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蒙克斯、老犹太密室筹谋
上一章说到三位可敬的人物做成了一笔小买卖。第二天晚上,比尔·赛克斯先生一觉醒来,睡眼惺忪地喊着问是几点钟。
赛克斯先生这么发问的时候,不是在彻特西之行以前他所住的房间里,不过仍在伦敦的同一地段,离他原先的住宅也不很远。房间里陈设简陋,地方不大,光线只靠斜屋顶上的一扇小窗户,而且旁边是一条又狭又脏的小巷子,显然不如他的老宅那么合意。此外,还有别的迹象表明这位先生近来事业不大兴旺。家具少得可怜,完全缺乏舒适的生活条件,连换洗的衣服和衬衣这样起码的动产也看不见,这些都说明他处于极度的贫困状态。如果你还嫌证据不足,那么就看看赛克斯本人那副掉了一身肉的样子吧。
这位盗贼躺在床里,白色的大衣当做晨袍裹在身上。他病得脸色惨白,头上戴一顶油腻腻的睡帽,脸上是一星期未刮的硬邦邦的黑胡子,这一切当然没能给他的尊容增添丝毫风采。他的狗蹲在床边,时而以渴求的目光望着它的主人,时而被街上或楼下传来的什么响声唤起注意,竖起耳朵发出一阵低沉的吠声。窗口坐着一个女人,忙着替那盗贼补一件平时穿的旧背心。她既要服侍病人,又填不饱肚子,熬得脸色苍白,形容枯槁,要不是听到她回答赛克斯先生的问题时开口说话,你真还很难认得出她就是本故事里已经出现过的那位南希小姐。
“七点刚过,”姑娘说,“你今晚感觉怎么样,比尔?”
“一点劲儿也没有,”赛克斯先生说,一边诅咒自己的眼睛和手脚,“过来,扶我一把,反正我不想再在这张嘎吱作响的**躺下去。”
赛克斯先生没有因为生病而脾气好一点。当姑娘把他从床里扶起来,搀着他走到一把椅子跟前的时候,他咕咕哝哝地骂她笨手笨脚,还掴了她一记耳光。
“你还哭?”赛克斯说,“得了!别站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要是你光会哭,干脆给我滚出去。听见我的话没有?”
“听见了,”姑娘别过脸去,装出笑嘻嘻的样子,“你脑子里又在胡想些什么?”
“哦!你想开了,对吗?”赛克斯大叫一声,注意到泪珠在她的眼睛里抖动,“这样对你有好处,我敢肯定。”
“哎呀,难道你今晚还打算跟我过不去,比尔?”姑娘一边说,一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打算?”赛克斯喊着说,“干吗不呢?”
“有多少个夜晚,”姑娘带着一点女性的温柔劲儿说,因此连她的声音听上去也比较悦耳——“有多少个夜晚,我一直耐心地服侍你,照顾你,把你当成一个小孩子,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你真正的模样。你要是想到这一点,是不会像刚才那样对待我的,你说对吗?快说呀,快说呀,你不会的。”
“哦,哦,”赛克斯答道,“不会。哎呀,该死的,这姑娘又哭开了!”
“没事儿,”姑娘倒在一把椅子里,说,“你别管我。一会儿就过去了。”
“什么就过去了?”赛克斯先生恶狠狠地追问道,“你又想干什么傻事?快起来干活儿,别再用女人的那一套无聊办法来纠缠我。”
换了别的时候,如果赛克斯用这种口气发了话,一定会产生满意的效果。可是这一回姑娘确实浑身无力,疲惫不堪,赛克斯先生还来不及像往常类似的场合下那样一边威胁一边骂上几声,她已经把头往椅子背上一仰,昏过去了。南希小姐歇斯底里发作的时候,通常都以大吵大闹的形式出现,病人经过一番挣扎,无须别人帮忙便能恢复过来——因此,面对这种非同寻常的紧急情况,赛克斯先生顿时慌了手脚。他先骂了几声进行试探,发现这种治疗办法完全不起作用,然后大声疾呼来人。
“这儿出了什么事呀,亲爱的?”费金伸进头来说。
“快来帮帮这姑娘的忙,行吗?”赛克斯不大耐烦地答道,“别站在那儿噜苏个没有完,还朝我做鬼脸!”
