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春节往事(1 / 1)

过年,是中国人心目中一个神奇的名词。每每到了年关的时候,农村就都开始大张旗鼓地“忙年”,杀猪宰牛,剪窗花、贴福字,热闹非凡。所有人都沉浸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红火的欢乐之中。从前一到过年,人们就把平时舍不得用的好东西都拿了出来,孩子们总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可口美味,穿到平时穿不到的新衣裳,还能领到压岁钱,所以,人们大抵以为这就是盼年的目的所在。可是,除去了这些表面化的东西之外,过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希望和团聚,这似乎才是比衣食更为宝贵的东西。

春节是庆祝春天开始的节日。寒冷的冬天就要结束了,万物生长,草木葱茏,风调雨顺的新一年又要来了,太阳正在从遥远的南半球返回,关于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对于刚刚熬过有一个寒冬的人们来说,是尤为重要的。

另一个关键词是团聚。“春运”也是一个有中国人民创造出来的词汇,每每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华夏大地上就开始了一波声势浩大的人口转移。它被誉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周期性的人类大迁徙。在40天左右的时间里,竟有20多亿人次的人口流动,约占世界人口的1/3,中国世界纪录协会将其称作“世界上最大的周期性运输高峰”。可以说,鞭炮可以不放,美味可以不尝,但家一定是要回的。“家”是个太温馨的字眼,似乎每个中国人都逃不出它的掌心,为了一次团聚,这些心灵是如此的热切与执着。

只是一点希望、一次团聚吗?有时也并不见得那么容易,比如接下来我们将要提到的人。

城市的春节自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但确实不如乡间那般红火,不过虽然如此,那过年的喜气却没有因钢筋水泥的冰冷而失去温度,即使在这个漫天飘雪的时节。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冬天远比现在要冷,即使在春节这样一个让人倍感温暖的节日里,人们走在街上,还是觉得难以抵御那刺透棉衣的寒风的侵袭。而下面将要讲述的这个故事则发生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飘雪的除夕夜的傍晚。

大年三十,市公安局也放假了,平日里忙碌的景象也仿佛消失了。那些不分白天黑夜,忙碌于形形**的刑事和民事案件之中的疲惫不堪的公安干警们集体在过去的一年行将结束之时得到了这样一个能够悠闲地与平日里不大见得到面的家人团聚的机会,即便如此,他们还要在家中随时待命。当然,公安局的门卫大爷和除夕夜负责值班的几位同志除外。

时间已是傍晚,公安局附近的街道两旁与白天相比是冷清了不少,只剩下那些红得刺眼的春联、灯笼、标语以及远处闹市区里高楼大厦上的七彩霓虹提醒着路人节日的存在,多数店铺已经关门,大家都回家吃团圆饭了,这段时间是该在温暖的家中度过的,除夕夜最后的狂欢要等到午夜时分呢。

他正独自一人在已被白雪覆盖的路上快步走着,穿着厚实的橄榄色83式警服,手里提着好几个袋子,里面装着不少食品——大都是他从家中出来时,母亲塞给他的,因为今年的除夕,他要在局里值班,所以不能和家人一起度过了,陪他等待新年钟声敲响的,将是他的同学兼同事以及他的顶头上司。

当他走到可以望见公安局铁门的位置时,他看见了一个伫立在雪中的女子。这个人看上去跟他年龄相仿,大概二十多岁,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望着婴儿的冻得通红却始终微笑着的脸告诉他,这分明是一位年轻的母亲。为了御寒,婴儿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但这位女子自己身上的衣裳却显得十分单薄,只穿了一身深蓝色带着细碎花纹的薄棉衣,而且她左手的袖子似乎还有些撕裂,里面瘪瘪的棉花也依稀可见。她身上的衣服以及大包小裹表明,这很可能是一位农村来的妇女。但是,她在除夕之夜独自站在公安局门口是什么用意呢?是走失了还是有什么冤情?

