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循循善诱的师友们(1 / 1)

第18章

循循善诱的师友们

翌日约摸中午时分,机灵鬼和贝茨哥儿已经出门去干他们的老本行,费金先生利用这个机会把奥利弗好好地教训了一顿。他说,奥利弗显然犯了忘恩负义的弥天大罪,有意抛弃为他心急如焚的朋友们;不仅如此,当他们费尽周折,花了很大本钱把他找回来以后,他竟然还想逃跑。费金先生特别强调,要不是他当初收留他,疼爱他,及时帮助他,奥利弗说不定早已饿死在街头。他还讲了一个凄惨动人的故事:他是个乐善好施的人,曾经接济过一个情况类似的孩子;可是,他辜负了他的一片信任,竟然想跟警察勾勾搭搭,结果有一天上午不幸被绞死在老贝利。费金先生没有企图隐瞒自己在那场灾难中的作用,但是他噙着热泪哀叹说,由于那孩子执迷不悟,背信弃义,因此人家不得不向刑事法庭提供某些证据,让他充当牺牲品——这些证据不一定是确凿无疑的,但是为了他(费金先生)和几位好友的安全,这么做也是完全必要的。最后,费金先生描绘了人被绞死时的难受滋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他还非常友好、很有礼貌地表达了他的殷切希望:他永远不必把奥利弗·特威斯特送去吃那种苦头。

小奥利弗听着犹太老头儿这番话,多多少少听得出话里包含威胁,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已经领教过,一旦黑白恰好杂糅一起,连法官也很难分得清楚。他觉得,犹太老头儿很可能已经不止一次制定并实施奸计,除掉那些知道情况太多、嘴巴太快的人。他想起老绅士和赛克斯之间的几次争吵,看来就跟过去哪一桩此类阴谋有点关系。他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只见犹太老头儿在以搜索的目光望着他。他心里马上觉得,自己苍白的脸色,颤抖的四肢,细心的老绅士是不会不注意到的,也不会不为此感到津津乐道的。

犹太老头儿露出可怕的笑容,轻轻地拍拍奥利弗的脑袋说,只要他乖乖听话,一心扑在生意上,那么他认为他们将来还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接着,他拿起帽子,披上一件打满补丁的旧大衣,走出屋子,随手锁上了门。

那一整天,以及随后许多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奥利弗就这样待在屋里,从清晨到半夜看不见一个人影。他独个儿以沉思默想来打发这漫长的光阴。他总是想起那些好心的朋友,想起他们一定早已对他形成不好的看法。想到这里,他心里确实很难过。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犹太老头儿不锁房门了;他可以在这栋房子里自由走动。

这是个肮脏不堪的地方。楼上的房间都有高大的木结构壁炉台,门也很大,墙壁和檐口都镶着木板,一直镶到天花板,尽管年久失修,积满灰尘,一片乌黑,仍看得出各种装饰。奥利弗由此得出结论,很久很久以前,连犹太老头儿也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栋房子属于好人家,说不定还是个相当漂亮的地方,尽管现在看上去满目疮痍。

墙壁和天花板的角落里结满蜘蛛网;有时候,奥利弗轻轻走进一个房间,看到老鼠在地板上奔窜,惊慌失措地钻回洞里。除此以外,既见不着也听不到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每当天黑下来,他已经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得精疲力竭,常常蜷缩在临街大门口的走廊里,尽可能地接近活人。他待在那里,算着时间,直到犹太老头儿或孩子们回来。