费金惊叫一声,急忙过去扶起那个姑娘,而跟着恩师一起进屋的约翰·道金斯先生(又称机灵鬼)连忙把手里的包裹往地板上一放,从紧接着进门的查利·贝茨哥儿手里夺过一个瓶子,旋即用牙齿打开盖子,亲自尝一口免得出了差错,然后把瓶里的东西灌进病人的喉咙。
“你拿风箱来给她吹点新鲜空气,查利,”道金斯先生说,“费金,你拍拍她的手;比尔,你解开她的裙子。”
他们劲头十足地各显神通——尤其是贝茨哥儿,他觉得分配给自己的那份工作史无前例地有趣儿——不一会儿就产生了满意的效果。姑娘渐渐恢复知觉,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的一把椅子跟前,将脸埋在枕头里,让赛克斯先生带着一点惊讶的心情去应付那三个刚来的不速之客。
“哎呀,是什么妖风把你们吹到这儿的?”他问费金。
“根本不是妖风,亲爱的,妖风不会给谁吹来什么好处,我却给你带来一些好东西,你见了准会心花怒放的。机灵鬼,亲爱的,打开包裹,把今天上午买来的几样小东西送给比尔,这可是花掉了我们全部的钱呢。”
遵照费金先生的吩咐,机灵鬼解开用旧桌布打成的大包,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递给查利·贝茨,查利又一件一件地放在桌上,还满口称赞这是质量上乘的稀世珍品。
“瞧,这是喷香的兔肉饼,比尔,”小绅士亮出一块巨大的馅饼,喊着说,“瞧,这是水灵的兔子肉,还带着这么嫩嫩的四条腿,比尔,吃到嘴里连骨头也化得掉,压根儿用不着剔牙齿;这是七先令六便士一磅的半磅绿茶,等你冲进滚开水,浓得连茶壶盖也会给顶上天;这是一磅半湿漉漉的糖,大概是黑人偷懒才作出这么差劲的玩意儿——哦,我敢肯定!这是两个两磅重的麸皮面包,一磅上等的鲜肉,一块双料的格洛斯特干酪。最后,这是一瓶你从来没有喝到过的、味儿最醇浓的酒!”
说到最后这句赞美话的时候,贝茨哥儿把手伸进他的一只硕大无朋的口袋,取出一个塞子塞得很严的大酒瓶,同一刹那间,道金斯先生拿过瓶子倒了一满杯无水酒精。病人毫不犹豫地接过去,把酒一饮而尽。
“啊!”费金极为满意地搓着两只手说,“这下你会好起来的,比尔,这下你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赛克斯先生喊着说,“即使我完蛋二十回,你也不会来帮一把。三个多礼拜啊,我病成这副模样,你却撇下我不管,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这虚情假意的老浑蛋?”
“听听他在说些什么话,孩子们!”费金耸耸肩说,“我们还给他带来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东西倒是不错,”赛克斯先生朝桌子上瞥了一眼,心里的气觉得平下去了不少,就说,“可是,你自己有什么可说的?这么多天来,我心情很坏,身体不好,没有钱花,反正是一团糟,你干吗把我撇在这儿不管,好像我还不如这条狗——把狗赶开,查利!”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狗,”贝茨哥儿一边顺从赛克斯的意愿,一边喊道,“它闻起好吃的东西来,简直像一位上街买菜的老太太!让这条狗去当演员,不但肯定能赚大钱,还能振兴我们的戏剧界呢。”
“住口!”赛克斯见狗钻进床底下,还在气鼓鼓地呜呜叫,喝道,“你自己有什么可说的,你这干瘪老浑蛋,嗯?”
