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娜娜还在睡觉。
她住在奥斯曼大街的一座高大的新房子的第三层楼上。
房东把它租给一些单身女子,让她们当新房子的第一批房客。
一个莫斯科富商来到巴黎过冬,替娜娜预付了六个月房租,把她安顿在那里。
这套房子对她来说,显得太大了,里面的家具从来没有配齐全过,陈设豪华而刺眼,几张金色的蜗形脚桌子和几张椅子与从旧货商那里买来的旧货——几张独脚桃花心木小圆桌、几盏模仿佛罗伦萨青铜制品的锌制菱形大烛台摆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
这令人联想到她早就被第一个正经丈夫抛弃了,后来又落到一些行为不端的情人手中。
可谓旗开失利,第一次下海就遭失败,告贷无门,又受到被人赶出住宅的威胁。
娜娜趴着睡觉,两只**的胳膊抱着枕头,睡得发白的脸埋在枕头里。
整套住宅里,只有卧室和盥洗室两个房间经过本区一个装潢工人精心装潢过。
一道熹微的光线从窗帘下射进来,照亮了卧室内的红木家具、帷幔和罩着锦缎套椅子,锦缎的底色是灰色的,上面绣着一朵朵大蓝花。
在这间沉睡、空气湿润的房间里,娜娜突然醒来,仿佛感到身边空空的,顿时大吃一惊。
她瞧瞧枕头旁边的另一只枕头,在镂空花边枕套中间,还留下人头压陷了的痕迹,她用手摸摸,还有点热呢。
随后,她用一只手摸索着,揿了一下床头的电铃。
“他走了吗?”她问进来的贴身女仆。
“对,保尔先生走了,还不到十分钟……因为太太很疲劳,他不想惊醒您。
他让我转告太太,他明天就回来。”
贴身女仆佐爱一边说,一边打开百叶窗,一大片阳光射进来。
佐爱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头上扎着许多小头带,一副长长的脸,嘴巴长得像狗,脸色苍白,脸上有条长长的疤痕,扁鼻子,厚嘴唇,两只黑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明天,明天,”睡眼瞢瞢的娜娜重复道,“明天是该他来的日子吗?”“对,太太,保尔先生总是星期三来的。”
“嗳,不对,我想起来了!”年轻女人坐起来,大声嚷道,“情况都变了。
我本来想今天早上告诉他的……他如果星期三来,就会碰上那个黑鬼。
我们可就麻烦喽!”“太太事先没有对我说,我没法子知道,”佐爱喃喃地说,“如果太太更改日期,最好事先告诉我一下,好让我知道……那么,那个老吝啬鬼就不是星期二来喽?”她们两人私下里一本正经地用“老吝啬鬼”和“黑鬼”两个绰号来称呼两个花钱买嫖的男人,其中,一个是圣德尼郊区的商人,天生吝啬;另一人是瓦拉几亚①人,自称是公爵,他从未按时付过钱,而且钱的来路不明。
达盖内叫娜娜把他自己的日期安排在老吝啬鬼的后一天,因为那个商人在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必须回到自己家里。
这样,达盖内就可以在佐爱的厨房里窥伺着,等老吝啬鬼一走,就钻进他的暖烘烘的被窝里,一直睡到十点钟;然后,他再去办自己的事情。
娜娜和他都认为这样安排很合适。
---“算了!”娜娜说,“今天下午我写信给他……如果他收不到我的信,明天他来了,你就拦住他,不让他进来。”
这时候,佐爱在卧室内轻轻地走着。
她谈起前一天演出的巨大成功。
太太表现了出色的天才,她唱得多么好!啊!太太现在可以放心了!娜娜把胳膊肘抵在枕头上,一声没吭,只点头作答。
她的睡衣滑了下来,头发松开,乱蓬蓬的,披散在双肩上。
“也许吧,”娜娜露出沉思的样子,悄声说道,“可是怎么等得及呀?今天我会碰到种种麻烦事……喂,今天早上,门房上过楼没有?”接着,两个女人就一本正经地聊起来。
娜娜欠了三期房金,房东扬言要扣押她的财产。
另外,她还有一大群债主:一个马车出租人,一个洗衣妇,一个裁缝,一个卖煤的,还有其他人。
他们每天都来,来了就坐在前厅的一张长凳上不走。
她最怕的是那个卖煤的,他上楼梯时就大声嚷叫。
但是,娜娜最伤心的事还是她十六岁时生的男孩小路易,她把他留在朗布依埃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请一个奶娘照管。
奶娘要她付三百法郎才肯让她把小路易带回来。
上次她去看望孩子后,大发母爱之心,头脑里产生一个想法,还清奶娘的帐,把孩子放到住在巴蒂尼奥勒的姑妈勒拉太太的家里,这样,她随时都可去看孩子,可是她现在不能实现这个计划,感到非常失望。
这时候,贴身女仆提示她,说她早该把经济拮据情况告诉老吝啬鬼。
“唉!这情况我跟他说过了,”娜娜大声说,“他对我说,他有几大笔到期的票据要付款。
他给我的钱,每个月都不超过一千法郎……另外,那个黑鬼吧,现在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我想他是赌输了……至于那个可怜的咪咪,他还急需向别人借钱呢;股票价格暴跌,他的钱损失得一干二净,连买花送我的钱都没有。”
她说的是达盖内。
她刚醒来,朦朦胧胧的,竟对佐爱吐露了真情。
佐爱对这些知心话也听惯了,听时总是恭恭敬敬,对她还带着几分同情。
既然太太愿同她谈知心话,她就大胆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首先,因为她很喜欢太太,所以才特意离开布朗瑟太太,天晓得布朗瑟太太动了多少脑筋想把她要回去!她相当有名气,不愁找不到活干!但是她要留在太太家里,即使太太现在经济有些拮据,因为她相信将来会好起来的。
