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布朗洛收留苦命人(1 / 1)

第12章

布朗洛收留苦命人

马车辘辘地经过快乐山和埃克斯茅思街,差不多沿着奥利弗跟随机灵鬼初来伦敦时走过的路线行驶;但是,到伊斯林顿的安琪儿酒店以后,马车拐向一条不同的路,最后抵达彭顿维尔附近一条幽静的林荫道,在一栋整齐的房子前面停下来。进屋以后,布朗洛先生马上吩咐准备好一张床铺,看着他年轻的被保护人给小心翼翼、舒舒服服地安顿好。奥利弗在这里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

可是,在许多天里,奥利弗对他新朋友们的情意浑然无知。日出日落,日出日落,又是多少回日出日落,这孩子仍然直挺挺地躺在**,在高热的干烤之下眼见得渐渐消瘦下去,真是令人焦急万分。蛆虫吃掉死人的速度,也不一定比这文火耗损活人的速度快。

最后,他终于醒过来了,好像做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他又虚弱,又消瘦,又憔悴。他有气无力地从床里抬起身,把头支在颤抖的胳膊上,以不安的目光四下环顾。

“这是什么房间?我给带到哪儿来了?”奥利弗说,“这不是我睡觉的地方呀。”

他头晕目眩,身体虚弱,因此说话声音很轻;可是,这话马上给人听见了。床头的帷幔很快被拉开。一位穿着整齐的慈祥老太太一直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做针线活儿;她一面拉开床帷,一面站起来。

“嘘,亲爱的,”老太太温和地说,“你需要安静,要不又会病倒的。你病得很重——要多重有多重,差不多是这样的。躺下吧,真是个乖孩子!”说着,老太太让奥利弗的头轻轻地靠着枕头,掠去他额头上的头发,以慈祥、深情的目光望着他的脸。奥利弗禁不住把他干瘦的小手放在她的手里,还将她的手拉过来搂住自己脖子。

“上帝保佑我们!”老太太含着热泪说,“这可爱的孩子多有良心啊!长得又讨人喜欢!要是他的妈妈现在能像我这么坐在他的身边,看得见他,她该多高兴啊!”

“她说不定看得见我,”奥利弗合起双手,轻轻地说,“她说不定一直坐在我的身边。我几乎感觉得到,她就坐在那儿。”

“那是你在发烧的缘故,亲爱的。”老太太温和地说。

“我想也是,”奥利弗回答,“天国在很遥远的地方,而且他们在那儿过得很快活,不会到床边来看望一个苦孩子。不过,她要是知道我病了,即使在那儿也会很同情我的;她临死之前自己也病得很厉害。看来,我的情况她是一点也不知道。”奥利弗沉默片刻以后接着说,“她要是看得见我受了伤,肯定会感到很伤心;然而,我梦见她的时候,她脸上老是喜滋滋、乐呵呵的样子。”

对此,老太太没有搭话;她先抹了抹眼睛,接着又擦了擦放在床罩上的眼镜,仿佛眼镜也在跟着掉眼泪似的。她给奥利弗端来一杯清凉饮料,然后拍拍他的脸蛋,嘱咐他安安静静地躺着,要不他又会犯病。

于是,奥利弗一声不响。一方面,他很想乖乖地听那位慈祥老太太的话;另一方面,说句老实话,他刚才说了那番话已经精疲力竭了。不一会儿,他平静地睡着了。烛光使他苏醒过来;他看到一支蜡烛移到他的床前,烛光里有位先生拿着一块走得很响的大金表,测了测他的脉搏,说他已经好多了。

“你确实好多了,你说是吗,亲爱的?”那位先生问。

“是的,谢谢你,先生。”奥利弗回答。

“啊,我知道你好多了,”那位先生说,“你还觉得很饿,对吗?”

“不饿,先生。”奥利弗答道。

“哼!”那位先生说,“不饿,我知道你不饿。他不觉得饿,贝德温太太。”那位先生显出很高明的样子。

老太太恭敬地点点头,仿佛在说,她认为这位医生真是高明极了。看来医生本人也持这种看法。

“你还觉得很困,对吗,亲爱的?”医生问。

“不困,先生。”奥利弗回答。

“不困,”医生露出很精明而又满意的神色,“你不困,也不渴,对吗?”

