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怎么死的不是我啊?”黄朝耀跪在赵怡忠的遗体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狄国平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他强忍住悲痛,轻轻把赵怡忠的遗体翻过身来,竟发现赵怡忠背上还有茶缸盖大的一个深洞,隐隐看得见里面的内脏……顿时,抬担架的所有干部战士都惊呆了!这位四处负了重伤的军人,他是这么冲上敌人阵地的?分配给赵怡忠的任务是在比较安全的地方指挥啊!
赵怡忠啊,你当然明白,一次负伤就可以迅速撤下去,也可以荣立战功,可你为什么又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中了敌弹,还要往上冲呢?
赵怡忠啊赵怡忠,你让你那孤独、可怜的妻子如何活下去?
赵怡忠啊赵怡忠,你让你的儿子长大后,这么忍受永远见不上父亲一面的痛苦和折磨呢?
赵怡忠啊赵怡忠,你要你身患着重病的母亲哭瞎双眼吗?你要让你十七岁身体单薄的妹妹昏倒在耕作的稻田里吗?
赵怡忠啊赵怡忠,你可知道,你的身患癌症的老父亲,此刻正在弥留之际,十几天来全靠输液,针头已经扎不进去了,老人还在颤微微地呼唤:
“怡忠,我的儿!怡忠,我的儿呀……”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火红的凤凰从从老上的熊熊战火中腾空飞起,久久地盘旋在巍巍老山群峰那深深的峡谷中……
凤凰新生了!
“他妈的!死的怎么不是我啊!”黄朝耀跪在地上还在哭。他此刻还不知道,营长狄国平刚刚在这场三十五分钟的短兵相接忠,经受了他毕生忠思想感情最深刻最重大的一次转折,经历了一场对他来说极为神圣庄严的灵魂的洗礼!
战斗一打响,见到自己的部下一个个猛虎扑食般地扑上去时,狄国平顿时热血沸腾,激动得不由浑身颤抖起来,他把师长让他留在无名洞隐蔽处就地指挥的命令一下子抛到脑后,疯了似的挥着手枪大喊大叫地冲了上去:“兄弟们!我狄国平和你们在一起!共产党员和我往最前面冲啊!”他果然扑到了最前面……彭勇团长见状立即将师长的命令用步话机传达给负责打援和担任军工的七连长吴永奎,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狄营长“弄下来!”狄国平的通信员小韩边追着营长跑,边把刚从步话机上听到的命令喊给他听,不料狄国平理都不理,只顾凶猛地往前边冲,边冲边指挥。小韩急哭了,年轻的通信员趁营长不注意,猛地扑过去,抱住狄国平的腿放声大哭:“营长啊,你下去吧!呜呜呜呜……”狄国平此刻刚好看到赵怡忠负伤而一下子栽倒在地上,顿时愤怒得像个咆哮的狮子,他一把举起手枪,瞪着眼睛对小韩喊道:“你给我滚开!再不滚开我就毙了你!”他把乌黑的枪口对准了通信员……小韩的双手松开了,他含泪看了营长一眼,一条腿跪在地上,哭着对步话机里喊道:“团长啊,营长他不肯……”正在这时,一发越军炮弹呼啸着从头顶上飞来,小韩猛地扔开步话机,疯了似的扑到正要俯身奔跑的狄国平身上,用自己壮实的身体死死压住营长……“轰”的一声巨响,当狄国平从半昏迷中清醒,才发现一股热乎乎的鲜血从压在头顶上的小战士身体里流了下来:小韩为了掩护自己负了重伤……
顿时,狄国平惊呆了,眼泪夺眶而出,自己刚才是怎样用手枪吓唬这个年轻娃娃兵的啊!他抱着小韩的身体不由失声痛哭起来。正在这时,七连长吴永奎带着四名战士抬着担架匆匆赶来了。吴永奎决心这次要把营长用拳头打昏,然后绑在担架上强行抬下去……
抬下去的却是最受营长训斥的小通信员韩胜和。
啊,火线上生死相依的战友情啊!当浑身血迹的小韩的担架和已经停止呼吸的赵怡忠的担架并排放在无名洞口时,狄国平踉踉跄跄只望了一眼,就一下子昏过去了……
