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六日,安和公主下嫁陈廷俊。熹妃母族人丁凋零,近亲中并没有人在朝为官,只得一个远房堂叔在苏羊,却只是不入流的县衙主簿。皇帝对此很不满意,只是此时特意提携上来,却也显得不大合适。大臣们赶着商议好几日,最后事出权益,安和公主以皇贵妃养女身份,由豫国公慕家完备娘家事宜。
咸熙宫冷清寥落多年,今日被装扮的花团锦簇、吉祥喜庆,因安和公主的婚事有皇贵妃支持,整个婚事排场办得愈发盛大。内殿宫人皆在忙碌,二皇子正在整理新装,赤色祥云麒麟八团蝠纹吉服,与其敦厚模样很是相衬。熹妃看着眼前热闹,再看向满殿的红绡金罗装饰,神情恍恍惚惚,脸上竟有几分落寞之意。
二皇子走上前去,问道:“姐姐出嫁,母妃是舍不得么?”
“舍不得?”熹妃反问一句,就近拣了朱漆檀木椅子坐下,因盛装华服在身,愈发显出身形丰腴微福,“今日出嫁的安和公主,是皇贵妃娘娘的养女,我为何舍不得?眼下送走了,也乐得眼前清净些。”
二皇子不妨招出如此一番话,着急道:“母妃,今天是姐姐大喜的日子,快别再这样说了。姐姐正在里面梳妆,让她听见岂不伤心?”
“母妃----”安和公主缓步出来,身穿真红色百子刻丝广袖长袍,领口、袖口皆饰以蹙金折枝花纹,加上鬓上珠钗铮铮、玉翠环绕,愈显平日没有的端丽之姿。显然是已经听到二人谈话,低头咬了咬唇,保持好婚嫁女子的合宜浅笑,“母妃帮忙瞧瞧,女儿可还有不妥之处?”
熹妃将脸别转过去,硬声道:“皇贵妃娘娘准备的,能不好么?”
“你们----,都退下罢。”安和公主声音无奈,挥退殿内宫人,拉着二皇子跪在熹妃面前,哽咽述道:“母妃,当真那么恨女儿么?若不是皇贵妃出面,女儿远远的嫁到广宁王藩地,或是随便配个不淑之人,母妃难道就不心疼?”
熹妃神色甚是伤感,却不言语。安和公主仰起面来,不让泪水涌出弄花喜妆,略微缓和一会,平静说道:“女儿虽然贵为公主,终究也不过是一名女子,比不得弟弟,将来还有封王拜爵的机会。若是年少嫁的人不好,今后一生也就算毁了。不用说远的,只拿乐楹姑姑来说,父皇何尝不偏袒于她?母妃且瞧她后来,夫死子亡,伤心失魂到何等田地?”
“寅馨,寅瑞……”熹妃将二人搂进怀里,热泪“啪嗒啪嗒”滴落下来,“母妃只有你们两个,将来你们都各自出去,母妃一个人该怎么办?你父皇他……你们也都是知道的,便是偶尔过来,也不过坐坐就走……”
“母妃,别担心。”安和公主勉力一笑,清理声音说道:“女儿虽然出嫁,终究还是在京城里,今后自会时常回宫看望,一样的陪着母妃说话。等到弟弟长大封王,也有了自己的居所,母妃还可以两处散散心呢。”
二皇子一直插不上嘴,闻言忙道:“正是,儿臣一定孝顺听话。”
安和公主掏出绡纱丝绢,欲要替熹妃擦拭泪痕,熹妃却握着她的手道:“别,别用你的丝绢,大喜的日子,沾上泪水多不吉利。母妃没事……”虽如此说,声音仍旧带着哽咽,“只要你们……都好好的……”
安和公主站起身来,整理着身上的喜服,待熹妃稍微平息些方道:“时辰不早,女儿先去泛秀宫一趟,按规矩还得给慕母妃磕头。”她往外走了两步,又放心不下回转身来,迟疑说道:“这些年来,慕母妃待我们总归不坏,母妃就别再恨她了。”
“恨不恨的,何时轮到我了?”熹妃止了眼泪,嘴角笑意含着一缕哀怨,只是紧紧搂住二皇子,“莫说她待我们母子还好,便是不好,我又能把她怎样呢?别耽误婚礼吉时,你快赶着去罢。”