“不,先生,挺渴的。”奥利弗答道。

“不出所料,贝德温太太,”医生说,“他觉得挺渴,这是很自然的。你可以给他点茶喝,太太,给他几片烤面包吃,别涂黄油哟。别给他盖得太热,太太,也要当心他着凉。请你关照这些事儿。”

老太太行了个屈膝礼。医生尝了一口清凉饮料,说了声倒还凑合,然后匆匆地走了;他下楼的时候,靴子发出大人物和富贵人走路的嘎吱声。

之后,奥利弗很快又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二点钟。过不多久,老太太亲切地跟他道了晚安,留下一个胖老婆子来照看他。老婆子刚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里面放着一本小小的祈祷书和一顶大大的睡帽。老婆子戴上睡帽,将祈祷书放到桌上,然后对奥利弗说,她是来陪他过夜的;说着,她把椅子移到壁炉跟前,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其间还不时地东歪西倒,发出各种呜咽声和哽塞声。在这种时刻,她只是使劲揉揉鼻子,然后又睡着了。

黑夜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有一段时间奥利弗没有睡着,时而数着灯罩反射到天花板上的小小光圈,时而用倦怠的眼睛看着墙壁纸上的复杂图案。屋里黑洞洞,静悄悄的,笼罩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他不禁想到,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死神曾经在这里徘徊,而且很有可能再次光临,使这里失去光明,充满恐怖。想到这里,他转过头去,把脸埋在枕头里,热诚地向天国祈祷。

渐渐地,他进入深沉安谧的梦乡,得到恬静安宁的休息,享受只有大病初愈的人才享受得到的那份惬意,简直让人

不愿意醒过来。倘若这就是死亡,谁还肯活过来面对艰难、苦恼的人生,面对操心的今天,担忧的明天,尤其是那不堪回首的昨天!

当奥利弗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几小时;他觉得神清气爽,心情愉快。病魔造成的危机已经安然过去。他又属于今生今世了。

三天以后,他已经能坐在厚厚地垫着枕头的扶手椅里。由于他身体依然虚弱,自己不能走路,贝德温太太让人把他背到楼下管家也就是她自己住的小屋子。这位好心的老太太将他安顿在壁炉跟前,然后自己也坐下来。她见他已经康复许多,心里非常快活,竟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别管我,亲爱的,”老太太说,“我老是要痛痛快快哭一场,就那回事儿。瞧,一切都过去了,我心里舒服多了。”

“你待我非常非常好,奶奶。”奥利弗说。

“哎呀,千万别这么想,亲爱的,”老太太说,“你还是喝点汤吧,现在该是喝汤的时候了;医生说,今天上午布朗洛先生说不定要过来看望你,你得显出大有气色的样子,你的气色越好,他越会高兴。”说着,老太太动手在小锅里盛了满满一碗鸡汤——稠得很呀,奥利弗心里想,要是稀释到教养所规定的浓度,足以让三百五十个贫民饱餐一顿,这还是最起码的估计哩。

“你是不是很喜欢画呀,亲爱的?”老太太发现奥利弗目不转睛地望着挂在他坐椅对面墙上的一幅画像,就问。

“我也不知道,奶奶,”奥利弗眼睛依然盯着那幅油画,“我没有见过几幅画,因此很难说得清楚。这位夫人长得多漂亮,多温柔呀!”

“啊!”老太太说,“画家们老是把女人画得比真人还漂亮,要不然,谁还会请他们作画呀?发明照相机的人说不定已经知道,那玩意儿永远不会受欢迎;照相机照出来的东西太真实。太真实了。”老太太说。她觉得自己看问题非常深刻,情不自禁地开怀大笑。

“这——这像是画的吗,奶奶?”奥利弗问。

“是呀,”老太太一时之间把目光从鸡汤移到墙上,“这是一幅画像。”

“是谁的画像,奶奶?”奥利弗问。

“哎呀,说实在的,亲爱的,我也不知道,”老太太和颜悦色地回答,“我看,画上的人反正你我都不认识。它好像把你迷住了。”

“这像画得真漂亮。”奥利弗回答。

“哎呀,你是不是觉得害怕了?”老太太说。她发现孩子在以敬畏的目光盯着画像,心里大为惊讶。

“噢,不,不,”奥利弗连忙回答,“可是这双眼睛看上去那么悲哀,从我坐的地方望过去,像是在盯着我看。我的心跳得好厉害,”奥利弗低声说,“它像个活人似的,还想跟我说话,可是又说不出来。”

