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慕毓芫生病起,安和公主就成天侍奉在侧,熹妃自然没少抱怨,她却丝毫没听进心里去,仍是坚持每日都过来。妃嫔们自然夸她孝心感人,足以为皇子公主表率,背地里则没少说闲话,诸如一心想攀高枝、忘记亲娘云云。偏生安和公主年纪虽小,脾性却是异常沉稳,任凭别人怎么说,都是一副不放在心上之态。
龄、纯二妃近日常来泛秀宫,闲话至此,纯妃不免笑道:“我像寅馨这般大时,可赶不上她一半,还在整天做白日梦呢。寅馨比起她娘来,不知强出多少,到底是表姐**出来的人,有淑妃娘娘的风范。”
慕毓芫连着休息些日子,气色好出许多,两腮海棠红胭脂淡淡晕开,带着一抹柔色甜润,摇头笑道:“绕了大半天,本宫也被你奚落一番。”
“娘娘别光说笑,养好再懒怠不迟。”谢宜华跟着笑了笑,将拨好的钮金小手炉递过去,“纯妃妹妹虽然是玩笑话,意思倒也不差。别的人不好比,单说她姑姑,两人一般大的时候,做侄女的可是成熟多了。”
慕毓芫慢慢收敛笑意,轻声叹道:“敏珊是皇家公主不假,可是从小便跟皇上住在外头,那脾气倒更像侯门千金一些,自然跟寅馨不一样。如今还是不肯见人,前几次皇上亲去也被挡在门外,更不用说别人了。”
纯妃在一旁出神,想了想说道:“我跟她年纪相仿,先时还一起玩过,想来心思也是差不多,不如我去看看她?反正我们交情不深,她也不至于厌烦我,纵使不见,就当是出宫闲逛一回。”
慕毓芫的目光掠过纯妃,在她面上略微停留片刻,淡淡微笑道:“妹妹的想法自然很好,只是妃子不得轻易出宫,这事还得跟皇上商量一下。”
纯妃有些不以为意,笑道:“只要表姐开口,皇上哪有不依的呢?”
“嗯,回头先提提。”慕毓芫云淡风轻应了句,侧首朝谢宜华问道:“听说文贵人也有些不好,太医可曾去过?本宫有些照看不过来,前日已经跟皇上说过,让你协助着辖理后宫事宜,也好偷懒得个闲。”
“娘娘有什么事,只管差遣就是。”谢宜华往窗棂上的雪影看去,像是有些担心天气,回头微笑道:“外头的雪越发下大,嫔妾出来半日,想先回去瞧一瞧。”
“嗯,也好。”慕毓芫微微颔首,神态有些懒洋洋的,“本宫也困得很,早起又被祉儿闹腾一番,跟你们说会话、消消食,正好进去歇息一会。”
龄、纯二妃起身告退,皆道:“娘娘保重身子,稍空再过来看望。”
看着一双佳丽翩然而出,慕毓芫在她们身后叹了口气,微蹙的纤眉似乎蕴藏着某种心事,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双痕有些看不懂,不由问道:“娘娘,何故叹起气来?莫不是方才说到公主,娘娘还在担心?”
慕毓芫没有表情,盯着仍在微微晃动的水晶珠帘,慢悠悠说道:“佩柔想在皇上面前立功,自己却不肯开口,所以想让本宫去给她讨情。如今她也渐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双痕抬眼看着她,小声问道:“娘娘是在担心?”