安和公主缓缓出去,在咸熙宫大殿台阶前驻足,仰望着湛蓝无云的晴空,凝目注视良久,方才踩着小角踏上辇。赶到泛秀宫内殿,才知乐楹公主今日也在,因此上前见礼道:“侄女寅馨,给姑姑请安。”
乐楹公主将她打量一番,似笑非笑道:“寅馨今日的打扮,真是不错。”
“寅馨,不必多礼。”慕毓芫抬手虚扶一下,侧首嘱咐了双痕几句,又对安和公主说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赶着忙正事要紧。昨日翻出来几件首饰,平时戴着太过华丽,因此让双痕取出来,你跟着进去挑挑罢。”
安和公主知情识趣,忙道:“是,不打扰母妃和姑姑说话了。”
“真会说话,不愧是皇嫂**出来的。”乐楹公主看着远去的新娘,不知勾起什么心事来,轻声一笑,“听说寅馨跟皇嫂亲近,今日亲见才知不假,熹妃尚在,称起母妃连姓氏都不带。”
慕毓芫知她心内颇多怨愤,虽闻激言也不以为意,只是劝道:“敏珊,寅馨总归称你一声姑姑,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跟她计较?”乐楹公主轻笑起来,虽然娇妍容颜并无多少改变,但那笑容却失去年少明媚,带着一痕抹不去的隐伤,“我与她素来没有瓜葛,为什么要为难她?只是想起皇兄从前的话,那些江山社稷、国朝子民,说得何其振振有理。如今,轮到自己的女儿出嫁,怎么就全都忘记了。”
慕毓芫想说当时不得已,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不论如何,那次撤藩事件的确带给她太多伤害,事后再去解释有何意义。乐楹公主怔忡了会,接着说道:“既然把我嫁到藩地,为何又把他们统统都杀了?夏烈王再多不是,再碍着皇兄的江山----”她轻轻合上眼帘,似要抿住难抑的悲伤,“佛宝他……也是皇兄的亲外甥……”
“敏珊……”慕毓芫不知如何劝慰,亦只有默然。
“娘娘,吉时到了。”
乐楹公主站起身来,说道:“那样热闹的场合,我就不去了。”
慕毓芫不愿勉强她,于是点了点头,“外头不过是花样子,人多也吵闹的很,你就在椒香殿歇息着,午膳时我让人送菜进来。寝阁里有刚洇好的木香花片,你素来爱喝那个,原预备让人送去公主府,正好来了就先尝尝。”
“皇嫂,还拿我当小丫头呢?”乐楹公主淡淡应了一句,却不等慕毓芫说话,侧首唤上阿璃,翩然转身往里走去。
慕毓芫带着心事赶到前面,未初堂内已是赫赫满殿的人,因是皇帝长女出嫁,宴席准备的格外丰盛,礼仪排场也是极大。吉时一到,安和公主持大礼拜别皇帝,乘上朱色飞燕踏月鎏金华辇,前往公主府举行新婚仪式。
宴席上嫔妃到数不少,一个个皆是盛装丽服打扮,毕竟赴宴不过凑个热闹,因此仿似逢年过节般喜气洋洋。只有熹妃脸上略隐伤感,望着一点点远去的安和公主,眼圈渐渐有些泛红,张了张嘴却是无言。明帝看着她略微蹙眉,低声说道:“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寅馨又没嫁去外省,今后见面日子常有,好端端的别惹人笑话。”
“是,臣妾没哭。”熹妃小声应了一句,因着皇帝待之冷淡多年,位分不长,年轻时的骄傲心气早已消尽,闻言忙拭了拭眼角。
慕毓芫拉了拉皇帝,轻声说道:“姐妹们都在等着,皇上开席罢。”
明帝朝多禄抬手示意,殿内顿时丝竹管乐声起,待众人各就其位,方才问道:“怎么敏珊没来?早上不是在么,还是不愿意出来?”