“上帝保佑我们!”老太太吃了一惊,喊着说,“别胡说八道,孩子。你病刚刚好,身体虚弱,精神紧张。我把你的椅子转过去,那样你就看不着了。就这样!”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椅子转个方向,“现在你怎么也看不见了。”

奥利弗还是看得见,在脑海里,而且看得跟变换位置之前一样清晰。但是,他觉得还是不要让好心的老太太担心,所以当她望着他的时候,他露出了笑容。贝德温太太见他自在些了,便放下心来。她在汤里加上盐,往里面掰几片烤面包,为这么重要的事儿忙碌着。奥利弗一下子把汤喝个精光。他刚喝下最后一匙鸡汤,就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请进。”老太太说。走进来的是布朗洛先生。

老绅士进门时迈着轻快的脚步,这是不难理解的;但是,他刚把眼镜抬到额头,两手抄起晨衣的后襟,想要好好地、久久地看一眼奥利弗,脸部就呈现出千百种古怪的姿态。奥利弗大病初愈,看上去形容憔悴,身体虚弱;出于对他恩人的尊敬,他试图站起来,可又站不起来,最后还是倒在椅子里。事实上,要是非得实话实说的话,布朗洛先生心胸非常开阔,足以及得上任何六位普通慈悲心肠的老绅士。可他还是通过某种水压原理往自己的眼睛抽上来两眶热泪;不过,我们都不大富有哲学头脑,没有资格解释这种原理。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布朗洛先生清了清嗓子说,“我今天上午嗓门有点嘶哑,贝德温太太。我恐怕感冒了。”

“大概不至于吧,先生,”贝德温太太说,“你用的东西我都拿出去晒得干透干透的,先生。”

“我也不清楚,贝德温。我也不清楚,”布朗洛先生说,“我倒觉得,有可能是我昨天吃晚饭时围了一块湿餐巾。不过,算了。你感觉怎么样,亲爱的?”

“很快活,先生,”奥利弗答道,“你待我这么好,先生,我太谢谢你了。”

“真是个乖孩子,”布朗洛先生肯定地说,“你给他喝点什么滋补品没有,贝德温?比如流汁之类的东西,嗯?”

“他刚喝过一碗香喷喷的浓鸡汤,先生。”贝德温太太答道。她稍稍挺了挺身子,特别强调“浓鸡汤”三个字,表示流汁跟做得好的浓鸡汤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

“哦!”布朗洛先生微微一震,“要是给他喝上两杯葡萄酒,对他的好处会大得多。你说对吗,汤姆·怀特,嗯?”

“我叫奥利弗,先生。”小病号露出大为诧异的神色,答道。

“奥利弗,”布朗洛先生说,“奥利弗什么?奥利弗·怀特,嗯?”

“不,先生,特威斯特,奥利弗·特威斯特。”

“这个姓真怪呀!”老绅士说,“那么,你怎么对法官说,你姓怀特呢?”

“我根本没有对他这么说过,先生。”奥利弗吃惊地回答。

这话听

上去像是在撒谎,所以老绅士以相当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奥利弗的脸。但是,你不能不相信他的话;在那张瘦削的脸上,每个部位都表明他说的是真话。

“那么准是搞错了。”布朗洛先生说。尽管他察看奥利弗的原始动机已经不复存在,但这时候又突然想起他长得跟某个人特别相似,所以目光仍然滞留在他的脸上。

“希望你不会生我的气,先生。”奥利弗抬起眼睛,以恳求的目光望着他说。

“不会,不会,”老绅士答道,“哎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贝德温,你瞧!”

说着,他急切地指指奥利弗头顶的那幅画像,又指指那孩子的脸。他的脸长得酷似画像上的女人。眼睛,头形,嘴巴,每个部位都一模一样。刹那间的表情也完全相同,连最细微的线条也好像丝毫不差!