最后,她把自己的建议说得更明显了。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会干些蠢事。
可是这一次,太太应当看清楚了,因为男人们只考虑寻欢作乐。
啊!太太很快就会如愿以偿!只要太太说一句话,债主们就会消气了,她所需要的钱也就有了。
“这番话一点不错,但现在不能给我弄来三百法郎,”娜娜重复道,一边把手指头插进她散乱的发髻里,“今天我就需要三百法郎,而且马上就要……连一个弄到三百法郎的人都不认识,真无用!”她思索着。
她本来约好早上等勒拉太太来,让她到朗布依埃去接孩子。
现在她临时想出的计划落空了,昨天晚上的成功,她觉得也没有味道了。
在所有向她喝彩的男人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给她十五个金路易①!再说,我也不能白白接受别人的钱。
天呀!她是多么不幸呀!她在谈话中,总是离不开孩子。
她的孩子有一双碧蓝眼睛,像小天使,他才牙牙学语:“妈妈”,声音是那么逗人,真笑死人!---就在这时候,大门上的电铃响了,铃声急促颤抖着。
佐爱出去看了又回来,神色神秘地说道:“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佐爱见过多次了,可是她装作从来不认识,也不知道她与那些手头拮据的女人之间的关系。
“她把名字告诉我了……她是拉特里贡太太。”
“拉特里贡太太!”娜娜大声说,“喂!真是她,我早把她忘记了……请她进来吧。”
佐爱领进来的老太太,高高的个子,满头鬈发,模样像一个使诉讼代理人厌烦的伯爵夫人。
随后,佐爱不见了,她不声不响地走了,她从房间出去的动作像水蛇一样敏捷,如同来了一个男客,她立刻退出房间一样。
不过,她不走也无妨,因为拉特里贡太太连凳子都没坐,她只同太太说了几句话。
“今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客人……你同意吗?”“同意……多少钱?”“二十个金路易。”
“几点钟来?”“三点钟来……那么,就这样定了?”“就这样定了。”
尔后,拉特里贡太太说起天气,她说现在天气很干燥,出去走走倒挺惬意的。
她还要去拜访四五个人,她翻开一本小笔记本,看了看就走了。
剩下娜娜一个人,她似乎松了口气。
她的肩膀轻轻哆嗦了一下,接着又钻进暖和和的被窝里,她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活像一只怕冷的猫。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一想到第二天把小路易穿得漂漂亮亮的,脸上不禁露出了笑颜。
她又入睡了,像昨天晚上一样,她又作起狂热的梦,梦中一片经久不息的喝彩声,持续很久的雷鸣般的喝彩声,犹如低沉的音乐伴奏,轻轻消除她的倦意。
到了十一点钟,佐爱带着勒拉太太进来了,这时娜娜还是在睡觉。
不过,她一听到声音就醒了,马上说道:“是你呀……今天你到朗布依埃去吧。”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姑妈说,“十二点二十分有一趟火车。
我乘这班车还赶得上。”
“不行,我要到今天下午才有钱。”
少妇伸个懒腰,挺着胸脯说道,“你先吃午饭吧,其他事等等再说。”
佐爱拿来一件晨衣。
“太太,”她悄声说,“理发师来了。”
可是娜娜不肯到梳妆室去理发。
她亲自叫道:“进来吧,弗朗西斯。”
一位衣冠整齐的男人推门进来,他鞠了一个躬。
这时,恰好娜娜光着腿从**下来。
她不慌不忙伸出手,让佐爱把晨衣的袖子套上。
弗朗西斯呢,却神态自如,表情严肃,站在那里等待着,并未转过头去。
接着,她坐下来,他用梳子梳第一下时,就说道:“太太大概没有看报吧……《费加罗报》上登了一篇很好的文章。”
他买了一份《费加罗报》。
勒拉太太戴上眼镜,站在窗户前,大声诵读那篇文章。
她的身子像警察那样挺得笔直;她每读一个美丽的形容词,鼻子就收缩一下。
这是一篇专栏评论文章,是福什利看了戏后写的,篇幅占了整整两栏,文章的措辞热烈,作为演员,他对娜娜进行了幽默的讽刺;作为女人,他却大加赞赏。
“妙极了!”弗朗西斯连声叫道。
文章中讽刺她的嗓音,娜娜满不在乎!这个福什利,为人倒挺好;他对她这样好,她是一定要报答的。
勒拉太太把那篇文章又念了一遍,接着,她宣称道:所有男人的腿肚里都藏着魔鬼;她不愿对这句轻薄的讽喻作解释,意思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弗朗西斯把娜娜的头发撩起来,然后扎好。
他鞠了个躬,说道:“我还会留心晚报上的文章的……像平常一样,还是五点半钟来,是吗?”“给我带一瓶发蜡和半公斤糖杏仁来,要到布瓦西埃店里去买!”弗朗西斯走出去,正在关大门时,娜娜隔着客厅对他喊道。
这时候,房间里只剩下娜娜和勒拉太太了,她们想起来见面时没有拥抱,于是她俩互相在脸上用力吻了几吻。
那篇文章使她们兴奋不已。
娜娜一直昏昏欲睡,听姑妈读了文章后,顿时欣喜若狂,这时又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啊,妙极了!罗丝·米尼翁今天早上日子可不好过啦!她姑妈不愿到剧院看戏,据她说,她的情绪一激动,就会伤胃,于是娜娜就把昨天晚上的演出情况告诉她,她一边讲,还一边洋洋得意呢,仿佛整个巴黎都被掌声震塌了。
随后,她突然收住话头,笑着问道:当年她在金滴大街扭着屁股闲荡的时候,是否有人说她会有今天这个样子呢。
勒拉太太摇摇头。
不,不,人们从来没有预料到她会有今天。