“我有一个礼拜不在伦敦,亲爱的,出门办事去了。”犹太老头儿答道。
“那么,还有两个礼拜呢?”赛克斯追问道,“还有两个礼拜呢?你让我躺在这儿,像病老鼠躺在洞里那样,不来管着点儿我?”
“我脱不开身,比尔。我无法当着大伙儿的面向你解释清楚。可是我真的脱不开身,以我的名誉担保。”
“以你的什么担保来着?”赛克斯以极度厌恶的口气喊道,“快!孩子们,谁替我切一块馅饼,让我解解嘴巴里的臊味,要不然他这话准会把我呛死。”
“别生气,亲爱的,”费金低三下四地说,“我从没有忘记你,一刻也没有。”
“没有忘记!我敢打赌,你确实没有,”赛克斯苦笑一下答道,“你趁我躺在这儿发抖、发烧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搞阴谋诡计。让比尔去干这个吧;让比尔去干那个吧。等比尔病一好,还没有力气替你卖命的时候,就什么都让比尔去干。多亏这姑娘的照料,否则我说不定早已死了。”
“你看,比尔,”费金急忙抓住他的话,反驳说,“多亏这姑娘的照料!要不是可怜的老费金,你哪儿来这么个贴心的姑娘呀?”
“他这话说得没错儿!”南希急忙走上前来说,“别吵了,让他去吧。”
南希一到场,谈话出现新的转折。两个孩子见到办事谨慎的犹太老头儿在偷偷地朝他们递眼色,连忙开始向她劝酒。然而,她喝得很有节制。在这当儿,费金装出兴高采烈的样
子,把赛克斯先生的威胁当做愉快的小玩笑。不仅如此,当赛克斯一连几杯酒下肚,屈尊俯就地说了一两句粗俗的俏皮话的时候,费金先生还假装开怀大笑。就这样,赛克斯先生的火气渐渐平息下去了。
“这些都是挺不错的,”赛克斯先生说,“不过,今晚我非得向你借点钱。”
“我身边一个铜板也没有。”犹太老头儿答道。
“你家里多得很,”赛克斯反驳说,“我非得从你那儿借一点。”
“多得很!”费金举起双手喊道,“我可没多少,本来——”
“我搞不清你究竟有多少钱。我敢说,连你自己也不清楚,因为数一数就得花好长时间,”赛克斯说,“反正今晚我得借点钱,这是肯定的。”
“好吧,好吧,”费金叹一口气说,“一会儿我让机灵鬼送过来。”
“用不着,”赛克斯答道,“机灵鬼太机灵,你派他干这种事儿,他要么忘记来,要么走错路,要么躲避警察来不成,要么找一个别的借口来搪塞。还是让南希跟着他到家里去取吧。我也好趁她出去的时候躺下睡一会儿。”
费了大量口舌以后,费金把一开头要求的五镑压到三镑四先令六便士,并且赌咒发誓地声称,自己只剩下十八便士来维持一家开销。赛克斯先生满脸不高兴地说,要是费金不肯多借一点,他也只好作罢了。于是,南希准备上费金家里去走一趟,机灵鬼和贝茨哥儿把吃的东西放到食橱里。犹太老头儿告别他的亲密朋友,在南希和两个徒弟的陪同之下,踏上了回家之路。在这当儿,赛克斯先生倒在**睡一会儿,等着那位小姐回来。
这一行人及时回到费金的住处。他们发现托比·克拉基特和奇特林先生正全神贯注地在玩第十五盘克里比奇牌戏,不用说,奇特林先生输了,而且输掉了他的第十五枚也是最后一枚六便士银币,引得他的年轻朋友们乐不可支。克拉基特先生显然有点不好意思,竟然让人撞见他在跟一个地位和智力都不如自己的人玩牌戏,因此打了个哈欠,问了问赛克斯的情况,拿起帽子打算走。
“有没有人来过,托比?”费金问。
“连一条活人的腿也没有伸进来过,”克拉基特先生拉起领子答道,“无聊得简直像喝劣质啤酒一样。我看了这么长时间家,你应当好好请我吃一顿,费金,犒劳犒劳我。该死的,我像陪审员那样提不起精神。要不是我为人谦和,愿意陪那年轻人玩牌戏,我早睡着了,睡得跟在纽盖特监狱里一样香呢。真是无聊透了,我要是撒谎,天诛地灭!”
