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突然因病亡故,后宫内自然是一片哀声,然而朝堂上则更乱些,先前苦心经营的部署完全被打乱。虽然昨夜整宿未眠,明帝的目光却依旧锐利,盯着众臣道:“昨晚大家议了一夜,分析利弊、权衡实力,说来说去都是不让藩王进京。如今的状况,对藩王们是大为有利,他们岂会放弃?”
“皇上----”杜守谦上前一步道:“微臣以为,情势也未必坏到不可救,只要安排妥当,也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哦?”明帝轻咳了两声,沙哑着嗓子道:“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酸文儒词的卖关子,有什么好主意,直截了当的说罢。”
“是。”杜守谦在谋臣中最年轻,先朝众臣微微欠身,方才奏道:“眼下皇上若是下旨令藩王们不必进京,各家都有难处,定然不会出现五位藩王齐汇京城的局面。西边广宁王自不必说,三个儿子争得热火朝天,谁肯轻易离开藩地?而如今,夏烈王世子已在京中,有他带父吊丧便已足够。况且,进京途中要经过庆都,汉安王深谙圣意,想来也会对之加以劝导,所以夏烈王那边亦问题不大。”
明帝在上颔首,又问:“那辽王和闽东王呢?”
杜守谦接着说道:“闽东王膝下共有四子,长子叶成勉深肖其父,其余三子皆不及兄长,将来世袭王位肯定非他莫属。依微臣愚见,此刻最要紧就是安抚叶将军,他的家眷已在京中,加上萱嫔娘娘刚诞育公主,是否要进京还很难说。”
明帝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唔,先说辽王。”
太傅梁宗敏听到此处,摇头道:“近些年来,辽王的野心日益渐增,在封地上横征暴敛、骄扬跋扈,朝廷的旨意鲜有放在眼中,此人不可不除。”
明帝眼中寒意顿盛,冷笑一声,“朕忍他多年,岂会不知其中要害?只是如今,却还不是最好的时机,先防着他入京生乱才是要紧。”
底下臣子一阵沉默,似乎都已断定辽王必会进京,少不得要有兵戎之争,因此一个个的脸皆沉得跟冰棱似的。事议到此处便打住,明帝让文臣们下去拟旨,寻个由头严令藩王进京,反正大家心知肚明,什么理由也都是一样。
小太监端上吃食来,明帝指给单独留下的杜守谦一碗,自个儿猛喝了几口,像是添了些精神,笑道:“你方才似留着有话,此刻没人,不必拘束平时的规矩,不管什么想法都说罢。”
杜守谦赶忙放下碗盏,朝旁边看了一眼,待明帝让多禄带着人退出去,方才近身细道:“如今霍连国新君登基不久,国中亦是动乱,故而青州只有小股散众骚扰,并不足为患。然而其人刚愎自用、性喜武力,骨子里颇有一股子猛劲,待他国中安定,必会与我朝有一场大战。”
明帝自知此话不虚,只是猛得挑出来不免惊心,因此深锁眉头道:“朕也是担心这点,若是国内不能够安定,朝廷岂不是要内外忧患?先前父皇身体欠安,于政事上有些无暇顾及,后来,就更不用说了。朝内看似一片歌舞升平,其中不知暗藏多少隐患,朕纵然有心,也得一件件的来。”
杜守谦道:“前几个月,辽王看准恩侯令正在实施,皇上顾及国内安定,便借口流寇而征兵蓄粮,实则就是其逆节之心初显。所以,此次即使不除辽王,也要令其元气大伤,方能为今后局势安下基石。”
明帝颔首道:“不错,他算准了这一点。”
“朝廷若是举着大旗去讨伐,未免让其他藩王们心生不安,引起四地动荡,然而却也不是完全没法子。”杜守谦嘴角微微上扬,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辽王既然说流寇渐增,那么索性让流寇再增些,让他自顾不暇出不了邺藺郡!”
明帝品味着话里的隐意,渐渐明白过来,微笑道:“难怪杜卿先时不肯说,太傅他们知道必定不允,少不得要上些忠良正气的折子。”
君臣二人会心一笑,杜守谦又道:“臣倒不是怕被人弹劾,只是如此一来,皇上不免会左右为难,此计也不得进行下去。不过,此乃是玩火之举,因此还需以协助镇压流寇为名,派一个妥当的人前去。”
这个人需有大将领军之魄力,又要能与流民亡寇周旋,明帝不由陷入深思,蹙眉叹道:“此事若是行错,领将便坐实私通流寇的罪名,自然是不能留。如今朝中良将多出云、慕、郭三家,不过他们都是国之重器,岂能行如此凶险之事?万一有什么差错,朝廷的损失实在太大,皆不合适。”
杜守谦似胸有成竹,微笑道:“臣举荐一个人,青州的旌旗左将军----凤翼。”
明帝猛地抬头,自语道:“凤翼?”