“说是不喜热闹,在椒香殿内清净会。”慕毓芫随口应了一句,往金摩羯纹海棠杯斟满酒,递到明帝面前道:“皇上喝酒罢,等会让人送菜过去就是。”
明帝饮了一口,叹道:“都过去两年了,敏珊还是这么耗着。说给别人不乐意,也不愿意见人,偶尔提到云琅,总是大哭大闹一场了事。”
“是,都不能说。”慕毓芫微生感慨,心内想起云琅甚是牵挂,家里催着娶亲已经多次,先头还勉强敷衍两下,后来索性赖在青州连信也不回。
帝妃二人皆有些默然,周遭乐声倒是愈发热闹。江贵人挽着流苏上来敬酒,一袭绛红色的织金石榴纹宫装,脸上霞晕妆画得精巧细致,笑吟吟说道:“今儿是大公主的好日子,臣妾等人也跟着高兴。话说起来,婚礼能办得如此热闹风光,还是多亏皇贵妃娘娘操持,只怕这些天早累坏了。”
“有内务府的人,本宫也不用做什么,哪里会累呢?”慕毓芫淡淡打断她,只觉说得不伦不类,转头看向熹妃道:“熹妃姐姐,从今儿寅馨起就住公主府,也不知那边人手齐备与否,回头你帮着清点一下。”
熹妃面色稍平,应声道:“是,嫔妾自会料理。”
“恭喜熹妃娘娘了。”江贵人略客套一句,等着明帝饮完清酒,将金伎乐纹八棱杯接回手中,立着不走又问:“皇上,喝着这罗浮春可还好?”
“嗯,酒味甚佳。”明帝微微颔首,瞧着她云鬓上的金灵芝镂空双头钗,看了会笑道:“这支钗很不错,你戴着也十分相衬,很合你的气韵。”
江贵人闻言甚喜,更兼之当着众位嫔妃的在场,那笑容便绽出别样光彩,微垂螓首回道:“多谢皇上夸赞,是皇贵妃娘娘先头赏赐的。”
“呵,难怪有些眼熟。”明帝一笑,却显得有些意不在此,“你不用站着,自己下去随意罢。”顺着江贵人身影瞧了瞧,侧首问道:“叶贵人呢?她如今也越发古怪,凡是热闹之时,总是没个人影,自己躲在宫里做什么?”
慕毓芫看了谢宜华一眼,见她轻轻点头,便知又是将十一公主送了过去,于是掩饰回道:“臣妾也不清楚,或许是身子不舒服罢。”
“是么?”明帝自问一句,眉头微蹙。
“哪有不舒服,臣妾今早还见到呢。”朱贵妃在旁边插了一句,手里剥着新鲜的绿玉葡萄,囤在六瓣葵口玉碟里,回头让人递给八皇子慢慢吃。小宫女捧着铜盆上来,略洗了洗,朝慕毓芫笑道:“皇贵妃娘娘,莫非你还不知道?叶贵人时常挂念佑馥,平时又怕打扰贤妃姐姐,所以专挑热闹的时候留下,单独在玉粹宫陪着玩呢。”
慕毓芫知她不喜叶贵人,原以为会在皇帝面前多言几句,却不想扯出谢宜华来,欲要阻止也是来不及。果然,明帝转头看向谢宜华,脸色不悦道:“你帮着皇贵妃辖理后宫,叶贵人不遵规守矩,本就该多加教导,怎么反倒帮着她胡乱行事?既然佑馥是由你来抚育,你就是她的母妃,今后不用再特意交给叶贵人。”
谢宜华只是点头,应道:“是,臣妾遵旨。”
底下嫔妃们说笑热闹,自然不知这边机锋往来。慕毓芫看着眼前的盛景,只觉满目都是盈盈笑靥,却是各自藏着本意,心下生出轻微烦躁。陪着皇帝说了会闲话,越发觉得劳乏困顿、兴味索然,于是起身离座道:“敏珊还在后头,只怕一个人闷得慌,臣妾也有些累,想先回去陪着她歇会。”
“嗯,是哪儿不舒服么?”明帝眸色担心,握着她的手问道:“要是觉得难受,朕陪着你回去。”
“不用。”慕毓芫微微一笑,“皇上不在这儿坐着,姐妹们就没意思了。臣妾只是早起没睡好,等会瞧了敏珊,自己静静睡会就好。”
明帝这才松开手,对双痕说道:“若是有事,你赶紧过来回朕。”
回到椒香殿,大殿内静得悄无声息。慕毓芫挥退周围宫人,领着双痕进到寝阁,乐楹公主正在拨弄白玉花觚,震得花瓣上水滴滚珠似的洒下来。听闻脚步声回头,侧首看了半日问道:“皇嫂,莫非有什么心事?”