发表完这通和其他类似的感慨以后,托比·克拉基特先生傲气十足地将赢来的钱用手扫在一起,塞进自己的背心口袋,仿佛像他这样的大人物根本不把这几枚小小的银币放在眼里。然后,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屋子,他的姿态是如此优美潇洒,奇特林先生多少次朝他的两腿和靴子投以羡慕的目光,直到它们从视野里消失。他以很有把握的口气对大家说,他认为花十五枚六便士银币结识托比并不算贵,自己输掉的这点钱还不及他小指头发出的噼啪一声。
“你真是个怪人,汤姆!”贝茨哥儿听了他的话觉得很可笑,就说。
“压根儿不是,”奇特林先生答道,“我是个怪人吗,费金?”
“你是个挺聪明的人,亲爱的。”费金一边拍拍他的肩膀,一边朝另外两个徒弟眨眨眼睛。
“克拉基特先生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你说是不是,费金?”汤姆问道。
“这是毫无疑问的,亲爱的。”
“那么,跟他结识确实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你说对吗,费金?”汤姆追问。
“光彩得很,亲爱的。他们不过是妒忌罢了,汤姆,因为托比不肯跟他们交朋友。”
“啊!”汤姆得意洋洋地喊着说,“原来如此啊!他赢走了我所有的钱。不过,只要什么时候高兴,我可以去挣更多的钱,你说对吗,费金?”
“肯定可以,你去得越快越好,汤姆。你现在马上去把输掉的钱挣回来,别再浪费时间。机灵鬼!查利!你们该行动了!快十点钟了,还什么事也没有干呢。”
徒弟们一听就明白,便朝南希点点头,拿起帽子出去了。一路上,机灵鬼和他性格开朗的朋友说了许多俏皮话,挖苦奇特林先生。不过,应当说句公道话,汤姆这事儿也没有什么出格或过分的地方。城里有许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为了炫耀自己跟上流社会有交往,不惜付出比奇特林先生高昂得多的代价;还有许多杰出的绅士(他们是所谓上流社会的组成部分),几乎跟托比·克拉基特一样把自己的名声建立在衣着打扮的基础上。
“南希,”费金等徒弟们一走,就说,“我这就去给你取钱。这把钥匙只是开小柜子用的,里面保管着孩子们拿回来的几样零碎物品,亲爱的。我的钱是从来不上锁的,因为我没有钱可以锁起来,亲爱的——哈!哈!哈!——没有钱可以锁起来。这是个赔本的买卖,南希,而且好心还不得好报;不过,我喜欢跟这几个年轻人在一块儿;所以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嘘!”他一边说,一边急忙把钥匙藏在怀里,“是谁?听!”