“呵,连宜华都看出来了。”慕毓芫摇头洒完檀香屑,抖了抖手上残末,捻起丝绢轻轻拂拭,轻声一笑,“她是水晶做的人儿,佩柔的那点小心思,岂会看不出来?因怕我懒怠招呼,所以才先回避而去。”
“自皇后仙逝后,娘娘处处护着纯妃,看着这两年也很是亲热----”双痕深深吸了口气,担忧道:“莫非她都只是面上情?心里头,还是有着别的念想。”
“本宫既然有辖理后宫之权,就有让后宫安稳的责任。往大处说,不论是佩柔还是寅馨,纵使她们与本宫毫无情分,该留意依旧还是要照拂,所以……”
双痕不解道:“话虽如此,可娘娘毕竟没有亏待她们啊。”
“呵,你才这么想。”慕毓芫的笑容没有丝毫动摇,平声静气道:“佩柔是皇上的妃子,寅馨是皇上的女儿,皇上才是他们的天与地,才是她们该用心思量的人。认真说起来,本宫既非佩柔的亲姐姐,也非寅馨的亲生娘亲,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旁人而已。”
双痕顿时哑然,轻声叹道:“也对,便是亲生的,也不见得全都听呢。”
待到第二日,纯妃出宫去往公主府。嫔妃中稀稀拉拉有人来看望,谢宜华却是每日都到的,午膳不久便如常过来,进到寝阁先取笑道:“看来纯妃妹妹说的没错,只要娘娘开口,皇上果然没不答应的。”
“你是整日看书的人,也要学别人饶舌么?”慕毓芫着一身单薄的藕合色儒衣,极软极贴身的香堇缎制成,身上盖着桃红百子刻丝锦被,招手微笑道:“原本吩咐不让人看望,只说已经睡下,一定是双痕徇私放你进来。既然过来,此处又没有外人,你也到榻上来卧着,中间竹笼里的银炭正燃得好。”
“岂敢,岂敢。”谢宜华嘴里仍是趣笑,将莲青羽绉雪狐皮的大氅脱在旁边,顺带连双枝攒珠花步摇摘去,自对面躺下盈盈笑道:“如此冬日当空、飞霜冷浸,咱们却高卧闲窗看落雪,真是何其悠哉。”
慕毓芫忍俊不禁,倚在弹花软枕上直笑,“刚夸你一句读书人,就越发文绉绉的不像话,哪里来的老学究?”
谢宜华摇了摇头,认真道:“嫔妾本来就是陪娘娘解闷,不说些笑话,岂不是白来一趟?只怕嫔妾本事不够,解不过来。”
“哪有什么闷得?”慕毓芫虽如此说,唇角笑意却明显淡了许多,“再者说,外省的大事虽让人担心,却也不是我们帮得上的,不过是干着急罢了。”
“哥哥的书信也没怎么提,不过看他的口气,颖川那边应该是没有大碍。想来皇上威严在,夏烈王又压在京中,颖川群龙无首,几个副将闹不出什么大事来。听说此次韩密为先锋,他为人机警敏快、果断刚毅,已经立下不少大功。将来封赏时,想来比哥哥还要风光呢。”
如今的情势,若真能遂皇帝的心愿,撤藩之事很快就会搬上台面,以汉安王的明白透析,岂会冒出头邀功?慕毓芫挪动了下姿势,不便再此事上多言,淡淡笑道:“汉安王一向谦恭,自然不会计较这些。”
“正是,娘娘说的不错。”谢宜华像是在回味话里含义,顿了片刻才道:“皇上担心的应该是南面,辽王毕竟不是小藩弱郡,战事应该更加激烈。云琅是娘娘的亲兄弟,由不得不牵挂,如同嫔妾担心哥哥一样,想必也是寝食难安。听说,云琅和什么凤将军守在丰阳,但愿那人能帮衬上一些。”
----凤翼!慕毓芫在心内叹气,皇帝并非有闲情雅致的人,但凡妃子们稍微为家中人求点事情,多半都会让他觉得不耐烦。心情好则敷衍了事,不然则扣上一顶妇人干政的帽子,多数都是弄巧成拙,反而坏了事。
以当时凤翼的身份,自然没有要紧到让皇帝瞩目,联想到郑重赐婚、亲自贺喜,以及后来准予玉邯夫人前赴青州,都像是刻意为之。有一天午后闲话,皇帝无意间随口提了句,“青州传来消息,说是玉邯夫人已经有了身孕,凤翼夫妇恩爱的很呐。”
----如此,皇帝未免关心太过。
当时没有细想,只是顺着微笑道:“皇上亲赐的姻缘,自然是极好的。”事后回想起来,倒似皇帝特意说给自己听的。好在没有多言,不然原本清白的事情,又不知勾起皇帝什么心思,继而给凤翼带来莫名之难。然而,凤翼素来都是稳重之人。纵使他有爱护之心,却也没有做过半件唐突的事,到底是什么让皇帝起疑?总不成,是凤翼的那一声称呼?偏偏自己不能问,不能说,一开口只有更错。
皇帝的耳目,都安插到青州去了。以凤翼的敏锐心思,绝对不会毫不知情,那么过得又是何等如履薄冰的日子?慕毓芫想着只觉头疼,心中更多的是深深愧疚,只盼傅家小姐温柔贤良、体恤夫君,希望阴差阳错,成全了一对佳人的美满婚姻。
谢宜华久不闻声,轻声疑惑道:“娘娘?是不是困了?”