“呵,你还会看人了?”慕毓芫原本有几分郁郁,听她这么一问反笑起来,“一个人呆着闷不闷?我在前头也是无事,又有些累,索性回来跟你说说话。”
“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乐楹公主懒洋洋的,仰卧躺在杨妃长榻上,用藕色绣荷丝绢掩住双眼,似乎欲要昏昏睡去。
“那好,我也去睡会。”
乐楹公主忽然坐起来,拉住慕毓芫的袖子问道:“皇嫂,我有话想问你。”待慕毓芫点了点头,又道:“人人都说皇兄待你好,可是也有那么多妃子,你心里真的没有恼恨过?当初,何必要嫁给皇兄呢。”
“怎么这样问?”慕毓芫勉力一笑,略微沉默了会,“我只是一名妃子,哪里说得上什么恼恨?再说,一个女子要嫁给谁,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乐楹公主有些颓然,坐在榻上说道:“果然,还是做男子好些。可以建功立业,可以四方游走,再不受他人半点约束。想来我是投生错了,这样落魄可怜的公主,真是不做也罢。”
“别胡思乱想,皇上刚才还----”
“不用说了。”乐楹公主冷冷截断,继而说道:“皇兄的心里只有天下,只有江山大业,何必再把妹妹放在心上?既是如此,还是不闻不问更好些。”
“嗯。”慕毓芫亦是疲惫,也不再劝。
“皇嫂----”乐楹公主唤了一句,漫漫说道:“从前皇后嫂嫂贤惠大度,如今皇嫂你也如此,替皇兄打理着偌大的后宫,处处都是替他着想。我真是觉得奇怪,莫非你们不曾年轻过,嫁了谁便喜欢谁么?倒好似,只有我才是胡来的人。”
“年轻的时候?”慕毓芫想起环佩珊珊的少女,衣袍飞扬的少年,想起澄澈无尘的清朗碧空,春树间缤纷飞扬的花瓣雨。心思兜兜转转,似有一缕神魂穿梭于流年,无数景象飞速流逝,最后却只说道:“过去太久,都已经不记得了。”
“唉……”乐楹公主似有感触,长声一叹。
“皇上,皇上金安……”外殿传来略带慌张的声音,仿似明帝突然进来,把宫人们惊吓不小,听着脚步声也是急促凌乱。
“宓儿----”明帝掀起玉翡翠珠帘,大步流星走进来,因见乐楹公主扭头要走,忙上前一把拉住她,“你先别走,青州送来云琅的消息。”
慕毓芫甚是疑惑,问道:“什么要紧事,让皇上亲自赶来。”
明帝松开乐楹公主,上前抱住慕毓芫的双肩,温和说道:“你听完别着急,是云琅前几日清肃边境,为了救人,不小心受了一点小伤。”
“一点小伤?”慕毓芫淡淡反问,心内焦虑不已,“云琅不是吃不得苦的人,若真的只是一点小伤,岂会千里迢迢报信回来?皇上,你跟臣妾说实话,云琅他……”
“没事,没事的。”明帝安慰了两句,眉头也是解不开,“听说伤势,的确比往常重些,军中医官正在竭力救治,说是暂时应该无碍……”
慕毓芫听了更是着急,连连问道:“暂时?什么叫暂时?”
明帝面有难色,忙道:“朕已经让人挑选御医,等会贵重药材备齐,让他们前往青州,一定会治好云琅的。”侧头看到乐楹公主,却是有些迟疑,“敏珊----”
“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乐楹公主眸中水光盈动,身体不自控的颤抖着,死死握紧了双拳,抬头朝明帝吼道:“我的心早死了,早就死了!事到如今,你还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他要死便死,大家都死了才好!”
明帝目光急痛,伸手拦住她道:“敏珊,皇兄知道对不住你,你要恨、要怨,皇兄也是无话可说。可是整整两年过去,你也不肯好好说一句话么?”
乐楹公主仰面一笑,淡淡问道:“那么,皇兄想说点什么?”
明帝微有迟疑,缓缓说道:“小的时候,但凡你受了什么委屈,肯定第一个来找皇兄,那时总是费心去哄你。只要你想要的,不论多么荒唐、多么难得,皇兄总是尽力去给你寻来。如今,也是一样……”
“那好,皇兄把佛宝还给我。”乐楹公主直视着明帝,在他发怔的目光里轻笑,趁其不备用力抽手,“够了,放开我!”说完竟然头也不回,匆匆甩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