在这些房间里,腐朽的窗板都是紧紧关着的;窗闩都用螺钉牢牢地拧在木头里,光线只能从顶端的圆孔里悄悄射进来,照得满屋子都是古怪的影子,使里面显得更加阴凄凄的。后面阁楼上有一扇窗子,外侧的铁栅已经生锈,但是没有窗板;奥利弗时常愁容满面地凝望窗子外面,一望就是几小时;但是,除了乱七八糟、鳞次栉比的屋顶,乌黑的烟囱,以及山墙之外,什么也看不分明。不错,有时候看得见远处哪个屋顶平台上探出个白花花的脑袋,朝护墙外面瞥上一眼,但又很快缩了回去。由于奥利弗往外张望的窗子是牢牢钉死的,加上多年的烟熏雨淋已经变得朦朦胧胧,所以他至多只辨得出外面不同物体的轮廓,想要被人看到或者听见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这种希望简直像住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里那样渺茫。

一天下午,机灵鬼和贝茨哥儿当晚有事出门,机灵鬼忽然心血**,急着要把自己打扮一番(说句公道话,这绝不是他的癖好);为此,他竟然屈尊俯就地命令奥利弗马上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奥利弗很高兴自己派得上用场,很乐意看得到几张人脸,哪怕是些丑脸;他还很希望跟身边的人和好,只要通过正当的途径办得到,因此对这个要求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马上表示愿意。他一腿跪倒在地,让机灵鬼坐上桌子,把脚伸到他支起的另一条腿上,然后开始操作一道道金斯先生称之为“替他漆脚盒子”的工序。这话用普通英语来讲就是替他擦靴子。

机灵鬼轻松自在地坐在桌子上,一面抽着烟斗,一面摆动一条腿,在此期间奥利弗一直在擦他的靴子

,自己既没有事前脱下靴子的麻烦,也没有事后穿上靴子的痛苦,脑子里尽可以浮想联翩。在这种情况下,理性动物照例会产生一种悠闲自得、无拘无束的感觉。也许是有了这种感觉——也许是醇香的烟味安抚了机灵鬼的感情,也许是平和的啤酒影响了他的思想——反正这时候他显然带上一点罗曼蒂克和热情洋溢的情调,这总的来说跟他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望一眼奥利弗,又抬起头来轻轻地叹一口气,既像在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又像在对贝茨哥儿说话:

“真可惜,他不是三只手!”

“是啊!”查利·贝茨哥儿说,“他有点不识好歹。”

机灵鬼又叹一声气,重新拿起烟斗。查利·贝茨也重新拿起烟斗。他们俩默默地抽了片刻。

“我看,你连三只手是什么意思也还不懂。”机灵鬼不无遗憾地说。

“我想我是懂的,”奥利弗抬起头答道,“就是小——”奥利弗没有说出口,接着问,“你就是三只手,对吗?”

“我就是,”机灵鬼回答,“别的行当我都瞧不起。”道金斯先生发表完这番见解以后,狠狠地拉歪帽子,然后望着贝茨哥儿,好像表示欢迎他提出不同看法。

“我就是,”机灵鬼重复说,“查利也是,费金也是,赛克斯也是,南希也是,贝特也是,我们大家都是。连那条狗也是,它是这一伙儿当中最精明的一个!”

“也是最不会告密的一个。”查利·贝茨补充说。

“它在证人席上不出一点声音,免得连累自己;你哪怕把它拴在那儿,饿它两个礼拜,它也不出一点声音。”机灵鬼说。

“不出一丁点声音。”查利说。

“真是一条脾气古怪的狗。陌生人在它面前大笑,唱歌,它瞪不瞪眼睛?”机灵鬼接着说,“听到拉小提琴的声音,它吠不吠上几声?看到别的品种的狗,它心里恨不恨?哎呀,才不呢!”

“它是个彻头彻尾的基督徒。”查利说。

这句话原本是说来赞颂那条狗的,不过在另一种意义上说得也很贴切,只是贝茨哥儿不知道而已;有不少杰出的女士和先生声称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基督徒,岂知他们与赛克斯先生的那条狗之间存在着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

“算了,算了,”机灵鬼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他在这一行里所养成的细心作风处处体现出来,“这些都跟这位年轻的新手不相干。”

“一点也不相干,”查利说,“你干吗不拜费金为师,奥利弗?”