杜守谦喝了一口粥,润了润喉咙,细细分析道:“凤将军本身是江湖中人,熟知民间的诸多琐碎。再者,他上无双亲,下无兄弟姐妹,即便其间有什么闪失,也不会牵连到朝中的局势,所以由他前去最合适不过。”
据青州送回来的密折说,凤翼夫妇恩爱非常,兼之上月又得知傅素心有孕,明帝不免将怀疑打消大半,倒觉得自己多心。况且如今国事当头,更没兴趣思量这些,于是颔首道:“不错。凤翼驻守青州以来,多有战功,不论领军带兵都不乏大将风范,此事由他去办很妥当。”
杜守谦道:“此事不宜拖延,臣先下去拟旨。”
明帝略松了一口气,道:“京城内也需加强戒备,让江尚隆把周县屯兵调集,严防近日京中有人生事。”仿佛困意涌了上来,揉着眉头将多禄唤进来,“朕头疼得厉害,赶紧下去预备车辇,起驾泛秀宫!”
皇宫内四处都是缟素,白茫茫的一片,比之腊月积雪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似冬日提前降临。懿慈宫那边整日哀声不绝,顺着风漫天飘散,隐隐约约似能传到椒香殿,慕毓芫坐在窗前侧耳聆听,面上殊无半分表情。双痕端着一盏花茶立在旁边,正热腾腾的冒着白色水汽,小声道:“娘娘,别总把难受闷在心里,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万一闷出病可怎么好。”
因在国丧期间,慕毓芫换了莲青色缂丝孝服,下着一袭九鸾刺花裥裙,听闻双痕说话亦没有回头,只是吩咐道:“嗯,现下是什么时辰?皇上若是醒了,赶紧把预备好参汤端上去。”
双痕让小宫女去看铜漏,劝道:“皇上这几日昼夜颠倒,又染了风寒,好不容易才睡下,怕是没那么快醒来,娘娘也歇息会罢。”
有小太监来回,道:“娘娘,已经酉时了。”
慕毓芫点了点头,金凤衔珠步摇的坠串随之晃动,闪着亮灿灿的光辉,衬出主人疲倦的脸色,“本宫也不饿,先不忙着预备晚膳,让皇上多睡一会。”想了想又道:“让小厨房做些点心,送去偏殿,别让祉儿他们饿着。”
小太监前脚刚出去,多禄就神色匆忙赶进来,禀道:“淑妃娘娘,刚送来的外省急报,央着奴才往里送。”说着往里间瞅了瞅,似乎有些为难,“皇上还没起来,那这份折子----”
“那什么那?”慕毓芫喝斥了一句,起身道:“这个时候,还有得耽误么?你跟着本宫进去,皇上要是怪罪下来,也不用你抗着。”
多禄面色感激,连连点头道:“是是,奴才糊涂。”
“旻旸,旻旸……”慕毓芫轻轻推了推明帝,见他睁眼醒来,自多禄手中取过折子递过去,“外省送来的急报,臣妾不知轻重,怕耽误大事,赶着进来让皇上御览。”
明帝瞬间打起精神,打开奏折细细看去,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看到最后一把将奏折甩在地上。慕毓芫将奏折拾起来,轻声问道:“旻旸?”
明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折子道:“你也看看,看看!这些乱臣贼子,都猖狂到什么地步!!”说着深吸了几口气,方才慢慢平复下来,咬牙切齿道:“他们何曾将朕放在眼里?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想造反不成!”
慕毓芫依言展开奏折,脸上神色虽未变,眸中光线却是猛得一闪,折子上说:夏烈王不顾汉安王劝阻,执意要亲自入京祭奠,庆都、颖川都已倾出重兵,两方人马正在大规模对峙。然而夏烈王毕竟是一藩之王,趁着皇帝尚未下旨,汉安王不能无故扣押,已经领着五千人上京。
明帝双目透出杀意,怒道:“如此嚣张,以为朕当真不敢动他么?”
话虽如此,若此时夏烈王身亡,就等于跟其他藩王公然翻脸,究竟杀不杀得,还真要费些思量。慕毓芫略作思量,上前扶着明帝下床道:“皇上先消消气,臣妾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赶紧召集大臣们,紧着时间商议要紧。”
明帝勉强微笑道:“没事的,你也别太担心。”
慕毓芫对他温柔一笑,送到内殿门口方折身回来,心中却是纷乱如麻,突然想起一件事,朝吴连贵问道:“上次云琅说,他师傅路过京城时,留下一个什么人来着?仿佛说要跟着他去青州,是不是?”
吴连贵道:“是,听说是云琅的小师妹。”
慕毓芫摇了摇头,道:“凤翼已往丰阳,青州是暂时不用去了。眼下大事将至,恐怕云琅也不能脱身,还不知道会遣到哪儿去。只是那丫头,既然是云琅的小师妹,想来也会些功夫,此时倒是派上用场。”
吴连贵不解,问道:“娘娘的意思是?”
“呵,只当是本宫多虑罢。”慕毓芫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往宫外看去,“夏烈王不日就要进京,如此不容易,自然没有白来一趟的道理。多半是要将世子等人带回去,你且想一想,皇上怎会应允?公主又岂肯答应?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吴连贵低头想了会,疑惑道:“娘娘是担心,公主会遭到不测?”