姑娘叉起两条胳膊坐在桌子跟前,仿佛无论谁来都不感兴趣,无论谁去也毫不在乎。忽然间,一个男人低沉的说话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一听到那个声音,马上以闪电般的速度解下帽子和披巾塞到桌子底下。当犹太老头儿随即转过身的时候,她抱怨屋里太热,那种无精打采的声调,跟她刚才极其迅猛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然而,那个时候费金恰好背对着她。因此没有注意到。
“呸!”他低声说,仿佛觉得此人来得不是时候,“这是我原先要见的一个人,他在朝地下室走来。千万别在他的面前提钱的事儿,南希。他不会待得很久的。不超过十分钟,亲爱的。”
外面楼梯上响起一个男人的脚步声,犹太老头儿伸出枯瘦的食指按一按嘴唇,拿起蜡烛往门口走去。他和客人同时到达门口。那人急匆匆地踏进屋里,走到跟前才发现那里有个姑娘。
来客是蒙克斯。
“她只是我的一个小徒弟,”费金发现蒙克斯见了陌生人在往后退缩,就说,“别走,南希。”
姑娘往桌子跟前靠一靠拢,满不在乎地朝蒙克斯瞥了一眼,然后收起她的目光。然而,她趁他把脸转向费金的时候,又朝他瞥了一眼,其目光之锐利,意味之深长,要是哪个旁观者发现这一变化,简直不敢相信两种目光竟然出自同一双眼睛。
“有什么消息?”费金问。
“重要消息。”
“而且——而且——是好消息?”费金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有点担心:要是他显得太乐观,对方会生气。
“反正不算坏消息,”蒙克斯笑着答道,“这件事办得干净利落。我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姑娘看得见蒙克斯在朝她指指戳戳,但她又往桌子那里靠一靠拢,丝毫没有打算离开屋子的意思。犹太老头儿也许担心,要是把她撵走,她说不定会把钱的事儿张扬出去。因此,他指指楼上,把蒙克斯带出了屋子。
“别把我领到上次待过的鬼地方去。”她听得见那个人上楼的时候在说。费金一边哈哈大笑地答了一句,她听不清是什么话,一边——从嘎吱嘎吱的木板声音听起来——好像在领着他的伙伴上三楼。
他们的脚步声还在房子里回响的时候,南希已经脱掉鞋子,拉起长袍松松地蒙在头上,罩住两条胳膊,然后屏息站在门口,兴趣盎然地听着。等那声音一停,她马上溜出屋子,迈出难以置信的轻盈脚步,悄然无声地爬上楼梯,消失在上面的黑暗里。
有一刻钟或一刻多钟光景,那间屋子里空无一人。接着,姑娘又以同样极其轻盈的脚步溜回来。紧接着,传来两个人下楼的声音。蒙克斯径直走到街上,犹太老头儿再次爬上楼去取钱。他回到楼下的时候,只见姑娘在整理帽子和披巾,像是准备走的样子。
“哎呀,南希,”犹太老头儿放下蜡烛,吃惊得往后退缩,喊着说,“你的脸色好难看呀!”
“难看!”姑娘应声说,同时伸手挡一挡光,好像要费劲地看着他。
“太可怕了。你一个人在干什么来着?”
“什么也没有干呀,我就坐在这间闷死人的屋子里,也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姑娘漫不经心地答道,“快!打发我回去吧,这才够交情呢。”
费金把钱一枚一枚数到她的手里,数一枚叹一声气。他们没有再多说话,互相道声“晚安”就分手了。
姑娘走到街上以后,在门口台阶上坐下来,有好一阵子似乎全然慌了神儿,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突然间,她站起身,顾不得赛克斯先生在等着她回去,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急匆匆地往前走。她越来越快,渐渐地拼着命跑开了。她一直跑得精疲力竭才停下喘一
口气。她仿佛忽然清醒过来,痛感无法办成自己决心想办的事,便扭绞着两只手,一下子哭得很伤心。
也许她哭过以后感到松快不少,也许她觉得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她转过身,以差不多同样快的速度急匆匆地往回跑——一方面为了抢回失去的时间,一方面想要赶上滚滚的思潮——不一会儿就回到赛克斯先生的住处。
