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指挥使气得浑身直抖,白眼翻的活似随时要晕过去一般,他指着马千乘克制道:“一会你就拿着你这双武器给我去操练。”
最后,马千乘在山上用筷子捕了只野猪,自己偷偷在一边烤着吃了。
回想起这些往事,马千乘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竟有沧海桑田之感,那时年少不懂事,不比现下,他再拿着吃饭的家伙操练时,总会带上卫指挥使那一双。感叹归感叹,叹过之后,马千乘继续道:“所以大人是应允了么?如此便多谢大人了。”
卫指挥使年长马千乘两人许多岁,也经历过不少离别甚至永别,对此事虽有些麻木,但终归也是不喜欢离别之感的,轻轻叹了口气,摆手道:“去吧去吧,别玩的太久,卫中还是有些事要做的。”
再回石砫,秦良玉自是以秦亮的身份,只是她不再宿在军营,而是直接去到了马府,马斗斛尚在牢狱中未被放出,土司之印由马千乘执掌,是以眼下当家作主的自然是马千乘。
见马千乘回来,覃氏带着马千驷当着众人的面寒着脸行了礼,马千乘也敷衍的抬了抬手,而后便带着秦良玉回到自己的屋子。
“这几日家中大约会有许多人登门,想想便觉得很烦躁。”马千乘进门便顾自靠在床边:“不过想到你也会跟着烦躁,我这内心还是有些欣慰的。”
秦良玉冷哼一声,马千乘出狱后继任,马家其余人自然是要来拜访拍马的,其余各路官员也要来拉一拉关系,思及这些旁门左道,秦良玉恨不能将陆景淮一并叫过来,让马千乘领教一下陆老师的厉害。
收到马千乘回石砫的消息,众人于隔日一早便从四面八方争先赶来,不一会马府便已被官员们围的水泄不通,有些位阶低的,只能站在门口观望,场面正有些混乱时,忽见不远处有一马车停下,不多时见一人缓步从马车上步下,面上端的是肃穆,那身衣着瞧起来也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大家皆识相的让出了一条道路,纷纷驻足打量。
来人乃是杨应龙的管家,专奉杨应龙之命而来祝贺马千乘的。马家管家得知来人身份后,小跑着过去将人迎进府内,马千乘此下正与四川布政司同重庆府来的几位高品阶大员在后园看戏,听下人通报杨应龙的管家来了,品茶的动作一顿,想了想,还是与其余几位大人道明情况。杨应龙近日虽是惹了一堆的烂摊子躲在家中不敢出门,但毕竟树大根深,有着先前几次有惊无险的前车之鉴,众人暂还不敢落井下石,在见到杨应龙管家时,虽不热情,但到底没有冷眼相待。
杨应龙的管家对此阵仗早已是司空见惯,极其淡定的给众人行了礼,又奉承了几句话,而后直接道:“草民便不打扰各位大人雅兴了。”
马千乘瞧了他一眼:“你舟车劳顿,想必早已疲惫,去歇歇脚也罢。”
管家又恭敬行了一礼,随马家下人向院内走,堪堪入了院门,便见覃氏领着小儿子马千驷从主屋方向走来,两人四目相对,覃氏面色淡然,两人擦肩时,管家快速朝覃氏手中塞了张字条,动作极快,场面并无异样,下人自然垂首,似是没有发觉,几人均是镇定自若,管家俯首行礼,拜过覃氏。
马斗斛不是傻子,双耳也不聋,在他还未进牢狱时,对于有关自己妻子同结拜兄弟两人的传闻多多少少也听过几个版本,初次听说时,他自然是沉不住气,直接质问覃氏此事是真是假,对于他此问,覃氏是满面的委屈,哭哭啼啼说马斗斛没有良心,不信枕边人却听信一些没有影子的事,为此还闹过回娘家的戏码,吓的马斗斛再也不敢提这些事,毕竟这些年来,不管马府内务还是其余大大小小诸事,皆是靠覃氏在他身后出谋划策,单就攀上杨应龙这根高枝从而稳定住他在石砫的地位一事来瞧,他也并不想失去这位谋士,但马斗斛不提是一回事,此番这事摊在马千乘眼前又是一回事。在从假扮马府下人的肖穹那里得到消息时,马千乘正在其余几位高官悄然打探的目光中淡淡然看着戏。
