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回到宴席上,正赶上众妃贺酒的热闹场面,慕毓芫便趁着热闹悄声坐回自己的位置,含笑斟酒随着众妃庆贺。明帝自然按例说了几句,又吩咐众妃各自取用食物,方才腾出空来,侧首低声问道:“后面怎么样,朱贵人和祉儿可都还好?”
慕毓芫端着酒盏浅饮一口,朝明帝笑道:“皇上不用担心,祉儿只是有些懒怠吃奶而已,都是底下的人大惊小怪闹得。佩柔也没什么事,正在里面休息着,所以臣妾让她不用出来了。”
“唔,既然没事就好。”明帝闻言放下心来,想了想又补充道:“佩柔终究还是一团孩子气,算起来比敏珊还小一岁,方才那些气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呵,皇上还怕臣妾欺负她不成?”
“朕明明是替你说话。”明帝正在哭笑不得,只听下面妃子们一众惊呼起来,原来是海陵王兴冲冲的步进来,不由斥道:“真是越发没规矩,还当自己是先头没成婚哪会儿?下次进来记得着人通报,别乱闯一气。”年轻的嫔妃们都纷纷举袖掩面,熹妃等人从前常见海陵王,虽然没那么拘束,也各自垂首吃菜饮酒避视。
海陵王不屑的“嗤”了一声,朝上笑道:“皇兄先别生气,外面的臣子们正等着给皇上祝酒,等会臣弟多饮几杯赔罪就是。”
明帝微微笑着摇头,道:“到时辰自然会出去的,你着急什么?朕现在就去瞧瞧,到底是谁怂恿的你颠三倒四的,叫人打折他的腿。”
海陵王笑嘻嘻道:“皇兄,出去便知道了。”
明帝嘱咐慕毓芫领着诸妃喝酒,自己便跟海陵王乘辇而去,因外臣的宴席设在东南书恩殿,故而路上小花一炷香的功夫才到。群臣都站起来恭贺,明帝居中央朝下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一名青年将官身上,问道:“朕看着面生,难道从前都没有见过?”
那人身着从三品的官服,墨青色的锦袍绣着苍鹰盘云的花样,一双鹰眼散着锐利的光芒,气势破云而出,透出屹立于千军万马中的华严气象。听得皇帝出声询问,并未有丝毫拘束紧张,朗然行礼道:“微臣青州旌旗左将军凤翼,皇上前些日子下诏授职,还没来得及被召见过。”
明帝瞧他人物出众、干净洒脱,不由先在心里叫声好,甚至闪出一丝想到沙场一展身手的念头,颔首微笑道:“原来是云琅的师兄,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好一派意气风发的神武将军之采。”
凤翼从容一笑,道:“微臣多谢皇上的盛赞。”
明帝抬手让他入座,海陵王在旁边凑趣笑道:“皇兄也觉得凤翼不错吧?嘿嘿,臣弟今日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竟然有人能胜出云琅许多。”
明帝看着他一笑,道:“难得有人让你服气,怪不得着急叫朕出来呢。”
海陵王给明帝斟酒递过去,自己拣了凤翼旁边的位置坐下,把酒笑道:“皇兄说得不错,臣弟还打算让凤将军多留几日,得空到王府上指点一二。”
明帝心情甚好,笑道:“好,准了。”
底下丝竹之音响起,一群婀娜多姿的舞姬翩然而入。为首的女子身着羽蓝色银线织珠的霓裳装,满头青丝绾成高高的望仙髻,双眉细长如画,眼眸澄澈明净,特别是眼角那颗蓝莹莹的坠泪痣,更是透着种脉脉含水的妩媚风情。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已经有人在下窃窃低语笑道:“听说这个美人,便是皇上新赐名的蝶姬……”
明帝对底下的议论充耳不闻,忽而想起杜守谦早上说的话,心下觉得饶有趣味,不由往蝶姬身上多看了几眼。舞曲之音渐拔渐高,蝶姬舞动着宽广的云袖灵巧转身,纤细的腰肢仿佛无骨一般,任她娉娉婷婷幻化出千百动作,象极了游曳在春日百花丛中的一叶彩蝶,有文臣低声赞道:“啧啧,果然舞姿精妙、翩然若蝶,怪不得会被皇上亲赐一个‘蝶’字。”
场中气氛变得热闹起来,明帝正在凝目赏舞,却听“哐当”一声脆响,竟然从蝶姬的身上掉下一柄亮呈呈的匕首来,众人再想不到会出现的如此境况,一个个都是目瞪口呆。
蝶姬好似有些茫然失措,慌慌张张拾起地上的匕首,朝上叫道:“昏君!你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致使我薛氏一族含冤灭门,今日定要取你性命以偿血债!”