她站到赛克斯先生面前的时候,即使流露什么不安情绪,反正他也没有注意到。他只是问了问有没有把钱取到手,听到肯定的答复便高兴地叫一声,然后把头靠回枕头上,又像她回来之前那样呼呼睡着了。
算她走运:赛克斯有了钱,第二天忙于吃吃喝喝,粗暴的脾气也平和了许多,因此一没有时间,二没有心思来指责她的行为举止。她一整天神思恍惚,焦虑不安,好像快要迈出大胆而又危险的一步,而这一步又需要经过非同寻常的思想斗争才定得下来。这种神态显然逃不过费金那双犀利的眼睛,很可能会立即引起他的警觉。但是,赛克斯先生既没有细腻的辨别力,也不会为了微妙的疑虑而烦恼,要是心里觉得不对劲儿,就横眉竖目地冲着大家发脾气,何况前面已经交代过,他眼下的心境少有的好,所以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地方。事实上,他几乎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即使她的焦虑情绪流露得更加明显,也不大可能引起他的怀疑。
白天渐渐过去,姑娘显得越来越兴奋。天黑以后,她坐在一旁,望着那盗贼一边喝酒一边慢慢睡过去。这时候,她的脸颊变得分外苍白,眼睛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连赛克斯也吃惊地注意到了。
赛克斯先生热病初愈,身体虚弱,躺在**喝着为了不烧喉咙而加入热水的杜松子酒。他已经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把酒杯推给南希,让她把杯子倒满,突然间他第一次发现姑娘的神色不对头儿。
“哎呀,天火烧的!”赛克斯说。他一边用两只手支起身子,一边死死地注视着她的脸,“你看上去像一具死而复生的僵尸。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姑娘答道,“没有什么事。你干吗这样盯着我看?”
“你又在犯什么傻毛病?”赛克斯追问道,同时抓住她的胳膊,粗暴地把她晃了晃,“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怎么啦?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想好多事呢,比尔。”姑娘打了个寒战答道,同时用两只手捂住眼睛,“上帝!这有什么要紧的?”
看来,南希强颜欢笑地说最后那句话的口气,比之先前狂野呆板的神色给赛克斯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我可知道是怎么回事,”赛克斯说,“要是你没有害热病,而且不是正在发作的话,那肯定要发生什么不平常的事,还是很危险的事。难道——难道你,该死的!你不会干这种事的!”
“干哪种事?”姑娘问。
“不会,”赛克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喃喃自语地说,“哪个姑娘也不如她忠实可靠,要不三个月以前我早已割断她的喉咙。她准是害了热病,没错儿。”
赛克斯说到这里,格外坚信不疑,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然后,他又嘟嘟囔囔地咒骂一通,嚷着要喝药。姑娘一骨碌跳起身,背朝着他很快倒了一杯子,送到他的嘴唇边,让他把药喝下去。
“过来,”那盗贼说,“坐在我的身边,露出你平时的嘴脸,要不我让你的脸变个样,变得连你自己也认不出。”
姑娘坐到他的身边。赛克斯牢牢地抓住她的手,然后靠回枕头上,眼睛盯着她的脸。他的眼睛睁开了又闭上了,闭上了又睁开了。他不停地变换姿势,有两三分钟光景,他一次又一次地快要睡着,一次又一次地跳将起来,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茫然地环视四周,最后,就在抬起身的当儿,他仿佛一下子陷入昏睡。他握着的手松开了,抬起的胳膊软绵绵地落在身边,不省人事地躺在那里。
“鸦片酊总算起作用了,”姑娘一边从床前立起来,一边喃喃地说,“可是,现在说不定已经来不及了。”
她急忙戴上帽子,系好披巾,不时提心吊胆地四下里望一眼,她给他服了安眠药,但仍觉得赛克斯那只大手随时可能按住自己的肩膀。然后,她轻轻地朝**俯下身去,吻了吻那盗贼的嘴唇,悄然无声地打开并关上房门,匆匆离开了那栋房子。