现在勒拉太太开口了,她神态严肃,叫娜娜“女儿”,既然娜娜的生母去见九泉下的爸爸和奶奶了,难道她不是娜娜的第二个母亲吗?娜娜听到姑妈这样叫她,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
可是勒拉太太再三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啊!那是肮脏的过去,不要再常提它了。
她好久不来看望侄女了,因为她在家里,有人责备她,说她经常同娜娜在一起,会把自己同娜娜一起毁了。
真是天晓得!她不曾问过娜娜什么秘密的事情,她总认为她过去生活得很规矩。
现在呢,她看到她情况很好,对儿子又怀着一片爱心,也就感到欣慰了。
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诚实和工作才是最可贵的。
“这个孩子的爸爸是谁?”她转了话题,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娜娜感到这个问题问得突兀,迟疑了片刻,回答道:“是一位绅士。”
“啊!听说孩子是你同一个泥水匠生的,他还经常打你哩……总之,你终有一天要把这事说清楚;你知道我是守口如瓶的!……唉!我来照料孩子,我要把他当成亲王的儿子来照料。”
勒拉太太原来以卖花为生,现在不卖了,靠自己的积蓄生活,她有六百法郎的年金收入,那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起来的。
娜娜允诺过,给她租一座小小的漂亮住宅,另外,每月还要付给她一百法郎。
一听到这样的数目,姑妈心里乐滋滋的,她大声对侄女说,说她既然把他们抓在自己手里,就要紧紧卡住他们的喉咙,她所说的“他们”,指的是那些男人。
随后,她们拥抱起来。
然而,娜娜在高兴之时,又把话题转到小路易身上,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脸上显出沮丧的神色。
“这不是麻烦事吗?三点钟时我还得出去一趟,”她嘟囔道,“真是受苦役!”就在这时候,佐爱进来了,叫太太去吃饭。
大家走进餐厅,发现一个老太太已经坐在餐桌边。
她没脱帽子,身穿一件深色袍子,颜色模糊不清,介于棕褐色与浅绿黄之间。
娜娜见她在那里,并不感到惊讶,只问她为什么不到她的卧室里来。
“我听见有人在屋里说话。
我想你一定有客人。”
她是马卢瓦太太,举止庄重,看上去很受人尊敬。
她是娜娜的老年朋友,平时陪伴她,外出时陪她一起走。
起初,勒拉太太在场似乎使她忐忑不安。
后来她得知勒拉太太是娜娜的姑妈,便淡淡一笑,用温和的目光打量她。
这时,娜娜说她肚子饿得咕咕叫,立即拿起小红萝卜,还没等到面包端上来,就大口大口嚼起来。
勒拉太太变得讲究礼节起来,她不愿吃萝卜,说吃萝卜会生痰。
不一会,佐爱端来排骨,娜娜小口小口地吃肉,却津津有味地吸骨髓。
她不时用眼角瞟瞟她朋友的帽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帽子吗?”她终于开口说道。
“是的,我把它改过了。”
马卢瓦太太嘟囔道,嘴里塞满了食物。
这顶帽子的样子很古怪,前面的帽边很宽大,帽顶上插着一根长长的羽毛。
马卢瓦太太有一种怪癖,她的新帽子都要改制一番;只有她自己知道什么样的帽子对她才合适。
转瞬间,她就把一顶漂亮的帽子改成一顶鸭舌帽。
娜娜当初给她买这顶帽子,是为了带她出去时不给自己丢脸,现在帽子改成这样子,她差点发起火来。
她嚷道:“你无论如何要把帽子取下来!”“不用取,谢谢,”老太太理直气壮地说,“它不碍我的事。
我戴着它吃饭挺好的。”
上过排骨之后,又上了一道花菜,还有一点剩下来的冷鸡。
可是娜娜在上每道菜时都撅着嘴,犹豫一会,用鼻子闻闻,她盘子里的菜一点也不吃。
这顿午饭她只吃了点果酱。
餐后点心吃了好长时间,佐爱还没把餐具端走,就把咖啡端上来。
太太们把自己的盘子一推。
她们总是谈昨天晚上的精彩的演出。
娜娜卷了几支烟,她一边抽烟一边摇摆着身子,接着往椅子上一躺。
佐爱留在那儿没走,她背靠着餐具橱,闲着没事干,大家就要求她讲讲自己的身世。
她说自己是贝西一个接生婆的女儿,接生婆这行当很不景气。
开头她到一个牙科医生家里干活,尔后又到一个保险经纪人那里当帮工;但是这两处的活对她全不适合,接着她还带着几分傲气列举了她为其当贴身女仆的一些太太的名字。
佐爱说起这些太太时,把自己看成是主宰她们命运的人。
可以断言,如果没有她,不止一个人要闹出笑话来哩。
例如,有一天,布朗瑟太太正在和奥克塔夫幽会时,布朗瑟老爷从外边回来了;佐爱该怎么做呢?她在经过客厅时,假装晕倒,老头子连忙赶过来,跑到厨房里端来一杯水,于是奥克塔夫先生趁机溜走了。
“啊!她真好!”娜娜说,她听得津津有味,对佐爱很佩服。
“我吗,我也吃过不少苦头……”勒拉太太开口了。
她把身子贴近马卢瓦太太,对她说些秘密话。
她俩把方糖蘸过咖啡后放进嘴里吃。
但是马卢瓦太太只肯了解别人的秘密,对自己的隐私却一向只字不提。
有人说她靠一笔来路不明的年金生活,她的卧室谁也没有进去过。
忽然,娜娜恼火了。
“姑妈,别玩弄刀子了……你知道,这会使人伤心的。”
勒拉太太刚才无意中把两把刀子摆成十字架形状。
虽然娜娜不承认自己迷信。
例如,盐打翻了,她不以为然,星期五干什么事情也不忌讳,但是刀子就厉害了,从来没有不应验的。
毫无疑问,她会遇到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她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带着惴惴不安的神态说道:“已经两点钟了……我该出去一下。
