”托比咬着嘴唇说,“这一回恐怕不止一个要上西天呢。”

“法庭已在审理这桩案子,”卡格斯说,“一旦预审完毕,博尔特供出对同犯不利的证据——从他已经说过的话来看,这是肯定的事儿——他们便能证明费金是个参与预谋的从犯,礼拜五开庭作出判决。从今天算起,再过六天他要上绞架了,天哪!”

“可惜你们没有听见百姓的叫骂声,”奇特林说,“要不是警察拼命把他们挡开,他们早已把他撕成碎片。有一回他被推倒在地,但是警察围成一圈保护他,使劲儿挤出一条路。可惜你们没有看到他怎样四下张望,浑身是土,鲜血直流,紧紧地拉住警察,好比他们是他最亲密的朋友。现在我还仿佛看得见人们挤呀挤呀,几个警察连身体也站不直,拖着他穿过人群往前走;我还仿佛看得见人们争相跳起来,咬牙切齿地辱骂他,朝他扑过去;我还仿佛看得见他的头发上、胡子上全是血,听得见女人们边骂边往街角的人群中间挤,发誓要挖出他的心!”

目睹这幅景象的奇特林惊恐万状地站起身,两手捂住耳朵,闭上两只眼睛,狂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仿佛已经精神错乱。

在这当儿,卡格斯和托比默默地坐在一旁,眼睛盯着地板。突然间,楼梯上传来一阵啪哒啪哒的响声,赛克斯的狗窜进屋里。他们吓得冲向窗口,奔下楼梯,然后跑到街上。狗是从开着的窗子里跳进来的,它无意跟在他们的后面,它的主人也没有出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回屋以后,托比说,“他总不会上这儿来吧。但——但——但愿不会。”

“他要上这儿来,应当跟狗一块儿来,

”卡格斯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去细细打量那条狗,只见它躺在地板上直喘气,“快!给它喝点儿水吧,它跑得快要昏过去了。”

“它把水都喝完了,一滴也不剩,”奇特林默默地朝狗望了片刻,然后说,“它浑身上下都是土——腿一瘸一拐的——眼睛也睁不开——肯定是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的。”

“它是从哪儿跑过来的呢?”托比喊着说,“它肯定已经去过别的窝点,发现那儿全是陌生人,所以上这儿来了。它以前来过这儿好几回。可是,它先上哪儿去了呢?它怎么不跟那个人在一块儿,独个儿跑到这儿来?”

“他——”(他们现在谁也不提杀人犯的名字)——“他不会自杀吧。你觉得呢?”奇特林说。

托比摇摇头。

“那样的话,”卡格斯说,“狗肯定要把我们领到他那儿去。不可能。我看,他已经逃离这个国家,把狗撇下了。他准是想什么法子把狗甩了,要不然它也不会这么老实。”

这种解释看来可能性最大,没有人提出异议。狗爬到椅子底下,缩成一团睡着了,谁也没有再去理会它。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关上窗板,点了一支蜡烛搁在桌子上。过去两天里发生的可怕事儿给三个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们还为自身的危险处境和未卜前途感到担忧。他们互相把椅子靠拢一点,每次听到什么响声就心惊肉跳。他们极少说话,即使说话也低声细气。他们默不作声,呆若木鸡,仿佛那个被害女人的尸体停放在隔壁的屋子里。

他们就这样坐了片刻,突然间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贝茨哥儿来了。”卡格斯假装气冲冲地朝大家看一眼,借以抑制内心的恐惧。

又是一阵敲门声。不,不是他。他从不这样敲门的。

克拉基特走到窗口,旋即缩回脑袋,浑身抖个不停。他无须告诉他们来者是谁,苍白的脸色足以说明问题。狗也顿时警觉起来,呜呜地朝门口跑去。

“我们只能放他进来。”他拿起蜡烛说。

“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卡格斯沙哑着嗓门问。

“是的。只能放他进来。”

“我们别待在黑暗里吧。”卡格斯边说边从壁炉台上取下一支蜡烛,手抖得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它点着,因此敲门声又起。

