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自有一种辽阔壮美的风景,遇到晴朗的天气,湛蓝的天空会澄澈的没有一丝云彩,干净纯粹的简直要让人自惭形秽。傅素心立在帐篷前凝目,一望无垠的新绿广袤的几乎没有边界,近处的草丛中夹杂着一些零星的小野花,如斯美景似乎总也看不够,再也不想回到那复杂的京城中去。
“师嫂,发什么呆呢?”乐楹公主一身杨桃色的箭袖华衫,襟摆缝隙透出内里的海棠暗花绣裙,脱去稚气的少女模样颇有几分明媚,“都看了好几个月,难道你还没有看够么?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有意思的多。”
傅素心喜她天真无忌,且对自己并没有公主的骄矜傲慢,几个月下来已经十分熟识亲近,转回身笑道:“附近都是军营,还会藏着什么有趣的地方?反正我也是闲着,你想去哪都陪着就是,要不要把小珍和阿璃叫出来?”
“不用,人多不方便。”乐楹公主神神秘秘的一笑,走近傅素心搂住她的胳膊,悄声道:“今天是师兄和云琅去校场的日子,算时辰差不多检点完毕,马上就要开始上演热闹戏了。”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拉扯道:“走吧,咱们赶紧抄小路赶过去。”
傅素心凡事都顺着她,点头笑道:“是是,走吧。”
二人从树林的小路绕到校场后头,乐楹公主似乎很熟悉此地的环境,三转五拐就钻进一个闲废的仓库,猫脚无声的上到二楼,临窗正好可以看到下面校场的全景。傅素心探着身子往下瞧了瞧,凤翼和云琅正被围在中央指导枪法,自己却看不大明白,只觉得二人的身姿都是翩若惊龙般的炫目。
“呵呵,怎么样?”乐楹公主挤过身子来,得意的笑道:“每次都要比试枪法、箭法,若是得空还会比一比剑法,多半都要闹到天黑。”
因演练杀敌需要防止误伤,故而上阵都穿着玄铁制成的精炼铠甲,如此一来便分不大清楚,细看下去才发现略有不同,云琅的身姿偏于轻盈迅疾,凤翼的态势却显得更加稳重有素。二人得步伐越来越快,枪势越来越凌厉,震得地上的黄尘沙土四处纷飞,只见两个身影在迷雾中飞速进退,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刀光剑影,迫人的杀气愈加震人心弦,更有底下的兵士们一个劲的轰然叫好。
乐楹公主拍了拍傅素心,揶揄道:“师兄不错吧?师嫂你可真是嫁对人了。”
“不错……”傅素心喃喃自语,看着凤翼顿住枪傲然而立的风姿,看着他在沙场上绽放出来的无限光芒,竟然迫的自己生出怯懦卑微,声音渐渐低不可闻,“象他这样的人,原本不会……”
乐楹公主只顾着观看云琅举动,更兼底下叫声震天,自然没有留意到傅素心的茫然失神,兴奋的回头道:“快看,快看,要开始射箭了!!”说着使劲地拉扯傅素心,似乎着急的不行,“你还不知道,师兄的箭法那才叫厉害,就连云琅也要逊色些呢。要不是亲眼看到,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你快看----”
傅素心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校场中央已经摆好两块箭靶,旁边一个军士大约是在丈量距离,走了一段划下白线,高声道:“六十步!!”周围一干人等都有急不可耐,催着陆海青赶快将水漏摆好,嘻嘻哈哈嚷道:“连中,连中!凤将军此次定然还是连中,云将军可要加油呐!”
乐楹公主见傅素心不大明白,忙解释道:“他们每次射箭都是限时的,以一盏水漏的流完为限,谁射的多、射的准就算赢了。”
只听“咄!”的一声脆响,甚至还残留着箭簇划破空气的尖锐声,云琅率先命中一枚红心,旁边助威的军士大声叫起好来。这边的叫好声还未落下,那边凤翼也追中红心一箭,两边的军士都大叫起来,原来是开场示意的两箭彩头。
陆海青摁住水漏机关,高声宣道:“水漏比箭,开始!!”
只听靶子上脆声一片,傅素心却看的有些眼花缭乱,不解的问道:“远处看的不是很清楚,仿佛都是命中红心,怎么那么多箭射出去却只钉着一支?其余的箭倒好像凭空消失似的,这是个什么戏法?”