他走近了几步,对方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抬头看见了他,顿时那脸上的笑意便荡然无存了。女子朝着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像是有点怕他。

他走上前去,主动打起了招呼:“同志,都这个时候了,不回家过年,站在公安局门口,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

对方还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要怕呀,”他见到对方的样子,就笑了,“不会我长得太吓人了吧!我是这里的刑警,叫孔和荣,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说,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吗?”

对方轻轻点了点头,说:“警察同志,我是有事……”

“进去说吧!”孔和荣说着,就跟门卫大爷打了声招呼,“外面这么冷,别把孩子冻坏了!”

不一会儿,公安局值班室的门开了,那抱着孩子的女子跟在孔和荣的身后走了进来。外面是寒风刺骨,屋里倒是十分的温暖。值班室内有两个男警察,一位有三十多岁,坐在木质办公桌后面的扶手椅上,表情严肃,正看着手中的一叠文件;另一个有二十几岁,戴着黑框眼镜,坐在门边的长沙发上,室内角落里放着一台17寸黑白电视,正在播放的是新闻联播。

“随便坐,别客气。”孔和荣说着,但那女子还是十分拘束。

“这是谁啊?”沙发上的人问他。

“我来的时候看她站在我们大门口,觉得可能有事吧,就带她进来了,外面多冷啊,她还穿这么少。”

“哟,心疼了?要是被某位同志听到,可是要吃醋喽。”

“别胡说八道,你看人家都不敢坐了。”

果然,听到刚才的话,那女子更加不安,竟几乎转身要走。

“别别!”沙发上的警察站了起来,“我这人不会说话,真不好意思。不过我可没啥恶意啊!我叫林寒,也是这儿的警察,那位是我们刘队。有困难就跟我们说,一定给你想办法解决!”

那女子一听,便连声说谢谢,还差点要对他鞠躬磕头的,把林寒吓了一跳,好在孔和荣及时扶住了她,让她坐在了沙发上,还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刘队也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定睛看了看她。过了一会儿,觉得她平静了下来,便开始问她:“这位同志,你大过年的到我们局门口来,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她点了点头。

“那么你有困难就说吧,我们一定尽力。”

“求求你们……”她低声说,“帮我找找我丈夫吧!我一定感激你们一辈子……”说完,她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丈夫……他失踪了?”

“他已经半年没有跟我联系了,我就到市里来找他,可是哪儿都找不到他,我急死了,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找不到他,我们娘儿俩的日子也没法过了……”说完,她又哭了。

“别着急,”孔和荣在一边安慰着她,“慢慢说,先跟我们详细讲讲你的情况吧。”

“嗯,”刘队说,“先跟我们说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我叫冯娟,”她止住了哭泣,慢慢地说,“今年25岁,家住城东镇槐树村。”

“冯娟?城东镇槐树村?”听到这两个名字,刘队的表情似乎有些异样。

“是。”

“是不是南边村口有一棵大槐树的那个村子?”

“是啊!您怎么知道?”

“嗯,我大哥当年下乡的时候就在槐树村呢,连你的名字,他也跟我提起过的。”

“真的?您大哥是……”

“刘世平,他当时还是生产大队的副队长呢!”

“是世平叔啊!当时他待我们可好呢!”

“嗯,我大哥是个热心肠,”想起自己的哥哥,刘队也是感慨万千。

“这么说,你就是世安叔了?我也听说过你的。”

“对,我就是刘世安。”说着,他叹了口气,“只可惜我哥死得早,否则的话,这么多年后再看到你,他不知得多高兴呢。”

“世平叔不在了么?”

刘队摇了摇头,转问道:“你父母亲呢,他们还好么?记得当年大哥跟你们家还是常有来往的呢。”

“他们早就不在了,”冯娟低着头说,“十六年前那场矿难的事情您也有听说过吧?”