克拉基特下楼去开门,然后带着一个人回来。那人用手帕蒙着下半张脸,头上的帽子底下系着另一块手帕。他一边急促地喘着气,一边慢慢地解开手帕,露出苍白的面孔,凹进去的眼睛,陷下去的面颊,三天未刮的胡子:这分明是赛克斯的幽灵。

他站在屋子中央,一手扶住椅子,正要坐下去却打了个寒噤,微微回头瞥了一眼,把椅子拖到墙边上——尽量把椅子往墙边靠——干脆贴着墙放下椅子——这才坐下身。

大家都不说话。赛克斯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谁偷偷抬起眼睛遇到他的目光,谁立即把眼睛转向别处。最后,他粗声粗气地打破了沉默,倒把他们三个人吓了一跳,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听见他说过话似的。

“狗怎么会上这儿来?”他问。

“它自个儿来的。有三个钟头了。”

“今晚的报纸上说,费金已给抓走了。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

他们又一次陷入沉默。

“你们这几个混账东西!”赛克斯伸手抹了抹额头说,“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了吗?”

他们局促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但是谁也没有吱声。

“你是这栋房子的主人,”赛克斯转过身对克拉基特说,“你是打算出卖我,还是让我在这儿躲一躲,等着搜捕的风头过去?”

“要是你觉得这儿安全,你留着好了。”克拉基特犹豫片刻以后答道。

赛克斯慢慢地抬起眼睛,朝背后的墙壁瞥了一眼,他与其说真想察看那个墙壁,不如说为了别过脸去:“那个——那个——那个尸体埋掉了吗?”

他们摇摇头。

“干吗不把它埋掉?”他反问道,又像刚才那样朝后面的墙壁瞥了一眼,“他们干吗还让那个难看的东西留在地面上?——谁在敲门?”

克拉基特一边走出屋子,一边做个手势,让大家不必惊慌,不一会儿带着查利·贝茨回来。赛克斯坐在门的对面,因此那位小绅士一进屋就见他坐在那里。

“托比,”贝茨见赛克斯回过头望着自己,后退一步说,“你在楼下怎么不把这事儿告诉我?”

三个年轻人怕成那副样子,实在让人看不过去,连那无耻之徒也居然愿意巴结这孩子。于是,他点了点头,作出好像要跟他握手的姿态。

“让我到别的屋里去吧。”查利一边说,一边仍然往后退。

“查利!”赛克斯走上前来说,“难道——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别靠近我,”那孩子说,他继续往后退去,并以恐怖的目光盯着杀人犯的脸,“你这恶鬼!”

赛克斯在半途停下脚步,两个人互相望着对方,但是,赛克斯的目光渐渐落到地上。

“你们三个替我作证,”查利挥动握紧的拳头喊着说,而且越说越激动,“你们三个替我作证——我不怕他——要是人家到这儿来抓他,我非把他交出去不可,我说话是算数的。现在我把话讲在前面。要是他乐意,要是他有种,他可以把我杀了,但是,只要我在这儿,我就要把他交出去。哪怕他会被丢在锅里活活煮死,我也不在乎。杀人了!救命啊!你们三个要是还有点男子汉的胆量,应当过来帮我一把。杀人了!救命啊!快把他抓起来呀!”

查利这么喊着,还伴有义愤填膺的动作,竟然赤手空拳扑向赛克斯,他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使足力气把他撞翻在地。

三个旁观者看来都惊呆了。他们谁也没有插手,只是望着他们俩扭作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查利不顾赛克斯朝他打来雨点般的拳头,紧紧地揪住他胸口的衣服,同时一刻不停地扯开嗓子大叫救命。

由于双方力量悬殊,这场格斗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赛克斯早已把查利压在下面,并且膝盖顶住他的喉咙。这时候,克拉基特神色慌张地过来把他拉开,指指窗外。窗子底下亮起闪闪的火光,传来紧张而又响亮的说话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有不计其数的人正越过最近的一座木桥冲过来,人群里好像有个人骑着马,因为听得到马蹄踩过高低不平的石子路面发出的咔嚓声。火光越来越亮,脚步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接着,有人砰砰地敲门;接着,无数愤怒的声音中又响起一阵沙哑的喁喁声,连胆子再大的人听了也会瑟瑟发抖。

“来人啊!”查利尖声喊道,他的喊声撕破了夜空,“他在这儿!快把门砸开!”