她正穿过一条黑洞洞的小巷子往大街走,忽然听见更夫在报九点半。
“九点半过多久了?”姑娘问。
“再过一刻钟就要敲十点。”更夫举起马灯照着她的脸说。“赶到那儿起码要一个来钟头。”南希喃喃地说,一溜烟跟他擦身而过,沿街快步往前走着。
她穿过冷街僻巷,经斯皮特尔菲尔兹朝伦敦西区走去,只见许多商店已在打烊。大钟敲了十下,她心里分外着急。她沿着狭窄的人行道横冲直撞,经常用胳膊肘左右开弓把行人推到一边;穿越拥挤的大街的时候,她不顾密密的人群也在焦急地等着过马路,干脆从马车的马脑袋底下钻过去。
“这女人简直疯了!”人们回头望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说。
到了市区比较豪华的地段以后,街上相对冷落。三三两两的行人见她急匆匆地从身边擦过,一股脑儿地往前冲,对她产生了更大的好奇心。有些人加快步子跟在她的后面,仿佛想要搞清她这么大步流星地究竟要去什么地方。有几个抢到她的前面回头看,对她毫不减慢的速度感到很吃惊。但是,他们都一个个掉在后面,她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是一家家庭旅馆,位于海德公园附近一条幽静而漂亮的街上。当门前明亮的灯光出现在她的眼前时,钟敲十一点。她在门口徘徊几步,好像有点举棋不定,考虑要不要往里走。但是,钟声仿佛使她下定决心,她踏进了前厅。门房的座位上没有人。她抓耳挠腮地东张西望,接着朝楼梯走去。
“喂,姑娘!”一个衣着时髦的女人从她身后的门里探出身来说,“你找谁呀?”
“一位住在这家旅馆的小姐。”姑娘答道。
“一位小姐!”那个女人应声道,还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哪位小姐?”
“梅利小姐。”南希说。
这时候,那个年轻女人已经注意到她的模样,露出不屑回答的神气,然后把一个男服务员叫来应付她。南希向他重复自己的来意。
“我去通报时说你叫什么名字?”男服务员说。
“不用说名字。”南希答道。
“也不用说什么事?”那人说。
“对,也不用说什么事,”姑娘答道,“我非得见这位小姐。”
“得了!”那人说着,把她往门外推,“别跟我来这一套。出去。”
“除非你们把我抬出去!”姑娘拼命挣扎着说,“不过,我会让你们两位吃不消的。这儿有哪位,”她环视四周说,“哪位愿意替我这可怜的人传个信儿的?”
这番呼吁立即产生了效果。有个心慈面善的男厨师跟另外几个服务员在一旁看热闹,这时候走上前来说情。
“替她传个信儿上去吧,乔。”厨师说。
“那管什么用?”男服务员答道,“你认为小姐会见她这样的人吗?”
这句话暗示南希是个身份可疑的女人,四个女服务员一听,贞洁的胸膛里顿时怒火燃烧。她们情绪激昂地声称她给女人丢了脸,竭力主张毫不留情把她扔到路旁的阴沟里去。
“你们爱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姑娘朝那个男人回过身说,“不过,你们先得答应我的请求,看在万能的上帝的分上,请你们替我传个信儿。”
软心肠的厨师再次出来说情,名字叫乔的男服务员总算把这件事答应下来。
“什么信儿?”那人一只脚踏在楼梯上,问。
“你就说,有个姑娘恳求跟梅利小姐单独说几句话,”南希说,“你还说,小姐只要听听她要说的第一句话就知道,究竟是让她把话说下去,还是把她当做骗子撵出门。”
“我说,”乔说,“你的口气倒不小!”
“你就传这个信儿,”姑娘坚定地说,“我等着听回音。”
那人跑上楼去。南希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等在那里,只听见几个贞洁的女服务员在连珠炮似的嘲骂,不由气得嘴唇直打哆嗦。当送信的人回来让她上楼的时候,她们更是骂得昏天黑地。
“这个世道正儿八经做人真是不管用了。”女服务员甲说。
“废铜比之烈火炼过的真金还要吃香。”女服务员乙说。
女服务员丙只是感到大惑不解,说了声“女人到底怎样才算是有身份”,女服务员丁起了个头,领着几位贞女同声齐唱“不要脸”。
南希顾不得这许多,脑子里想着更加重要的事情,哆嗦着手脚跟着那人上了楼,来到一间由吊灯照亮的小会客室。他把她留在这里,自己退下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