乐楹公主“扑哧”一笑,笑声顿了顿才道:“当初我也闹不清楚,后来问过底下的人才明白的,你瞧那些箭可都是箭箭正中?”傅素心赶忙仔细的看了看,只听她指着前面笑道:“那是因为他们后面的箭把前面的劈开,所以破成两半掉在地上,你再看看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傅素心看仔细后恍然大悟,却不免惊骇的有些合不拢嘴,底下第一轮的比试似乎已经完毕,乐楹公主旁边跺脚道:“啊呀,云琅又输了。”
凤翼和云琅被周围的军士簇拥着,仿佛正在说着什么话,军士们都带着艳羡的神情连连点头,连说带比划的十分热闹。两块靶下都躺着一堆碎箭,凤翼的靶子上的红心钉着一箭,而云琅的靶子上却攒着三箭,箭尾分散排列成三角形状,远远看去好似一尾初开的漂亮羽屏。
云琅却似乎很高兴,高声笑道:“师兄,我比上次可是又进益了两箭,迟早会追上你的,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好,等着你。”凤翼神色淡然笑了笑,往校场四周环顾了一圈,目光却在小破窗上面停留了片刻,仿佛有些微微蹙眉。
“不好,师兄发现我们了。”乐楹公主赶忙往后面退了两步,急道:“师嫂你先下去帮我阻挡一下,等会云琅上来肯定会不高兴,我得先走了。”她不等傅素心说话,便提着裙子急急忙忙下楼,眨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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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还好。”乐楹公主躺在草地上拍着胸口,望着蓝澄澄的天空舒了口气,自己得意的笑道:“哈哈,还好我跑的快,云琅这个笨蛋也没追上----”话未说完,就听身后的树林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吓得她回头高声道:“是谁?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的也是你!”云琅没好气地从树林里跃出来,似是无限头疼的揉了揉眉头,朝乐楹公主锁眉道:“公主,你自己淘气也罢了,怎么还拉上别人?”他忍着气顿了顿,“跟我回去,京城里派人来接你了。”
“什么?!”乐楹公主闻言差点没跳起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你回去跟他们说,没有找到我,让他们自己回去吧。”
“好了,别闹了。”云琅上前几步止住她的路,尽量缓和语气道:“宫里派了八千人来接你,不可能让你留在青州的……”
“我偏不!”乐楹公主越是高声越显得没有底气,似乎在想着用什么办法拖延,低头看着脚上的金珠小靴,“我若是跟着他们回到京城,肯定再也不能出门,那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你当然不会在意……”似是无限委屈,声音便渐渐哽咽断续,索性蹲下身捧着脸哭了起来。
“太妃病危,务使公主返京。”想到刚才收到的姐姐亲笔书信,云琅不由微微锁了锁眉,看着越哭越伤心的乐楹公主,上前劝道:“我回来的时候来看你,别哭了。”这话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敷衍,想了想又道:“青州这边总归不大安全,你还是在京城安生住着的好。”
“安全?!”乐楹公主恼恨的站起身,反问道:“你果真是担心我的安危么?知道你巴不得我早点回去,可是这么长时间,你就……”她委屈的说不下去,抽咽道:“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对别人都客客气气的,却总是不想看到我?”
“我----”这句话问得云琅也有些失措,自己果真有那么讨厌她么?为什么她越是对自己好,心里就越是想回避?众多尘封心底的往事飞速流转,当那袭娇蓝色在眼前悠然一晃的时候,为什么会恨不得全部抹去?
“好,我跟你回去。”乐楹公主的话把云琅吓了一跳,她却拭着眼泪笑了笑,“不过我有个条件,反正马上就要回去,你得陪我去看一次撷珠湖。”
云琅迟疑了片刻,点头道:“嗯,走吧。”
“你总算……”乐楹公主试图要努力的挤出一个笑容,然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了下来,“你总算肯听我一次,看完湖就乖乖的回去,再也不惹你生气……”
云琅别过脸不去看她的眼睛,往前走了几步顿住侧首,“别耽误了,等会人该找到这边来。”想到郭宇亮临终前的托付,心里不由软和一些,勉强笑道:“等会天色就该暗下去,湖水没有光线也不好看,要看湖就的抓紧时间,还不快走?”
乐楹公主终于破涕为笑,跟上去道:“嗯,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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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高山连绵起伏,一轮赤黄的夕阳半掩在群山之后,有清风在山间流动,微皱湖面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纹,好似洒了一把金色的荧光粉般璀璨夺目。所谓撷珠湖,也不过是团汇集雨水的深水而已,幽幽暗暗的看不出有何可赏,倒是周围一圈碎散的野花开格外迷人。
乐楹公主似乎忘记自己要回京的事,只顾忙着在四周采撷野花,回头扬声道:“云琅,这边的花开得好,你过来帮我好不好?”她用力跺了跺脚,震的小靴上的金珠颤出细碎的光线,“就一次,你都不肯让着我么?”
云琅抬手稍微挡住眼睛,那金光象秋日的麦芒一样微微刺人,她只是一味耽于眼前美好的泡沫,全不顾终有破碎的时刻,似这样的天真又能维持多久呢?