“嗯?”慕毓芫回神过来,恍惚微笑道:“正是呢,这炭火熏得人头晕脑胀的,正好此刻是午休时辰,咱们都静静卧一会罢。”
谢宜华自来顺着她,温柔笑道:“也好,一会再唤娘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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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云琅摁住佩剑上前一步,拦住凤翼的去路,“师兄素来不是专横的人,为何今日坚持要做前锋?此次攻城险之又险,师兄你比我稳重,理应在后方镇定大局,冲锋陷阵的事,让我去不是更好?”
凤翼望着远处青灰色城墙,上面站满密密麻麻的兵士,一个个严阵以待,自城墙内透出一股子浓烈杀气。下一刻,或许就是血光漫天、残肢横飞,只要自己一声令下,身后的八万精兵便要冲锋而上。而此刻却只是在等,等着叶成勉带兵自后方包围,以寡敌众的辽王连月苦战,最后被逼回到城中死守。
“师兄!!”云琅见他出神,提高声调又喊了一声。
凤翼缓缓转回头来,在这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却认真的定睛看着云琅,目光飘忽半日才道:“你年纪轻、求功心切,也不必急于一时----”
“不要乱扯!”云琅已然动怒,少有的不尊重口气,质问道:“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我岂会将那点虚名看在心上?!倒是师兄你,今天是怎么了?”
迦罗见他二人争执,劝道:“云师兄----”
“你先不要说话!”云琅不让她说完,又朝凤翼问道:“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在沙场生生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师兄,如今是有家室的人,师嫂还在青州等着你。如此沉不住气,非要自己领兵冲阵,总不成是你想要立个大功罢?”
“呵,你非要问个清楚?”凤翼笑得颇为无奈,平声静气道:“皇上让我到丰阳领军,却不派你,就是怕你生出意外。如今前路生死未知,师兄岂能让你以身犯险?”
云琅却道:“千里之外,皇上也管不到。”
夕阳如同点点碎金一般,洒在凤翼玄铁制成的盔甲上,金属反射的光晕使他面上表情有些朦胧,淡声说道:“纵使皇上管不到,我也不能----”原本平静如水的声音,微微生出涟漪,“也不能,让你姐姐担心……”
云琅抬眼看着他,却是无言。
空气像是陡然凝固一般,三个人皆是静默。极远处有厮杀声渐渐传来,“嗖”的一声,尖锐的鸣叫声划破天空,是预先约定好的信号。叶成勉已经赶到城外西门,正在往东面赶过来,要与凤翼一起合围攻城,迫出辽王等人。
凤翼眸色已然如常,杀伐之气浮上眉梢,将他惯有的温柔笑意抿去,“我和叶将军一东一西攻城,必定使城中辽王慌乱,其下军心不稳。你领兵在外看准时机,只要城门一破,即可率领大军攻打进来,务必要活捉辽王!”
云琅不再争执,干脆利落答道:“是!师兄小心!”