“然后马上发财?”机灵鬼咧嘴一笑,接着说。

“发了财就洗手不干,过起绅士生活?我就有这种打算。到了第五个闰年的第四十二个星期二,也就是过三一节的那一周,我就照此办理。”查利·贝茨说。

“我可不想,”奥利弗胆怯地回答,“我希望他们放我回去。我——我——宁可回去。”

“可是,费金宁可不放你回去!”查利答道。

奥利弗对此心里非常清楚。但是,他觉得更公开地暴露自己的思想说不定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儿,所以只是叹一口气,继续擦他的鞋子。

“回去!”机灵鬼喊着说,“哎呀,你怎么这样没有出息?难道你没有一点骨气?还想回去依靠你那几个朋友?”

“哦,真不害臊!”贝茨哥儿说着,从口袋里拉出两三条手帕,扔进小橱里,“你太没有志气了,说真的。”

“我才不会这么干呢。”机灵鬼孤傲地说。

“可是,你们倒可以抛弃自己的朋友,”奥利弗似笑非笑地说,“让他们去充当你们的替罪羊。”

“那么做,”机灵鬼摆一摆烟斗答道,“那么做完全是从费金的安全着想,因为警察知道我们是一伙儿的。万一我们出了问题,说不定会把他牵连进去,于是采用了这种办法,你说对吗,查利?”

贝茨哥儿点点头,表示同意。他本想开口说话,可是突然想起奥利弗逃跑的情景,在张嘴大笑的时候吸进一口烟,结果那烟往上渗入他的头部,朝下钻进他的喉咙,呛得他咳个不停,足足跺了五分钟地板。

“瞧!”机灵鬼掏出一把角子说,“过过舒心日子吧!管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喂,接住!那个地方还有好多好多呢。你不肯接,对吗?真是个大傻瓜!”

“这不道德,对吗,奥利弗?”查利·贝茨问,“他终有一天会给扣脖子的,对吗?”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奥利弗答道。

“是这么回事儿,老伙计。”查利说。贝茨哥儿一边说,一边抓住自己围脖的一端笔直往上拉,脑袋倒歪在肩膀上,牙缝里挤出一阵古怪的声音,从而通过手势形象地说明了扣脖子同上绞架是一回事。

“就是这个意思,”查利说,“你瞧他的眼神呀,杰克!我从没有见过哪个新来的孩子是这副样子的;我将来肯定

会笑死在他的手里,这是错不了的。”查利·贝茨哥儿又一次开怀大笑,笑得眼泪直流,然后又拿起烟斗。

“你从小没有受过好的教育,”机灵鬼一边说,一边察看奥利弗为他擦好的靴子,觉得很满意,“不过,费金会把你培养成才的,要不然你将是他手里的第一件废品。你还是马上动手干吧!反过头来你会发现,你早已不知不觉干上这一行了。像你现在这副模样,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奥利弗。”

贝茨哥儿也在一边帮腔,从自己的角度苦口婆心地开导奥利弗。等他详尽无遗地说完以后,便和他的朋友一起生动地描述干这一行所固有的无穷乐趣,同时还向奥利弗作出种种暗示:他现在最好通过他们当初使用的办法,刻不容缓地去赢得费金的欢心。

“好好考虑考虑吧,奥利弗,”机灵鬼听见楼上犹太老头儿开门的声音,就说,“这些丝质的和滴答响的东西你不去拿——”

“你说黑话管什么用?”贝茨哥儿打断他的话,“他听不懂你的意思。”

“这些手帕和怀表你不去拿,”机灵鬼把说话降到奥利弗听得懂的水准,说,“反正别人也会去拿,那样的话,失主倒霉,你也倒霉,除了对拿到东西的人以外,对谁也没有半点好处——你跟他们一样有权利把东西拿过来。”