奥利弗不知道老绅士干吗这么突然惊喊起来;他还不怎么健壮,经不起这般惊吓,竟然昏过去了。读者一定还在牵挂快活的老绅士的两个小徒弟,奥利弗的虚脱正好给作者提供了一个解除大家悬念的机会。他们的情况记录如下——

上文已经交代,机灵鬼和他技术高超的朋友贝茨哥儿非法攫取布朗洛先生的私人财物,致使奥利弗背后响起一片抓小偷的喊声。他们俩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加入了抓小偷的行列。这种考虑是很合时宜,值得称道的;臣民的自由,个人的权利,是每个真正的英国人最引以为豪、最值得夸耀的东西。因此,我几乎无须恳请读者注意,这种行为应当有助于提高他们在所有知名人士和爱国分子眼里的身价,而且应当提高到差不多这样的高度,即,他们这样急于保存自己,求得自身安全,强有力地证实了一个小小的法则。这个法则是由一些思想深邃、判断正确的哲学家提出来的,阐释了自然界一切行为的主要动机。这些哲学家非常聪明地把自然本性简化成格言和理论;通过对它的高度智慧和高度悟性作一番娓娓动听的颂扬,他们把什么良心,什么崇高的冲动,什么情操统统撇之一边。这是因为,这些考虑有损于它的尊严;举世公认,自然本性远远高于此类鸡毛蒜皮的瑕疵和弱点。

倘若我想从严格的哲学角度来进一步证明他们俩在危急关头的行为是一种自然本性的反映,那么我马上可以从上文已经叙述过的事实中找到证据:他们发现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奥利弗身上便停止追赶,立即抄最近的小路踏上了归途。我不想断言,那些名满天下、知识渊博的贤人哲士为了得出伟大的结论通常也走捷径(他们宁可拐弯抹角,东拉西扯,拉长距离,就像思潮汹涌的醉鬼滔滔不绝地说话那样)。然而,我想说,而且毫不含糊地说,这便是许多大哲学家千篇一律的做法;在贯彻他们的理论过程中,他们显示出巨大的智慧和远见,想方设法地排除一切有可能被认为危及自身安全的偶然因素。因此,为成大事便可以不拘小节;只要目的正确便可以不择手段;至于大事大到什么程度,小节小到什么程度,或者说什么才算大事,什么才算小节,完全由有关的哲学家根据自身的特定情况,得出明确、周密、公正的结论。

两位小绅士飞也似的穿过迷宫般的冷街僻巷,一口气跑到一条又低又暗的拱道底下才敢停下脚步。他们在这里默默地等着缓过气来好说话,然后贝茨哥儿觉得事情又滑稽又可笑,禁不住大喊一声,笑得直不起腰,干脆扑倒在人家门口的台阶上,快活得在上面打起滚来。

“怎么回事儿?”机灵鬼问。

“哈!哈!哈!”查利·贝茨放声大笑。

“别出这么大的声音,”机灵鬼警惕地环视四周,提醒说,“你不怕给人抓住,笨蛋?”

“我忍不住呀,”查利说,“实在忍不住!看着他飞奔乱跑的模样,拐弯时撞在铁的路灯杆上,又接着往前跑,好像他也是铁做的似的,我却把手帕往口袋里一塞,喊着朝他追上去——哎呀,我的天哪!”刚才的场面栩栩如生、绘声绘色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说到这里,他又一次在台阶上打滚,笑得比原先更响了。

“费金会怎么说?”机灵鬼趁他的朋友上气还没有接上下气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

“怎么说?”查利·贝茨重复说。

“是啊,怎么说?”机灵鬼说。

“他会怎么说?”查利看到机灵鬼显出很严肃的样子,突然不笑了,“他会怎么说呢?”

道金斯先生吹了一两分钟口哨,然后脱掉帽子,搔了搔头皮,点了三次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查利说。

“嘟噜噜噜,瞎扯一气,胡编一套。”机灵鬼狡黠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这倒说清了问题,但还是不大令人满意。贝茨哥儿是那么觉得的,所以他又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机灵鬼没有回答。他重新戴上帽子,把长长的衣襟撂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舌头抵着一侧腮颊,以屡见不鲜而又意味深长的方式在自己鼻梁上叩五六下,蹑手蹑脚地沿着一条小巷子走去。贝茨哥儿跟在后面,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上述谈话过后几分钟,快活的老绅士听到楼梯上响起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他正坐在壁炉跟前,左手拿着一根干熏肠和一块小面包,右手握着一把折刀,炉架上搁着一个白铁杯子。他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挂着狞笑,密密的红眉毛底下射出两道敏锐的目光。他把耳朵侧向房门,仔细听着。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呀?”犹太老头儿脸色骤变,嘟嘟囔囔地说,“只回来两个人?还有一个呢?他们不是遇上麻烦了吧。听!”

脚步声越来越近,到达楼梯平台。门慢慢地开了,机灵鬼和查利·贝茨走进屋子,随手把门关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