乐楹公主嚷道:“你不帮我,可就不回去啦。”
云琅慢步走了过去,“唿哧”一声坐在旁边的草地上,侧首淡声道:“嗯,把你手上的花都给我。”说话的口气并不算商量,从茫然吃惊的乐楹公主手中拿过花,“你也别乱跑,坐在这里等着编个东西给你。”
乐楹公主安静的坐了下来,看着纤细的花茎在云琅的手中翻转,柔韧的可以任意变幻一般,一枝一枝的接上去,竟然转眼扎成一只憨厚的小兽形状。
“嗯,给你拿着吧。”云琅伸手递给她,目光却落在前面微起涟漪的湖面上,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从前在学艺的时候,师傅和师兄经常下山去办事,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自己呆在山上,闲暇的时候便想出许多无聊的事情。比如像这样扎草,或者是用剑雕刻小东西,又或者……”说着顺手掐了一片新叶,摇了摇头,“不跟你啰嗦这么多,吹个曲子就回去了。”
天色渐渐浓郁起来,不明显的新月已经悄然挂了上去,鸟儿们正结伴成群的往林子间飞入,远处稀疏的农舍开始升起袅袅炊烟。撷珠湖畔传来清幽的乐声,单薄的叶子发不出更多的音节,只是格外的简单悦耳,认真投入的少年仿佛回到自己的从前,那只有每日习武读书的岁月,枯燥却毫无杂念。
“哎唷,公主你可回来了。”说话的人身穿正四品太监服色,正是此次负责接驾的大太监陈晟,笑眯眯迎上来道:“奴才给公主请安。既然今日天色已晚,公主还是好生歇息一夜,明日咱们再出发。”
“谁跟你是咱们?!!”乐楹公主冷声道。
“是是,奴才知错了。”陈晟作势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又指了指身后的武将,陪着笑道:“这是负责公主殿下安全的贺将军,仔细说起来公主或许还知道,他是先头的郭参将的表兄,现在是京中御林军副将军。”
“须末官职不值一提,下官贺必元参见公主。”贺必元样貌十分普通,说话的中气却是格外的充沛,透着虎虎生风的武将之意。乐楹公主略点了点头,他也不以为意,又朝云琅拱手笑道:“先前总听宇亮称赞云将军如何不凡,原本还不甚相信,只当他是少年浮夸的心性。今日一见,才知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呐。”
云琅的眸中闪过一丝伤痛,勉强微笑道:“贺兄缪赞,以后回京再好生叙叙。”
“好了,一起去用晚饭吧。”凤翼上前拍了拍云琅的肩膀,又吩咐陆海青领着相关人等下去安顿,“陈总管和贺将军千里跋涉,一路辛苦劳顿,军营里也没什么好酒好菜招待大家,只有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说会话。”
陈晟和贺必元都忙道:“岂敢岂敢,将军太自谦了。”
如此客客气气的寒暄之后,便商定让接驾人马在青州驻扎一夜,此一路行程赶得甚急,京营兵士们都是疲惫不堪,晚饭后便都早早的睡了。或许是因为异地的不适,陈晟的帐篷里还一直亮着灯光,正昏昏沉沉的支着下巴打瞌睡,听到帐篷外的脚步声才打起精神,起身笑迎道:“莫总管大驾光临,失迎失迎。”
“什么大总管,老兄你就不要取笑了。”来者显然与陈晟十分熟识,进门便大大咧咧坐在对面,不客气地饮了两口茶方道:“想我莫升原本在宫内日子挺好,如今放着上书房的管事太监做不成,反倒被指到凤府做什么大管家。若是这样也还算凑和,没想到玉邯夫人那么执著,连累我也被发配到这青州来了。”
陈晟干笑一声,劝道:“来,喝点茶润润。”
“还是宫里的茶味道醇,毕竟是上用的东西。”莫升狠狠的嘬了一口茶,连连叹气道:“老兄你这趟差事办好,少不了要高升的。咱俩名字念着差不多,命却相差十万八千里,真是此‘升’非彼‘晟’呐。”
陈晟大笑起来,摆手道:“你如今的日子虽然苦些,今后确是前途无量,现下吃点苦头算得上什么?”仿佛想起什么要紧的事,凑近了身子,压低声音问道:“傅大人十分挂念玉邯夫人,想知道些近况,依你看凤将军待夫人如何?”
“他们?你回去告诉傅大人,放一百个心,凤将军对玉邯夫人那是好的没说。”莫升在茶味中慢慢回味,过了半晌才放下茶盏,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嗳,来生我若是投胎做女子,也要嫁这样的人,哈哈!!”
“噢?”陈晟慢悠悠应了一声,微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凤将军很是关心怜惜夫人的,为兄回去定然如实回禀。”
“放心,好得很呢。”
“好,那就好。”陈晟的笑容里渐渐有些释然,从怀中掏出两张崭新的银票递了过去,“这些都是京城里让捎来的,只要肯用心的办差,总不会委屈你的。”
“行,我知道了。”莫升终于高兴些,也没品味出话里的意思,起身将银票揣在怀里,笑道:“时辰也不早,陈兄你明天还要赶路,早点安歇吧。”他走到门外看了看清肃的军营,摇头叹了口气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