“我们奉命前来捉拿凶手!”外面有好几个人喊,沙哑的喁喁声再度响起,而且比原先更加响亮。

“把门砸开!”查利尖声喊道,“我告诉你们,他们是决不会来开

门的。你们直奔亮着灯的屋子。把门砸开!”

他的话音刚落,马上听到很多人使劲地撞击大门和楼下的窗板。人群中还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呐喊声。赛克斯这才充分意识到外面围着多少人。

“找个地方把这乱喊乱叫的小魔鬼锁起来。”赛克斯恶狠狠地喝道。他在屋里来回奔跑,这时候把查利像个空麻袋那样轻而易举地拖来拽去。“把那扇门打开。快!”他把查利扔进屋里,闩上了门,然后转动钥匙,“楼下的门关紧没有?”

“双重锁着,还套着链子。”克拉基特答道,他跟另外两个年轻人仍然茫然不知所措。

“门板——门板结实吗?”

“包着铁皮。”

“窗板也包着铁皮?”

“窗板也是。”

“见你们的鬼去吧!”这个铤而走险的歹徒抬起窗子,冲着下面的人群气势汹汹地喊道,“你们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看你们抓不抓得住我!”

在人类耳朵听到的一切可怕的喊声当中,哪一个也比不上这群人发出的怒吼声。有的人大喊大嚷,叫挤在最前面的人放火烧房子;有的人咆哮如雷,要警察开枪把罪犯打死。但是,他们谁也不像马背上这个人那么怒不可遏。他翻身下马,像拨开水流那样拨开人丛,挤到窗子底下,以压过一切声音的嗓门喊道:“谁能搬一架梯子过来,我就赏谁二十畿尼!”

邻近的人马上把这喊声接过去,并在几百个人的嘴里得到反响。有的人叫搬梯子;有的人叫取大锤;有的人举着火把东奔西跑,似乎在寻找这两样工具,然后又跑回来接着呼喊;有的人破口大骂,白费了精神;有的人发疯似的挤到前面,妨碍了别人的行动;有几个胆子特别大的,企图顺着水管、踩着墙缝往上爬。人们在下面的黑暗里拥过来拥过去,活像被狂风吹动的一片麦田,还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愤怒的呐喊声。

“我上楼的时候正在涨潮,”杀人犯放下窗子,踉踉跄跄地回到屋子里,喊着说,“快给我一根绳子,要长一点的。他们都在房子正面。我可以用绳子滑到笨蛋沟里,让他们扑个空。快给我一根绳子,要不然,我干脆把你们三个人通通杀了,最后结果我自己。”

三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年轻人指了指放绳子的地方,杀人犯急忙挑了一根最长、最结实的绳子,然后匆匆朝房顶走去。

房子后部的所有窗子很久以前已经用砖头堵死,只有关押查利的屋子里还有一扇小小的暗窗,可是窗洞太小,连他这么大的个儿也钻不出去。但他不停地从这个窗口朝外面的人大喊大叫,让他们守住后面。因此,当杀人犯终于通过顶楼的门出现在房顶上的时候,后面的人喊起来,把情况通知守在房子正面的人,后者马上形成一股滚滚的洪流,开始你推我搡地包抄过去。

赛克斯用一块特意带上来的木板将门牢牢地顶住,使得别人很难从里面把门推开。然后,他从瓦上爬过去,眼睛越过低矮的山墙往下看。

潮水已经退去,笨蛋沟里只剩下一摊淤泥。

在这几秒钟时间里,人们鸦雀无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搞不清他到底是什么用意,这时候他们才恍然大悟,而且知道他的企图已成泡影,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与之相比,先前的喊声都不过是低声细语而已。声浪此起彼伏。一些离得太远而不知就里的人也跟着喊起来,欢呼声一再回响,仿佛市民们已经倾城而出,前来咒骂这杀人犯。