这座此刻赖以救命的无名洞是狄国平第九次冒险侦察时发现的。突击队员和伤员全部撤回在洞里,但洞外,越军的炮火仍在疯狂地倾泻,遮天蔽日的滚滚硝烟在洞口弥散,“哒哒哒哒”的敌人高射机枪弹雨点般地在周围岩石上迸射,飞溅的石块上闪出炫目的火花。突然,一股辛辣呛鼻的怪味儿从硝烟中逐渐飘进洞里,这怪味令人窒息,恶臭无比。“不好!敌人施放毒气了!”狄国平营长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立刻挣扎着呼喊,“快!快戴防毒面具!”突击队员们拼命覅咳嗽,边解着各自携带的防毒面罩……“赵怡忠的呢?还有赵怡忠!”尽管赵怡忠已经牺牲了,此刻再也不需要什么防救措施了,狄国平还是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把自己的防毒面罩从头上卸下来,挣扎着给烈士戴上,戴着戴着,他又一次被熏得昏了过去……
呵,谢谢你,营长啊,没有用了!赵怡忠再也不要担心什么越军炮弹、高射机枪弹,不用躲避什么毒气、化学毒剂了……
三天之后,赵怡忠的遗体被送往老山脚下的火化场。
红军师的哀乐是战士们平时最爱唱的《血染的风采》。在这悲壮的乐声中,中国红军师战士赵怡忠的遗体被洁白的布单紧紧裹住了,上面覆盖着一面中国共产党党旗。鲜红的党旗上,轻轻置放着一张雪白的纸,那上面写有撤销他处分的决定。
火化后的烈士骨灰中,同那洁白的骨块成鲜明对比的是六块乌黑的越南弹片!
张副师长、骆副政委、赵副政委一齐缓缓地脱下军帽,流着热泪向烈士肃立默哀……
庄严肃穆的追悼会上,“铁锤团”党委书记、政委袁建国的悼词只念了一句,就哽咽着读不下去了……
从不轻易掉泪的政治处主任刘春灏大步走到台子中央,向全体指挥员建议:
“让我们为赵怡忠同志唱一支《血染的风采》吧!”
也许我倒下,
将不再起来,
他刚起了一句头,自己却放声大哭起来……
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长眠,
将不再醒来,
你是否还有永久的期待?
也许我的眼睛,
将不再睁开,
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躺下,
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
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因为我们的土地上,
有我们付出的爱!
哦,我们共和国的土地,哦,我们血染的风采……
我来到赵怡忠生前所在的九连已经半个多月了。
他的窄窄的单人行军床仍原封不动地置放在原处。战士们用不知名的野花和几盆碧嫩鲜艳的老山兰为他搭了个小小的灵台,灵台上供奉着他与年轻的妻子郭少英唯一的一张黑白色合影照片。照片上的赵怡忠,清秀瘦削的脸上带着微笑,可按微笑使人怎么看也觉得里面悄悄含着一丝内疚,一丝抱歉。
郭少英却一头乌油油的披肩浓发,正依偎在丈夫的肩旁,她长得妩媚动人模样很甜,正笑盈盈地注视着正前方,神情十分满足,嘴角微微上翘,笑的样子很天真……
每天我在连部吃饭时,指导员易治华都要一声不响地多搬一个炮弹箱做的小椅子,再在小木桌上多放一双筷子。我们都静悄悄地慢慢咀嚼着饭菜,时不时地往那椅子、筷子上望一眼,似乎是在等赵怡忠副连长会乐呵呵地一把推开门,坐在椅子上就去伸手抓筷子……
赵怡忠的遗体火化已经三个多月了,由于战事紧张、路途遥远,一直还没来得及向他的亲属通知,因此郭长英还在源源不停地向他写信,一封信接一封厚甸甸的信,把我们每个人的心也压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黄朝耀连长奉命匆匆去了一趟湖北鄂州,见到了赵怡忠烈士的妻子郭长英。赶回老山的当晚,黄连长含泪告诉了我郭长英几个月来因收不到丈夫回音而日渐憔悴的情景后,我忍不住流泪了。
远处隆隆的炮击声又把我的思绪带回到眼前的现实。是的,死去的人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为去的人而活着的人啊!
这活着的人中也包括着我,我从这痛断肝肠的悲哀中挣扎出来,静静地思索着人生,反省着自己……
啊,中国,是多么需要更多的为国家和民族大计着想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