“说得对,说得对!”犹太老头儿说。他已经走进屋子,只是奥利弗没有看见,“道理就这么简单,亲爱的。总而言之,你要相信机灵鬼的话。哈!哈!哈!他懂得这一行的基本道理。”

老先生一边为机灵鬼的那番道理佐证,一边欣喜地搓着两只手。看到自己的高徒如此能说会道,他高兴得咯咯地笑起来。

这次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因为犹太老头儿在贝特小姐和一位奥利弗从未见过的先生的陪同下刚刚回到家里。机灵鬼管那位先生叫汤姆·奇特林。汤姆在楼梯上滞留片刻,跟那位小姐互相谦让半天,这时候才走进来。

奇特林先生比机灵鬼年纪大,也许已经有十八岁,但看样子对那位小绅士还怀有一丝敬意。这似乎表明,他意识到自己的才华和业务造诣方面还稍有差距。他长着一双闪闪发亮的小眼睛,满脸都是麻子;他头戴皮帽,身穿黑色灯芯绒上衣和油腻腻的粗布裤子,腰间系一条围裙。说实在的,他这身衣服亟待修补一番;但是他向大家解释说,他一小时之前刚刚“出来”,过去六个星期里一直穿着制服,因此无暇顾及自己的便装。奇特林气呼呼地接着说,那边用新方法来烟熏和消毒衣服是严重违反宪法的,竟然在衣服上烧了许多洞,不过你也拿官府没有办法。他对剃掉头发的规定同样持批评态度,认为这也是完全不合法的。奇特林先生在结束评论时说,在漫长的四十二天里,他一直拼命干活,还没有喝到过一口东西,已经“渴得像一只石灰篓子,要是撒谎,情愿粉身碎骨”。

“你猜猜看,这位先生打哪儿来,奥利弗?”犹太老头儿咧嘴一笑问。在这当儿,另外两个孩子把一瓶酒放在桌子上。

“我——我——猜不着,先生。”奥利弗答道。

“他是谁?”汤姆·奇特林问,鄙夷不屑地朝奥利弗瞥一眼。

“是我的一位小朋友,亲爱的。”犹太老头儿回答。

“那他真是交上好运了,”年轻人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费金一眼,“先别在乎我打哪儿来,小家伙。你很快会去那儿的,我敢赌一克朗!”

孩子们听到这句俏皮话都笑起来。他们又围绕这个话题开了几个玩笑,然后悄悄地跟费金交谈几句,走了。

新来的人和费金单独说了些什么,接着他们把椅子移到壁炉跟前。犹太老头儿让奥利弗过去坐在他的身边,把谈话引向大家很可能感兴趣的话题。他讲到干这一行的好处多么巨大,机灵鬼的本事多么高超,查利·贝茨多么和蔼可亲,以及犹太老头儿本人多么慷慨大方。最后,这些话题看来已告枯竭,奇特林先生也已精疲力竭。在感化院里,你只要待上一两个星期,便会觉得劳累不堪的。于是,贝特小姐起身离去,让这伙人歇息。

从这天起,奥利弗很少单独留在家里,几乎经常跟那两个孩子待在一起。他们每天都跟犹太老头儿一起做以往做过的游戏;这到底是为了提高自身的技艺,还是给奥利弗提供一个学习的机会,只有费金先生心里最清楚。在其他时间里,老绅士给他们讲一些有关他年轻时代打家劫舍的故事,中间还穿插许多离奇可笑的情节,连奥利弗听了也禁不住放声大笑。这表明,尽管奥利弗还没有丧失天良,对这类事情还是觉得挺好笑的。

总之,诡计多端的犹太老头儿给那孩子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先是把他单独关在光线昏暗的房子里,在他的心理上铺平道路,让他感到与其在这百无聊赖的地方忧思愁想,不如跟任何人交往;现在,费金开始慢慢地往他的灵魂深处灌输毒液,指望把它染黑,并且永远改变它的颜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