人们从房子正面往前挤呀——挤呀,挤呀,挤呀,愤怒的脸汇成一股强大的急流。到处炬火熠熠,照亮了无数张脸,把脸上义愤填膺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水沟对面的房子已被群众占领,窗子已被打开或者干脆敲破。每个窗洞里都探出一排排的脸,每个房顶上都挤满一堆堆的人。每座小木桥(看得见的共有三座)都被人的重量压得弯曲变形。人流仍在往前涌动,都想找个角落或者空当呼喊几声,亲眼看看那个走投无路的凶手,哪怕只瞥上一眼。

“这下他跑不了啦,”附近桥上有人喊道,“太棒啦!”

人们脱下帽子拿在手里挥动着,又发出一阵欢呼声。

“谁能把他活捉,”同一地点有位老绅士喊道,“我就赏谁五十镑。我待在这儿,等着他过来领赏。”

又响起一阵呐喊声。这时候,人群中传来消息说,大门终于给砸开了,那个最先叫搬梯子的人已经冲进楼上的房间。随着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人流突然掉转方向。挤在窗口的人看到桥上的人往回涌动,也纷纷离开那里,跑到街上,加入这股乱哄哄地返回原地的洪流。人们你推我搡,气喘吁吁,急不可耐,都想挤到门口去看警察怎样把罪犯押出屋子。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有的人差点儿被挤得窒息而死,有的人被推倒在地,踩在脚下,他们的尖叫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狭窄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这时候,一部分人急着想回到房子正面重新占领地盘,一部分人徒劳无益地挣扎着要从人堆里脱出身,一时之间谁也顾不上注意杀人犯,虽然大家都更加迫切地盼望把他尽早捉拿归案。

凶手看到底下群情激愤,知道已无脱身之可能,吓得魂飞胆丧,缩成一团。但是,人们刚转移注意力,他马上发现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他一跃而起,决心孤注一掷,顺着绳子爬进沟里,甘冒陷在淤泥里窒息而死的危险,趁着黑夜和混乱悄悄逃命。

他顿时浑身是劲,他听见屋里人声嘈杂,知道人们确已破门而入,更是觉得精神振奋。他一只脚顶住烟囱,把绳子的一头牢牢地绕在上面。接着,几乎只花了一秒钟时间,他用手和牙齿在另一头打了个坚实的活套。他打算从绳子爬到离沟底不足自身高度的地方,然后用拿在手里的小刀割断绳子,纵身往下一跳。

他把头伸进活套,准备将套子拉到胳肢窝底下,那位老绅士(他为了不给人流挤走,坚守自己的位置,一直紧紧地抓住桥栏杆)急忙提醒周围的人,凶手打算用绳子爬下去——正在这个时候,杀人犯朝身后的屋顶瞥了一眼,突然把两条胳膊举过头顶,惨叫一声。

“又是那双眼睛!”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

他像遭到天打雷劈似的打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从山墙上滚落下去。那个活套正好扣在他的脖子上。绳子在他重量的拉动之下绷到紧得像弓弦,他下落的速度快得像一支离弦的箭。他一下子掉下去三十五英尺。他的身体猝然一震,四肢可怕地抽搐一阵,然后挂在那里,渐渐发僵的手里紧握着那把打开的折刀。

古老的烟囱在拉力之下微微颤动,但是勇敢地经住了考验。杀人犯垂在墙边荡来晃去,没有半点生气。查利·贝茨推开滴溜儿转动、挡住他视线的尸体,叫唤人们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把他放出去。

赛克斯的狗迄今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这时候从山墙上跑过来跑过去,发出凄厉的叫声,然后鼓足气朝着死人的肩膀跳下去。可是,它偏离了目标,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掉进沟里,结果脑袋磕在石头上,顿时脑浆迸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