“那次……难道说他们……”刘队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良久,才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世事难料啊,那么好的人却……那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

“多亏了乡亲们的帮助,我们好歹挺过来了。”

“‘我们’?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大哥提起过的,当年你们家还收留了一个被打成右派的人的遗孤是吧?好像是个姓方的男孩,和你年纪差不多的。”

“嗯,爸妈死后,我就跟阿辉相依为命了。”

是啊,冯娟的父母死后,这世上就多了一对相依为命的孤儿了。

“这些年来,你们……”

“后来我没上学,”冯娟淡淡地说,“阿辉本来就是知识分子家庭,理应考大学,成大事的。我为了他,这辈子甘心做个普通农民了。能挣钱以后,我就去种地、打零工,攒钱供阿辉读书。”

“后来阿辉考上大学了?”

“嗯!我就知道他绝不会让我失望的,他非常努力,受了一般人都撑不住的苦,考上了华荣医科大学。”

“我能想到,你们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刘队说,“不过遇到你,这孩子还真是有福呢。”

“能亲眼看到阿辉的成功,还有什么是苦的呢?那些苦,回忆起来也是甜的!”

“你丈夫,该不会就是……”

冯娟点了点头:“是的,阿辉就是我丈夫,我要找的就是他。”

“他怎么会失踪了呢?”

“我不知道,只知道可能跟某个工作单位有关。”

“工作单位?”

“嗯,他说他找到了一份好工作,然后就失踪了。”

“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呢?”

“去年冬天一月份吧,差不多一年以前。他大学毕业就回了村子说要跟我结婚的,但是那时刚参加工作,就先干了半年有了点积蓄才回村办的,而且他还特地赶时髦在市里订做了一对戒指呢。”说着,冯娟伸出了她的左手,只见无名指上套着一枚晶莹的银白色指环,上面还刻着字母和符号——H?J。

“这上面刻的是什么意思?”林寒问。

“我也不是很清楚,阿辉说是我们俩名字的缩写字母,总之大概是是这样吧。”

“字母?”林寒盯着戒指看了看,“我也是学过一点的,这个……应该是方辉爱冯娟的意思吧?”

冯娟没有回答,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

“然后呢,他就失踪了?”刘队接着问。

“没有!”冯娟很快地摇了摇头,“他还对我说,一定要努力赚大钱,以后接我和孩子进城,过有钱人的生活。”

“他毕业之后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到一个中学当老师,收入不多的。”

“这么看来,他话的意思是,他想去做别的待遇更好的工作吗?”

“也许是,但我什么也不懂,我说我只希望他平安,哪怕回家种地也好,一家人能团圆地在一起比什么都强。但是他却说这样想太没有志向了,说我过去受了很多苦,今后一定要让我过上好日子。”

“年轻气盛,有这样的愿望不奇怪。不过,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失踪的?”

“他住在城里,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写信,哪怕工作再忙也没有中断过,但是去年八月份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等到他的信,那时我已经觉得有点奇怪了。但是心想或许他真的太忙了,没法写信。可是九月、十月都没有来信。我终于忍不住,就托进城送货的李大哥帮我到学校去看看他,问一下情况。可是,当我等来李大哥的时候,他却告诉我,阿辉失踪了!”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先去了阿辉教书的中学,但学校领导说他已经辞职了。”

“辞职?”

“是的,校领导听说这件事也觉得很难以理解,但是在阿辉的坚持之下,还是给他办了手续。”

“然后呢?他们知不知道他辞职的原因?”

“他们说他好像是找到了什么能让他的才华造福人类的单位,好像是这么说的。”

这种说法,即使是听别人复述,也会让人觉得很不自然,但是刘队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发表看法,只是继续问:“然后呢,关于这个单位的信息,校方知道吗?”

“没有,阿辉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们。再后来,李大哥还去找了阿辉在市里的几个朋友,但他们对于这件事都一无所知,完全不知道他已经辞职了。”

“也没有人看到他吗?”

“他平时为人比较内向,只是自己埋头学习或者研究什么的,很少参加外面的活动,所以他大学同学都说很难在宿舍、食堂、教学楼和实验室之外的地方见到他的影子,因此完全想不出他会到什么地方去。”

“他住的地方呢?”