真烦死人!”两位老太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三个人点了点头,没吭一声。
确实,生活中不是每件事都称心的。
娜娜又把背靠在椅背上,又点燃一支烟,两个老太婆很知趣,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你出去吧,我们来打一会牌,我们等你回来。”
马卢瓦太太沉默良久,说道,“这位老太太会打牌吗?”当然,勒拉太太不但会打牌,而且打得很好。
佐爱已经出去了,用不着麻烦她了;只要桌子的一块角落就够了;于是,她们把台布往上一撩,把脏碟子盖住。
但是,在马卢瓦太太去拿碗橱抽屉里的牌时,娜娜说,在打牌之前,马卢瓦太太若替她写一封信,就帮了她的忙了。
娜娜很怕写信,另外,她对单词也拼不准,而她的老朋友能写出热情洋溢的信。
她到房间里找了一些好信纸,一张桌子上放着价值三个苏的一瓶墨水,一支积了墨锈的羽笔。
这封信是写给达盖内的,马卢瓦太太不问娜娜一句,便用斜体字写道:“我亲爱的小男人”,接着告诉他明天不要来,因为“明天来不行”;但是,“不管他在远处还是在近处,她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他。”
“我要用‘一千个吻’来结尾。”
她喃喃说道。
马卢瓦太太每写一句话都点点头,自我赞赏一番。
她的眼睛发出熠熠光芒。
她对别人恋爱之类的事情很感兴趣。
而且,她也想把自己的话写到信里,她露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喁喁私语道:“一千个吻,吻在你漂亮的眼睛上。”
“是的,一千个吻,吻在你漂亮的眼睛上!”娜娜又说了一遍。
两个老太太的脸上露出怡然自得的神态。
娜娜按了一下电铃,叫佐爱来,叫她把那封信拿到楼下,交给一个当差送去。
当时,佐爱正在同剧院的一个跑龙套的人谈话,他给娜娜送来一张剧院的赠券,他早上忘记送了。
娜娜叫他进来,让—他回剧院时,顺便把这封信带给达盖内。
接着,她问了他一些问题。
啊!博尔德纳夫先生开心极了;一个星期的票子已经预订完了。
太太不会想到,从今天早上起,有那么多人在打听她的住址。
那个跑龙套的人走后,娜娜说她最多在外面待半个钟头。
如果有人来拜访,佐爱就让他们等一会儿。
她说话时,电铃响了。
来人是债主马车出租人;他一来便一屁股坐在候见厅里的一条长凳上,这个人能在那里啥也不干,一直坐到天黑,一点也不着急。
“唉,振作起来吧!”娜娜说。
她又变得懒洋洋的,又打了一个呵欠,伸伸懒腰。
“我该去那儿了。”
然而,她一动也没动。
她还在看她的姑妈打牌。
姑妈说她抓到了四张A,够一百分了。
娜娜手托下巴,看得着了迷。
忽然,她听到时钟敲了三响,不禁大吃一惊。
“***!”她无意中说了一句粗话。
这时候,正在计算分数的马卢瓦太太,用温柔的声音鼓励她说:“我的小宝贝,你最好马上出去一趟,了事算了。”
“快点去吧,”勒拉太太一边洗牌一边说,“如果你在四点钟之前把钱拿回来,我就乘四点半钟的火车。”
“啊!这可耽搁不得。”
娜娜喃喃说道。
不到十分钟,佐爱就帮她穿上裙子,戴上帽子。
穿好穿坏她也无所谓。
她正要下楼时,电铃又响了。
这次来的是那个卖煤的。
好啦!这下他们可都有人作伴了,不感到寂寞了。
不过,她怕遇到他们会吵起来,便穿过厨房,从便梯那边溜走了。
她经常从这道便梯走,只要把裙子撩起来就行了。
“一个人只要有慈母般的心肠,什么事情都可以原谅。”
马卢瓦太太像引用格言似地说道。
现在房间里只有她与勒拉太太两个人。
“我摸到四张王,共有八十分。”
勒拉太太说道,她打牌入了迷。
于是,两个人没完没了地打下去。
桌子上的餐具还没有拿走。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混浊的蒸汽,还夹杂着午饭的气味和香烟的烟雾。
两个太太又开始吃蘸过酒的方糖,她们边打牌边吃糖,已经过了二十分钟,电铃第三次响了,佐爱突然跑进来,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推她们离开那里。
“喂,又有人按门铃了……你们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如果来很多讨债人,就要把这套房子挤满了……你们走吧,快走!快走!”马卢瓦太太想把一局打完,但是佐爱露出一副要扑到牌上的样子,她便决定不把牌弄乱,原封不动地拿走,勒拉太太则拿着白兰地、玻璃杯和方糖。
她们两人很快到了厨房,在桌子的一端坐下来,正好坐在几块晾着的抹布和一个盛满洗碗水的水池中间。
“我们刚才打到三百四十分……现在该你出牌了。”
“我出红桃。”
佐爱又来了,她发觉她们在一股劲儿打牌。
大伙沉默了一阵子,勒拉太太洗牌时,马卢瓦太太问道:“谁来啦?”“啊!没有人来,”佐爱若无其事地回答,“是个小男孩……我真想把他撵走,但是他长得很漂亮,嘴上还没毛哩,一双蓝蓝的眼睛,模样儿像女孩,后来我叫他在那里等着……他手里拿着一大束花,一直不肯放下来……如果是别人,我真要打他几下耳光,一个流鼻涕的毛娃娃,也许还在中学念书呢!”勒拉太太去拿来一大瓶水,把水掺在白兰地里;因为方糖把她吃渴了。
佐爱喃喃说,不管怎么样,她也要喝一杯。
她说她嘴里苦得像有胆汁似的。
“喂,你让他呆在……?”马卢瓦太太问道。
“哼!我叫他待在最里边的那间小屋里,就是没有家具的那一间,那里只有太太的一只箱子和一张桌子,没有教养的人我都让他们待在那里。