纵使攻城比守城处于劣势,然而凤翼、云琅领着京营八万精兵,叶成勉调动六万亲兵而来,煌煌十四万人,要攻破一个邺林郡绝非难事。而最绝密的一步棋子,则是当初明帝遣派的新人监察官----陈廷俊。这位出名的风流才子,平日歌姬美伶坐拥在怀,一副花天酒地模样,任谁都没把他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陈廷俊正与辽王的建忠校尉分头策马,各自领兵两千人,分赴东、西二门开门放人进来。按正常情况,辽王应该在正门督战,东、西二门自然薄弱些,但眼下的情况甚是奇怪,也未免太薄弱了些。隐约有什么不对,可惜此时情况紧急,陈廷俊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原本以为,会有一小场激战斗才能夺门。谁知道两千人冲上去,城门驻守的兵士少的可怜,除却城头上的弓箭手,城下几乎空弃。
“大人!”一名赭袍参将奔回来,急速禀道:“守城人马见我们人多,都已经缴械投降,大人你看,现在是不是要打开城门?”
“等等,让我上城楼看看。”陈廷俊并未着戎装,身上是一袭华贵的云锦长袍,攀上城头迎风一吹,衣袂翻飞,衬出他丰神如玉的爽朗之姿。
“大人要看什么?”参将忙不迭的跟上来,请示道:“城头上不安全,大人要看什么只管说,吩咐末将去就好。”
城下是肃然站立的几万精兵,远远望去,好似一块巨大的黑铁稳里大门前,邺林郡的城墙岂堪重压?此时城内已经乱做一团,隔墙之外,却安静的让人生畏,陈廷俊看清队伍前面之人,皇帝宠妃慕氏的胞弟----云琅。今日城破以后,他便是此次平藩的首要功臣,而慕氏一门的地位,亦将被推向某个极端。
“将军?”参将有些焦急,上前询问。
“开门!”陈廷俊话音未落,城门已经被众人徐徐推开。凤翼身为前锋,率先领着精兵冲进来,不过勒马对陈廷俊点点头,便急马往里面搜寻辽王行踪。想必西门也已经打开,两方的巨大呐喊声逐渐交汇,城内民众皆无踪影,街面凌乱不堪。
“陈大人----”云琅快马冲进来,勒住缰绳问道:“此次攻城大人功不可没,只是让人觉得有些疑惑,是不是也太容易了些?”
陈廷俊翻身上马,苦笑道:“正如将军所言,只怕今日未必能捉到辽王。”
果然,不出陈廷俊所料。凤翼和叶成勉将全城翻遍,也不见辽王的影子,大队人马迅速搜查辽王府。王府内顿时人仰马翻,家丁奴仆四处奔散,负责搜查的兵士回来,齐声道:“将军,辽王不在府中!”
凤翼看着眼前乱糟糟的院子,神色虽然镇定,眉头却不自觉锁起来,将目光转到叶成勉身上,淡声问道:“叶将军,你怎么看?”
叶成勉以长枪点地,重重顿出一个凹坑,长叹道:“看来辽王昨夜就已出城,带上妻儿连夜出逃,却将众人蒙在鼓里。咱们自以为里应外合,费劲心机攻进来,得到的却不过是一座空城!”
云琅眉目间杀气凝聚,不可置信道:“空城?!”
凤翼静默不语,不经意瞥见迦罗袖子残破,立时跳下马来,“怎么受伤了?都说让你留在大队人马里,非要跟着过来!”
迦罗闻他训斥却不生气,只低头道:“师兄不用担心,一点小伤。”
“好了,好了。”陈廷俊出来打圆场,此刻又是一副风流倜傥模样,笑吟吟道:“大家都辛苦了。既然辽王不在城中,咱们乐得安心修整一会。该养伤的养伤,该谋划的谋划,杵在这里也没用,不如到我府上稍坐一下。”
众人皆是神色凝重,凤翼颔首道:“也罢,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