大喜的日子陡然生变,侍卫们皆有些没回过神,只见蝶姬提着霓裳裙摆快步朝中央奔去,匕首的寒光遥指明帝眉心,渐渐逼近。两道凌厉白光以雷霆之势向前飞去,穿破柔软的肌肤发出闷响,艳丽的鲜血自蝶姬的足踝缓缓流出,染的羽蓝霓裳在灯光下泛出奇异的冷紫色。直到她嘎然倒于青金嵌宝平砖上,众人才看清那不过是一双雪白的象牙筷,而掷筷的凤翼已将谋逆女子反剪在地,众侍卫瞬间便已蜂拥而上。
明帝眸中一片阴霾,沉声道:“荒谬,押下去再说!”
中秋宴被变故闹得不欢而散,王伏顺跟在震怒得皇帝身后小跑,进到内殿便抱腿哭道:“皇上,皇上息怒……老奴有罪,容老奴密奏……”
“噢?又关你什么事?”明帝顿住急促的脚步,冷笑道:“几百年前的死人竟然能活过来,原来天下有如此多人想取朕的性命,全都当诛!”说完这些仍旧不能平息愤恨的怒气,顺手将花架上的玉摆件拂在地上,“有什么话,还不快说?”
“皇上……”王伏顺且哭且泣,叩头道:“今日蝶姬谋逆之事,皆因老奴念及旧情才会种下如此祸根,她……她便是当日太医院首座薛泽平之女----薛灵儿。”
“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奴曾受过薛泽平两次救命之恩,所以才会一念之差。”王伏顺忆起历年种种往事,勉强平定住起伏的心绪,“当日薛氏一门获罪抄家,老奴便托人将蝶姬从官奴中赎出来,另安排人在外教养抚育。后来在西林猎场安排她进宫,让歌舞坊的管事对她悉心教导,为的是能够在皇上面前露个脸。将来若能够封个位分做主子,也算是给薛家留存一些荣光,没想到她----”
“够了!”明帝一声断喝,怒道:“你是从小看着朕长大的人,因此不论大小事都置你为心腹,待之亦是越过主子奴才的情分,想不到竟然糊涂如此?!”
王伏顺连连叩头,泣道:“皇上,老奴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明帝冷声重复着,镜封似的双眸有凌厉的光芒破出,仿佛两道夺人性命的利刃,“罪该万死的人还轮不到你,赶紧下去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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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既然不在座,众嫔妃也失去争奇斗艳的兴致,勉强应酬的戌时中,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显出困象。慕毓芫因惦记着前面的事,也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吴连贵跑来回禀才打起精神,因问道:“不是嘱咐你们给朱贵人找紫雪参么?怎么又跑到前面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吴连贵背着人比着手势,躬身道:“回禀娘娘,已经办妥当了。”
慕毓芫微微点头,遂起身道:“时辰不早,皇上在前面被臣子们牵绊住,不知多会才回来。诸位姐妹不如各自回宫,或跟皇子公主们共进中秋佳食,或几个姐妹在一起说说话,各自慢慢赏月吧。”众妃都巴不得她这句话,纷纷附和着告安回宫。
一路上金桂荫地、花香飘逸,行到月韶门时正碰上一队人,细瞧却是御前的太监们押着一名羽蓝宫装的女子。众人都不知道所为何事,领头的太监忙上前禀道:“奴才们正押解着蝶姬前往西所受审,不想惊到宸妃娘娘的鸾驾,还望娘娘恕罪。”
慕毓芫隔着车帘吩咐道:“既然你们有要紧的事,就赶紧先行罢。”
那太监口中说不敢,仍旧立在路边等候鸾车先行,蝶姬突然冷冷出声道:“奴婢受宸妃娘娘恩惠一场,如今眼见就要去赴命,娘娘难道没有什么话相赠么?”