她往掺水的白兰地里拼命加糖,电铃又响了,她吓了一跳。
***!难道连安安静静喝杯酒都不成?如果现在就铃声不断,那还得了!不过,她还是跑去开门了。
她回来时,看见马卢瓦太太用询问的目光瞅着她,便说道:“没有什么,有人送来一束花。”
三个女人一起喝起酒来,并互相点头致意。
佐爱终于清理桌子了,她把桌上的碟子一个个拿到洗碗槽里,这时又连续响了两次铃声。
但是,这些铃声没有什么要紧的。
她总是把厨房里的情况告诉太太们,她又重复了两遍她那句不以为然的话:“没有什么,有人送来一束花。”
两位太太在两局牌之间,听着佐爱讲到花送来后,那些坐在候见厅里的债主们的表情时,个个都笑起来。
太太回来后,会发现梳妆台上这些花。
可惜的是这些花虽然很贵,却变不成一个子儿。
总之,那么多的钱算是白白浪费了。
“以我来说,”马卢瓦太太说,“巴黎的男人每天买花送给女人,花了那么多钱,如果这些钱给我,我就开心了。”
“我觉得你是很容易满足的,”勒拉太太低声说,“只要给你一点钱,你就……亲爱的,我拿到四张王后,六十分。”
已经四点差十分了。
佐爱感到蹊跷,不知道太太为何这么久还不回来。
往常太太下午非出去不可时,她总是匆匆办完事情就回来。
可是,马卢瓦太太说,一个人干事,不会事事如愿嘛。
勒拉太太说,在人生道路上,确实会碰到一些障碍。
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她的侄女在外不回来,一定有什么事情使她回不来,是吗?何况我们丝毫没有不自在的感觉。
厨房里很舒服。
勒拉太太因为没有红桃了,就打了一张方块。
铃声又响了。
佐爱回来时兴奋得脸都发红了。
“太太们,胖子斯泰内来啦!”她一进门就低声说,“我让他呆在小客厅里。”
于是,马卢瓦太太跟勒拉太太谈起银行家来,勒拉太太不认识这些先生。
他是不是正在要抛弃罗丝·米尼翁?佐爱点点头,这类事情佐爱倒是了解的。
不过,她顾不上说话,得马上再去开门。
“唉!真倒霉!”她回来时嘟囔道,“黑鬼来了,我跟他说了几遍,太太出去了,这话他听也不听,就在卧室里坐下来……本来我们约他晚上来的。”
已经到了四点一刻了,娜娜还没回来。
她会有什么事呢?她真糊涂。
这时又有人送来两束花。
佐爱等得不耐烦了,看看是否还剩些咖啡。
对了,再等下去,两位太太会自动把咖啡喝完的,咖啡会给她们提精神。
由于她们弯腰驼背躺在椅子里,没完没了地掏牌,动作又很单调,几乎要睡着了。
已经四点半钟了。
太太肯定是出了事了,她们嘁嘁喳喳议论着。
突然,马卢瓦太太高兴起来,用响亮的声音说道:“我满五百分了!……我掏了王牌大顺子!”“别作声!”佐爱气乎乎地说,“让那几位先生听见了,还成什么体统?”这时,厨房里静了下来,两个老太太放低嗓门争论着,与此同时,便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娜娜终于回来了。
她还没有推开门,就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声音。
她进来时,脸色通红,样子像发生了什么意外事。
裙子的束腰一定是扯断了,裙子底边拖在楼梯的梯级上;裙子的边饰浸在一潭污水里,那是从二楼上流下来的,二楼的女佣真是一个邋遢鬼。
“你终于回来啦!总还算不错!”勒拉太太说道,她撅着嘴,马卢瓦太太得了五百分,她还在生气哩,“让人家等在这里,你可高兴喽!”“太太确实有点不懂事!”佐爱补了一句。
娜娜本来已经不高兴了,又受了这样的指责,便恼火了。
她已经受了一肚子窝囊气,难道大伙就这样来欢迎她吗!“住嘴!哎,让我安静一下!”她嚷道。
“嘘!太太,有人等你。”
女仆说。
这时,娜娜放低了声音,她气喘吁吁,结结巴巴说道:“你们以为我在外边玩吗?这事还没有了结呢。
你们要是在场就好了……我可气坏了,我真想给他几个耳光……回来时连一辆马车都没有。
幸亏离这儿不远。
这也难不倒我,我一口气跑回来了。
“你拿到钱了吗?”姑妈问道。
“哎!这个问题!”娜娜答道。
她在靠近炉子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两条腿像跑断了似的;她还没等喘过气来,便从胸衣里掏出一只信封来,里面装着四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透过信封上一道宽宽的裂口,可以看见那几张票子,裂口是她用手指猛然一下撕开的,目的是想看看里边装的是什么东西。
三个女人围着她,目光盯住那只信封,厚厚的信封被她戴手套的小手弄得又皱又脏。
时间很晚了,勒拉太太只能明天去朗布依埃了。
娜娜开始详细讲起发生的事情。
“太太,有客人在等您。”
贴身女仆又说。
娜娜又发火了。
客人可以等一等。
等一会儿,她把事情一办完,就去接待客人。
姑妈伸手去拿钱时,娜娜说道:“啊!不行,不能全给你,三百法郎给奶妈,五十法郎给你做路费和零用,这就是三百五十法郎……我还得留五十法郎。”
最大的困难是找来零钱。
家里连十个法郎也没有。
马卢瓦太太用漠不关心的神态听着,她身上一向只带够乘公共马车的六个苏,她们问也不问她。
末了,佐爱走出去,说她去看看箱子里有没有零钱,她总共拿来一百法郎,面值都是一百个苏的。
她们在桌子的一端把钱点了一下。
勒拉太太答应第二天把小路易带回来,说完就走了。
“你说有客人吗?”娜娜又说,她一直坐着休息。
“对,太太,有三个人。”
佐爱头一个说到银行家。
娜娜撅了撅嘴。
这个斯泰内,是否以为他昨天晚上扔给她一束花,她就让他来烦她吗?“再说,”她说,“我受够了。
我不再接待任何人了。
出去跟他说,叫他别等我吧。”
“请太太考虑一下,太太还是接待斯泰内先生吧。”