“他就住在教工宿舍,辞职后人也直接搬出去了。”

“那么,关于新工作这件事,你之前是否知情?”

“他的最后一封信里有提到。”说完,她从包袱里掏出一个信封,孔和荣接了过来,递给了刘队。

刘队打开信封,扫了一眼,说道:“只是说终于可以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了是吧,并没有提到他具体要做的是什么事情。”

“是的,我又没有什么文化,他工作上的事情从不跟我细说的。”

“他大学的专业是什么?”

“叫药物化学吧,好像。”

刘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然后你就来市里找他了?”

“嗯,先是生完孩子,身体好点我就来了。我来时已经决定了,找不到他我就不回去!”冯娟坚定地说。

“可是,这像是大海捞针啊,你这样怎么找呢?”

“也是,我也已经找了一个多月了。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他会不会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

“可是,他能去哪里啊?他为什么要离开我?”

林寒想说,会不会是他找上了什么富家女,就狠心抛弃了冯娟和他们的孩子,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

“你现在住在哪里呢?”刘队问,“你可以住我们家,虽然可能会有点挤。对了,身上钱不多了吧?”他从兜里拿出了几百块钱,“虽然没多少,算我一点心意吧。”

“真的不用麻烦了,我有住的地方,”冯娟急忙推辞,“钱也够用,世安叔别这样。”

“你拿着,”刘队站起来走上前去,把钱塞到了孩子的襁褓里,“也过年了,就算我和大哥给孩子的压岁钱!”

“对了,也有我的份!”孔和荣说着,也掏出钱来。

“对对对,”林寒也积极起来,“就算是压岁钱好了,反正我们不急着用钱,我也给!”

一开始冯娟还是执意不收,后来见到推来推去也推不掉,她也便不再说什么,只是抱着孩子哭了。

“谢谢……谢谢世安叔……谢谢孔大哥林大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们的恩情……”

“这算什么,”林寒说,“且看我们怎么帮你找人把!我保证……”

“你呀,省省吧,就会吹牛!”孔和荣说。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冯娟起身要走。

这时,值班室的门开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口,她手里也提着不少东西。

“你就别走了!”她一进门就对冯娟说,“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就留下一起过年吧!”

“庭芳!”孔和荣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好吃的啊,”说着,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上,“还给你带红烧肉了,我妈做的,一定要让你多吃点。”

“你来了干嘛不进来?”

“这不是怕打扰你们工作吗?你还以为我监视你呀?”

“庭芳说的对,你就别走了,”刘队对冯娟说,“你在城里无亲无故,回哪去?就算有住的地方,回去干嘛?就留下,在我们这儿过年吧!我们就是你的亲人,公安局是你的家!”

冯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留下了几行泪水,但嘴角却是微笑着的。

“好了,咱们开始吃年夜饭了!”庭芳说,“大家坐下呀!都高兴起来,过年啦!我妈还包了不少饺子让我带来,待会儿给你们煮啦!”

就这样,冯娟留了下来,庭芳最后也没有走,大家不久就沉浸到了新年的欢乐之中,五个人就在公安局值班室里迎接着新春的到来,未来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呢?是希望吗?

快到午夜了,电视机里正上演着热闹的春节晚会;林寒吵着说嫉妒孔和荣有美女陪着过年,自己却一直孤家寡人;庭芳则和未来的老公盘算着什么时候去买一台彩电来看;刘队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吸着烟,半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并没有人注意到冯娟,她轻轻抱起孩子,怜爱地望了那小家伙一会儿。突然,孩子笑了,于是她轻吻了一下那可爱的粉红色脸颊,抬起头望了望窗外飘雪的夜空。

“阿辉,我和孩子都在想着你呢,现在你在哪里啊,在做些什么,过得好吗,有没有想起我们呢?你都还不知道孩子出生了呢!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这样让我担心?这个年,你是怎样过的呢,又是谁正陪着你呢?”

对于她心灵的呼声,并没有什么东西来回应她,除了喜庆的爆竹,零点的钟声,还有窗外绽放的炫目的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