“如此乱糟糟的局面,谁能预料?”先时双痕沏的热茶已温,慕毓芫饮了两口,缓缓摇头道:“不论如何,敏珊都是身在要冲,万一纷争起来,她岂能全身而退?云琅的师妹是个小丫头,跟在身边也不打眼,但愿多少能帮衬着一些罢。”
吴连贵道:“乐楹公主如今消沉,平日并不肯见人,娘娘虽是替她着想,她却未必肯接受好意,此事怕是不那么容易办成。”
慕毓芫无奈一笑,叹道:“如今的局势,由不得本宫不去想。真不知她跟云琅是什么缘分,拉扯不断,总是牵连得没完没了。再者,敏珊生性单纯、不经事,难道看着她身陷危险而不顾?不用多说,这件事让云琅去办。”
京城内早已戒严,公主府和新修的别院自是重点保护,加上举国吊丧,周遭的气氛更是沉得让人无限压抑。乐楹公主轻轻推动摇篮,看着深睡的小世子,想到前几日抓周的冷清,幽幽叹气道:“可怜的佛宝……”
“公主!”阿璃的声音透出欢快,奔进来道:“公主,小云将军来了。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正在门口等着,奴婢去让人把他请进来?”
“云琅?”乐楹公主怔了一下,静静出神半日,却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皇嫂让他来劝我,不见也罢。”
阿璃急道:“公主,怎么能不见呢?公主日日夜夜----”
“住口!”乐楹公主打断她,冷声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多话,说了不见,还不快点出去?再牵三扯四的,叫人把你嘴缝上。”
阿璃下意识掩住嘴,小心翼翼等了片刻,不见回音,只好叹气道:“好吧,奴婢出去撵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公主,你可别后悔。”
乐楹公主猛觉鼻子一酸,眼睛也跟着湿润,眼见阿璃已经越走越远,忙疾步冲到门口喊道:“阿璃!!”她扶着门框盈着泪,声音微颤,“让他,让他进来……”
正殿已经放下竹帘,此乃内眷避外客特制,里面的人瞧得清楚来者,外面却什么也看不到。乐楹公主净了面,方才坐入椅中吩咐道:“好了,去请云将军进来。”阿璃赶忙点头,亲自跑出去相请,不多时便见云琅领着人进来。
“微臣云琅,叩见公主。”因并未在军营领兵,云琅只着一身雪青色江水长袍,指着身旁的少女道:“这是微臣的小师妹----迦罗。几年前,凤将军曾救过她们母女,后来又帮着安顿。如今师妹已经长大,心中念及过往恩情,愿前往青州一行,以报答凤将军的救命之恩。”
乐楹公主闻言看去,只见那少女身形甚弱、肤色麦黄,虽然穿着女儿装束,却仍旧掩不住一身小子气,方才释然道:“那这位迦罗姑娘,为何还不前去?”
“凤将军因命前去丰阳,怕是要过些时日才回,丰阳又并不安定,所以只好让她先滞留在京中。”云琅侧首看了一眼,又道:“微臣整日东奔西跑,师妹又是女儿家,跟在身边多有不便,因此想留在公主身边暂住一段时日。”
这个理由固然牵强,乐楹公主却不在意,只觉得那少女不跟着云琅才是正理,因此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迦罗留下来罢。”仔细往下看了一眼,问道:“你的名字叫迦罗?好奇怪的姓,从来不曾听闻过。”
“我随母姓,复姓独孤。”那少女先时一直静默不语,因许久不说话,猛然出声显得格外低沉,倒把乐楹公主吓了一跳。
云琅有些歉意,苦笑道:“师妹是师父晚年收的弟子,微臣与她并不相熟,先前师父走得匆忙,也不知道她的全名。只是她从小在流落民间,不懂得规矩,若是有失仪的地方,还望公主勿怪。”
乐楹公主不悦道:“云将军若是觉得委屈她,不如带回去。”
云琅有些没明白过来,不由一愣,迦罗在边上道:“云师兄并不得空,既已交待妥当,不如先回去忙正事。”
乐楹公主正后悔失言,少不得敛了气,缓和声音道:“云将军放心,迦罗姑娘既然在我这儿,自然不会亏待她的。”
毕竟公主已嫁,云琅不便多加逗留,遂道:“是,微臣告退。”
眼见云琅的身影自转角没过,乐楹公主才慢慢收回视线,吩咐阿璃打起竹帘道:“你是云琅的师妹,那么,功夫也定然不错罢。”
迦罗神色平淡,眼角眉梢透着不合年纪的冷静,回道:“公主过奖,我年纪小、又不是男子,并不会什么功夫,只是在师父身边服侍而已。”
乐楹公主点点头,细细打量着她,想了半日道:“反正我身边不缺人,你既然是云琅的师妹,也不用做什么活计,只当在这儿做个伴好了。”
迦罗微微欠身,道:“是,多谢公主优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