佐爱没有走,用严肃的神态说道,她见女主人就要做出一件蠢事,很生气。
随后,她讲到那个瓦拉几亚人,他待在卧室里,肯定觉得时间长了。
娜娜一听,火冒三丈,更加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她不愿见任何人!谁给她送来这样一个纠缠不休的男人来!“把这些家伙都赶出去吧,我要与马卢瓦太太打一会牌。
我宁愿玩牌,也不愿见他们。”
电铃声打断了她的话。
糟透了,又来了一个讨厌鬼!她不许佐爱去开门。
佐爱不听她的话,走出厨房,她回来的时候,交给娜娜两张名片,用权威的神情说道:“我已告诉他们太太要接见……两位先生现在呆在客厅里。”
娜娜怒不可遏地站起来。
可是她看见名片上的名字是德·舒阿尔侯爵和缪法·德·伯维尔伯爵,又平静下来了,她沉默了一会儿。
“这两个人是谁?”娜娜终于问道,“你认识他们吗?”“我认识那个老的。”
佐爱很谨慎,说完就抿着嘴。
见女主人继续用疑问的目光瞧着她,她又说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句话似乎使娜娜下了决心。
她不无遗憾地离开了厨房,离开了这个温暖的藏身处,在那里,她们可以聊天,可以沉湎于正在残余的炭火上热着的咖啡的气味之中。
她扔下马卢瓦太太走了,马卢瓦太太现在用纸牌占卜;她头上的帽子一直没有脱下来,只是为了舒服一些,她刚才解开帽带,把帽带扔到肩上。
在梳妆室里,佐爱很快帮助娜娜穿上晨衣,娜娜低声骂了一些粗话,报复那伙男人,因为他们给她带来很多烦恼。
这些话贴身女仆听了心里难过,因为她还不安地看到,太太还没有很快一改当初的**生活。
她便大胆地请求太太冷静一些。
“啊!呸!”娜娜语气生硬地回答道,“他们是些下流货,他们才爱听粗话哩。”
这时候,她俨然是一位公主,她经常这样自诩自己的神态。
她正向客厅走去时,佐爱拦住她,她自愿去把舒阿尔侯爵和缪法伯爵带到梳妆室来,她说这样做比较好。
“先生们,”娜娜用还自然的口气说道,“非常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两个男人施了礼,随后坐下来。
一条绣花罗纱窗帘把房间里的光线调节得若明若暗。
这是整套房子里最漂亮的一间,墙上挂着浅色的帷幔,里边有一个大理石梳妆台,室内有一面细木镶边的活动穿衣镜,一张躺椅和几张蓝缎扶手椅。
梳妆台上放着许多花束,有玫瑰,丁香,风信子,花堆得像要坍塌下来,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沁人心脾的芳香;室内空气潮湿,洗脸池中散发出的一股淡淡气味中,不时飘出一阵刺鼻的香味,那是从一只高脚杯底部的九根捏碎了的干广藿香茎中发出来的。
娜娜蜷缩着身子,把未扣好的晨衣扣好,样子颇像梳妆时被人突然撞见似的:皮肤上还是潮湿的,满面笑容,身上裹着花网眼花边,见人进来,吓了一跳。
“太太,”缪法伯爵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执意要见到您,请您原谅,我们是为募捐而来的……这位先生和我,我们都是本区赈济所的成员。”
德·舒阿尔侯爵连忙恭维道:“我们知道这座房子里住着一位大艺术家后,就决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请她关心我们的穷人……天才人物总是有慈悲心的。”
娜娜装出谦虚的样子。
一边微微点头作答,一边在迅速思考他们的问题。
她想一定是那个老家伙把另一个人带来的;老头子的眼神很好色。
不过,另一个人也值得怀疑,他的太阳穴高得离奇;他也可能是一个人来的。
对了,他们一定是从门房那儿知道她的名字的,于是,他们就互相怂恿着来了,他们来找她,各人有各人的目的。
“当然罗,二位是无事不来的。”
她和颜悦色地说道。
这时电铃又响了,她打了一个哆嗦。
又来了一个人,佐爱光开门就忙个不停!她继续说道:“我是很乐意帮助别人的。”
实际上,她是受人恭维了,才说这句话的。
“啊!太太,”侯爵又说,“您知道,他们是怎样穷!我们区里的穷人多达三千多,居然还算是最富裕的区之一哩!您想象不到他们穷到何种地步:孩子们没饭吃,妇女们疾病缠身,又无人救助,眼看就要冻死喽……”“他们真可怜!”娜娜怀着一片同情心,大声说道。
她那样怜悯他们,美丽的眼睛里不禁噙满了泪水。
这时,她也无心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了,一下子弯下身子;晨衣张开了,露出了脖子;双膝一伸直,圆圆的屁股在一层薄薄的料子下显露出来。
侯爵的灰色面颊上露出微微红晕。
缪法伯爵刚要开口,见此情景,耷拉下眼皮。
房间里热得像暖房,闷热又不通风。
玫瑰花凋谢了,高脚杯底升起一股广藿香味,令人陶醉。
“碰到这种情况,我巴不得自己很有钱,”娜娜补充说,“总之,每个人应当尽力而为……请二位相信我,如果我早知道的话……”她感动得差一点脱口说出蠢话来。
因为经济拮据,她才没把话说完。
她尴尬了一阵子,她想不起来在脱连衣裙时,把那五十法郎放到哪里去了。
接着,她突然想起来了:那钱大概放在梳妆台的一个角落上,压在一只倒放着的发蜡瓶子底下。
她刚站起身来,门铃又响了好一阵子。
好呀!又来一个!这可没有个完了。
伯爵和侯爵也跟着站起来,侯爵向大门口竖起耳朵,他们大概熟悉这种按门铃的声音。
缪法瞅瞅他;接着,他们都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他们感到局促不安,但马上又镇静下来。