“休得在娘娘面前放肆!!”那太监怕她口出不善连累自己,慌忙掏出怀中丝绢,欲要将蝶姬的口堵住,左右的小太监赶紧上来帮忙。
“没事,让她说话也无妨。”慕毓芫打起车帘站出来,因夜色而愈加浓丽的绛红色夔龙吉服在风中翩袂翻飞,双凤衔珠金翅步摇亦在月光下泛出金辉,雍容华美中透出迫人心魂的威仪,叫人莫不敢直视。
蝶姬被她的气度震慑住,默默看了半晌,叹道:“我能死在----”说得半句,慢慢合上眼帘,两行眼泪在纤长的睫毛下流出,“我能死在今夜也还不算太可惜,总比其他的死法来的强得多,不过你----”
见她原本凄楚的脸上泛起笑意,慕毓芫不由追问道:“不过什么?”
“哈哈……”蝶姬突然大笑得花枝乱颤,因牵动到脚踝上的伤口才停下来,忍着痛楚道:“人人都说你品貌无双、聪颖敏慧,又有上好的家世在身后撑腰,不知道已经羡煞世上多少女子……”
慕毓芫不耐烦听她胡言乱语,便回身放下车帘吩咐前行,蝶姬的大笑声却在车后一路追来,“我薛灵儿的命固然生得不好,只怕却比你要强些,不至于将来连求死都不能够……”
“娘娘----”
“没事,不要理那些疯话。”慕毓芫紧了紧双痕的手,缓缓理好松散的衣襟,侧首微笑道:“走罢,回宫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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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你可算回来了。”伺候朱贵人的贴身宫女急步迎上来,急道:“娘娘还是快进去瞧瞧,贵人在里间一直不说话,都已经大半日了。奴婢等人怎么叫也没用,莫非是中了什么邪?”
慕毓芫锁了锁眉,喝道:“好了,如此胡话不要乱说。”
那宫女自知有些失言,忙跟在她身后往寝阁内步进,只见文绣正满脸焦苦的守在床边,起身哽咽道:“娘娘,贵人这是怎么了?从方才被人送回来,不吃不喝不说话到现在,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文绣,你带着人都出去。”慕毓芫走到在床榻边上坐下,疲惫的抬了抬手,文绣虽然担心也不敢违逆,赶忙领着众人反剪门退出去。
朱贵人“哇”的一声哭出来,“表姐,我不是要害皇上----”
“住口!!”慕毓芫一把捂住朱贵人的嘴,见她安静下来方才松开手,平缓胸中气息道:“今后再不可说如此的话!你是皇上心爱的妃子,自然是敬他、爱他、护着他,至于那些谋逆的念头,你连想都没有想过,记住了吗?”
朱贵人抽噎道:“记……记住了。”
慕毓芫抚了抚她的肩,柔声问道:“你现在说说,为什么会做那样的傻事?”
朱贵人默默哭了半日,热泪悄无声息的落在锦被上,“蝶姬……蝶姬她说给我一种奇药,只要皇上喝下去,今后就会对我千依百顺了。”
慕毓芫不禁为之气结,气道:“如此荒谬的话,你也相信?”
“我本来也是不信的,不过蝶姬只在皇上面前跳过一次舞,皇上就因此而时常召见她,所以----”朱贵人用双手捧住面颊,一任眼泪从指缝中分行滑落,大声哭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论如何,我也是皇上的妃子,怎能置我的生死于不顾?实在不甘心被人如此轻贱,到底该怎么做?”抽噎半晌,恼恨道:“想不到,蝶姬居然会有那样的心思,还好被姐姐你揭穿……”
“呵,还好?”慕毓芫不知何故突然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又顿住,转身朝朱贵人微笑问道:“若是果真有那样的药,且皇上也饮用下去,你将欲如何?”
朱贵人因她清澈微寒的目光而怔住,茫然的看着那袭华美的绛红色翩然离去,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做答,那么当初到底想要做什么?是杀了她一泄旧日愤恨?还是要让皇帝今后专宠自己,然后取而代之?从今往后,涉旧尘做一个周旋人事间的宠妃?
朱贵人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抓起冰蚕丝锦绣薄被将自己裹住,瞬间感觉到一种无穷无尽的恐惧袭来,让站在漩涡中的自己更显渺小。果真想要杀死她,孤零零的活在这个世上?到底是在恨命运还是在恨她?朱贵人陡然觉得已经不能再欺骗自己,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