他们当中,一个虎背熊腰,体格健壮,一头浓密的头发;另一个挺着瘦削的肩膀,头顶光秃秃的,一圈稀疏的白发挂在肩上。
“确实不好意思,”娜娜说,她拿来十枚大银币,心里真想笑,“劳驾二位了……这是我送给那些穷人的……”她的面颊上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她的样子显得很天真,毫不做作,一只手掌上放着一摞埃居①,伸手把钱递给两个男人,仿佛在说:“喂,谁拿这些钱?”伯爵动作较敏捷,他伸手拿了那五十法郎;不过还剩下一块,他又伸手去拿,手不得不触到少妇手掌的皮肤上,那皮肤又温暖又柔软,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娜娜快乐极了,笑个不停。
“就这么一点钱,两位先生,”她又说,“下次,我希望多给一点。”
---现在他们没有理由不走了,他们施了礼,向着门口走去。
然而,他们正要出门时,门铃又响了。
侯爵不禁淡淡一笑,伯爵脸上露出了阴郁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
娜娜让他们稍留一会儿,以便让佐爱再找一个地方把新来的人安顿下来。
她不喜欢客人在她家里相互碰面。
不过这一次,家里大概坐满了吧。
当她看到客厅里还空着时,才松了口气,难道佐爱把客人都藏到衣柜里了吗?“再见,先生们。”
她站在客厅门口说道。
她在他们的面前笑个不停,并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们。
缪法伯爵鞠个躬,他虽然阅历丰富,还是不免有些慌张,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梳妆室使他头晕目眩,花香和女人身上的香味使他窒息。
他向梳妆室外走去,舒阿尔侯爵跟在他后边,他想伯爵不会看见自己,便壮着胆子向娜娜眨眨眼,伸伸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娜娜回到梳妆室时,佐爱拿着信件和名片在等她。
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嚷道:“这两个穷鬼竟然抢走了我五十法郎!”她一点也没有生气,不过,她觉得男人们从她手中拿钱,是件滑稽的事。
总之,他们是猪猡,她现在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不过,她看见那些信件和名片时,她又恼火了。
写信嘛,还说得过去,都是昨天晚上给她鼓掌捧场的先生们写来的,今天他们向他求爱了。
至于那些拿着名片来访的人可以滚蛋喽!佐爱把访客到处塞;她向大家说,这套房子很适用,每个房间的门都通走廊。
这与布朗瑟太太家不一样,进出房间必须经过客厅,所以给布朗瑟太太带来很多不便。
“你把客人给我统统撵走,”娜娜按照自己的想法说道,“要先从黑鬼开始。”
“黑鬼嘛,太太,我已把他撵走很长时间了,”佐爱嫣然一笑,说道,“他只想跟太太说一声,他今晚来不成了。”
娜娜听后,高兴极了,拍起手来。
他不来,真算走运!这样,她就自由了!她深深地舒了几口气,她觉得轻松多了,仿佛被从最残酷的苦刑中解脱出来。
她首先想到的是达盖内。
这只可怜的小猫咪,她刚才还给他写了一封信,叫他等到星期四哩!快点!叫马卢瓦太太马上再写一封信!但是佐爱说,马卢瓦太太像往常一样,不告而辞了,她走时谁也没有发现。
于是,娜娜说派一个人去告诉达盖内,说了这句话后,她又犹豫起来。
她疲惫不堪。
要能睡上一整夜觉,那该多好呀!轻松舒服一下的想法终于在她的头脑中占了上风。
她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下啦!“今晚我从剧院一回来就睡觉,”她用贪婪神态嘟哝道,“中午之前别来叫我。”
接着,她提高嗓门说道:“去吧!给我把其他人统统赶下楼!”佐爱没有走。
她不敢直截了当地向太太提建议,不过,每当太太好像要发火时,她总是设法用自己的亲身经验来说服她。
“包括斯泰内先生吗?”她用生硬的口气问道。
“当然罗!”娜娜回答道,“头一个就赶他。”
女仆仍然呆着不走,想让太太再考虑一会儿。
如果太太能从她的情敌罗丝·米尼翁手中把这位如此富有、在每家剧院里都赫赫有名的先生夺过来,难道不感到自豪吗?“你快去,亲爱的,”娜娜又说,她完全理解女仆的想法,“去告诉他,我讨厌他。”
可是,她突然又变挂了;明天,她也许会要他的。
她像个淘气的孩子,做了一个手势,又是笑,又是眨眼睛,大声嚷道:“总之,如果我要得到他,最简便的办法还是把他赶出去。”
佐爱感到惊讶。
她瞧瞧太太,敬佩之感油然而生,接着,她便毫不迟疑地去驱赶斯泰内。
娜娜耐心地等了几分钟,就像她平常所说的,给女仆一点时间“清扫地板”。
她真没想到受到这么多客人的突然袭击。
她探头望望客厅,里面已空无一人。
餐厅里也是空荡荡的。
她继续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察看,最后确信客人都走光了,才放下心来。
当她打开一个小房间的门时,突然看见一个小家伙。
他静静地坐在一只箱子上,样子挺乖的,膝盖上放着一大束花。
“哎哟!天哪!里面还有一个人呢!”小青年一看见她,就跳到地上,霎时脸涨得通红。
他把花束从一只手里移到另一只手里,不知放在哪里是好,一时激动得透不过气来。
见他那样年轻,那样尴尬,又是那副滑稽样子,娜娜的心软了,她乐呵呵地笑起来。
这么说,就连孩子也来找她了?难道襁褓中的男人也来找她吗?她一下子变得无拘无束,显出一副亲切、慈母般样子,一边拍着大腿,一边逗趣地说道:“你要我给你擤鼻涕吗,小宝宝?”“要的。”
小家伙用低沉、恳求的声音说道。
这样的回答使她乐开了怀。
他才十七岁,名字叫乔治·于贡。
昨天晚上,他也在游艺剧院里看戏。
现在他来看看她。
“这些花是送给我的吗?”“对。”
“那就给我吧,小傻瓜!”然而,就在她伸手去拿花时,他以青春期的一股贪婪劲儿猛扑过来吻她的手。
她不得不打他一下,让他松开手。
这个淌鼻涕的毛孩子干事可犟呢!她一边骂他,一边脸上泛起了红晕,嘴角上挂着微笑。
她把他打发走了,不过允许他再来。
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连门都找不着了。
娜娜刚刚回到梳妆室,弗朗西斯接着也到了,他是来给她完成最后一道理发工序的。
娜娜要到晚上才穿衣打扮。
她坐在镜子前,低着头,任凭理发师一双灵巧的手来梳剪,她默不作声,陷入沉思之中,这时佐爱进来了,说道:“太太,有一个人不肯走。”
“那么,就让他留下来吧。”
娜娜平心静气地回答。
“这样下去,就会不断有人来。”
“嘿!就让他们等吧。
等到他们肚子饿了,他们就走了。”
她的思想开窍了。
让男人们空等,她才高兴呢。
最后她想出一个开心的办法:她从弗朗西斯的手下溜出来,跑去亲手把门闩上;现在,让他们在隔壁屋子里挤在一起,他们不至于把墙凿穿吧。
佐爱可以从通到厨房里的那道小门进来。
这时电铃响得越发厉害了。
每隔五分钟,就响一次,铃声急促而又清脆,而且颇有节奏,像一台正常运转的机器。
娜娜为了轻松一下,数着电铃响的次数。
但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给我买的糖杏仁呢,带来没有?”弗朗西斯也把糖杏仁的事忘了。
他赶紧从礼服的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包糖杏仁来,像上流社会的男人,小心谨慎地送礼物给女友那样,把糖杏仁送给了娜娜。
不过,像记每笔帐一样,他把糖杏仁记到了帐上。
娜娜把那包糖杏仁放在双膝中间,开始嚼起来,头在理发师的轻轻推动下,转来转去。
“真见鬼!”她沉默一会后,喃喃说道,“来了一大帮人。”
门铃接连响了三下,铃声越来越急促。
这些铃声有些是适度的,像初次求爱者那样,吞吞吐吐,颤颤栗栗;有的是放肆的,铃被手指头猛一按就颤动起来;有的铃声很急促,急速的震荡声划破天空。
佐爱说得好,这是真正的排钟齐鸣,它的声音足以传遍全区,许多男人接踵而来,揿那象牙电钮。
爱开玩笑的博尔德纳夫,果然把娜娜的地址告诉了太多的人,昨晚全剧院的观众统统要来了。
“噢!对啦!弗朗西斯,”娜娜说,“你身上有五个路易吗?”他往后退了一下,仔细瞧瞧她的头发,然后不慌不忙地说道:“五个路易,这要看情况。”
“啊!你知道,”她接着说,“如果你要担保的话……”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把手一扬,指指隔壁的几个房间。
弗朗西斯借给她五个路易。
在理发间歇当儿,佐爱进来为太太梳妆。
她马上就要给太太穿衣服了,而理发师还等在那儿,他还要把她的头发再最后梳理一下。
可是,电铃响个不停,干扰了女仆,她给太太系带子,只系了一半,袜子只穿了一只,就跑去开门。
她虽然经验丰富,这时也晕头转向了。
她把客人安置在各个地方,连最小的角落都利用上了,她刚才不得不把三四个男人安顿在一起,这是违背她的原则的。
要是他们互相吃了,活该!这样可以腾出地方!娜娜把门闩得紧紧的,躲在屋子里嘲笑他们,她说她还听见他们的喘息声呢。
他们的相貌一定很和善,人人伸着舌头,就像围成一圈、坐在地上的一群狗。
这是她咋晚成功的继续,这群猎犬似的男人跟踪她追来了。
“只要他们不打碎任何东西就行。”
娜娜低声说道。
他们热乎乎的呼吸透过门缝传进来,这时她感到惴惴不安了。
佐爱把拉博德特引了进来,少妇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
他想告诉她,他在治安裁判所里,给她结了一笔帐。
她并不听他讲话,连声说道:“我带你去……我们一起吃晚饭……再从那儿,你陪我到游艺剧院,到九点半钟我才上台演出哩。”
这个好心的拉博德特,他来得正是时候!他从不向女人提出任何要求。
他只做女人们的朋友,连女人们的一些小事,他也肯帮忙。
他刚才经过候见厅时,把那些债主都打发走了。
再说,这些老实的债主也不是来讨债的,相反,他们呆着不走,是因为太太昨晚获得了巨大成功,他们来向她表示祝贺的,并亲自来为她提供新的效劳。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娜娜说道,她已穿好了衣服。
正在这时候,佐爱进来了,嚷道:“太太,我不去开门了……楼梯上排成了长队。”
楼梯上排成了长队!弗朗西斯虽然平时装得像英国人那样冷静,也笑起来了,他在整理他的梳子。
娜娜挽起拉博德特的胳膊,推着他走向厨房。
她终于逃脱出来了,摆脱了男人们的纠缠,她感到很高兴,因为她知道拉博德特单独与自己在一起,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怕遇到麻烦事了。
“回来时你要把我送到家门口,”他俩下便梯时,娜娜说道,“这样,我就安全了……你会想到吧,我真想睡上一整夜觉,我一个人睡一整夜。
这是我一时的愿望,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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