覃氏此番带着马千驷是要出门买些随身的物品,因眼下与往日的地位大不相同,马府中的人全换成了马千乘的眼线,覃氏生怕自己同小儿子被人加害,遂吃穿用度全是亲自去采办,这厢同那杨应龙的管家行过礼后便带着小儿子马千驷走了。出了马府,覃氏与马千驷缓步徐行,也不知是不是马千乘回了石砫的缘故,她瞧着这街道上的景象都比往日繁荣了许多。
石砫街上的铺子要比附近几个州县的多些,鳞次栉比,多是以条幅一头钉在小楼二层,尾部垂在大门旁,以绳固定,上书“西北两口皮货发客”等字样。也因石砫街上铺子多的缘故,闲来无事的秦良玉今日心情好,又不想待在马府瞧着那伙人虚与委蛇,凑巧见覃氏母子出门,脚步一转便也跟在二人身后在街上闲逛,遥遥见两人进了一家铺子,想也不想也朝铺子门内走,迈步间却瞧见覃氏与马千驷从门内出来,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眉眼间皆是小心翼翼,回话时亦是十分谨慎。秦良玉不便打招呼,急忙背过身去,凑巧身边路过个卖折扇的,她伸手取下一把扇子遮在面前,听覃氏平静无波道:“你回去告诉他,这事我知道了,但此法他确定可行?我瞧着怎么不太稳妥,效用不是很大。”
那人回:“回夫人的话,大人确定此法可行,大人的意思是,他眼下已接管石砫,言行举止自是要格外注意,这事瞧起来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若败坏了他的名声,百姓自是不会再拥戴他。”
秦良玉闻言,心当下一沉,手跟着一紧,接着便听手中扇骨一声清脆声响,她同卖扇子的小贩俱是一愣。小贩方才便见她行迹鬼祟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以为她要买扇子,便也耐着性子让她把玩,眼下这扇子未买且被损坏,他自然是不干了,登时嚷嚷开来。
“我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这扇子你必须得买下来!”
秦良玉被他这一声吼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捂他的嘴,见他要反抗,又从身上摸出些铜板,一边扔到他手中一边咬牙道:“买买买。”
小贩是只认钱不认人的,一瞧见铜板,顿时眉开眼笑了起来,不禁点头弯腰朝秦良玉报以和谐谄媚之笑。见他情绪稳定下来,秦良玉这才放开手,悻悻将折成两半的扇子收到怀中,而后回头观望,见覃氏同那人已走远,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她倚靠在贩卖扇子的架子上,正凝神细思马千乘过往种种,不料小贩卖完扇子推车要走,她反应不及,尊臀又被蹭了一下,只觉两团肉一阵热辣,再也不敢做多耽搁,一瘸一拐的回了马府。
因有了石砫土司马千乘的近侍这一头衔,又加之秦良玉面相英俊,马府众人对秦良玉异常喜爱,她平日虽说常是冷着张脸,但这并不妨碍众人对她嘘寒问暖,见她从外面回来,大家纷纷迎上前来搭话,有些岁数大的阿婆还将从马千乘那顺来的枇杷塞给秦良玉,问:“外面是不是太热了?快吃些枇杷解渴。”
虽知道大家都是好意,但秦良玉还是觉得十分慌张,有些不会应对这样的场面,微弓着身子从阿婆手中接过枇杷,满脸慌乱,忙摆了摆手:“没……外面不热。”而后避开一众人,独自朝屋中小跑而去,正要坐在椅中歇息歇息,又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响动,费力扭头一瞧,见一位很是面生的小哥站在不远处对她道:“秦公子,我家夫人有请,还望公子随我走一趟。”
秦良玉转过脸,边吃枇杷边问:“你家夫人是谁?”
那人笑回:“自然是马夫人覃氏。”
一听是覃氏,秦良玉已猜出对方叫自己的用意。自打她与马千乘来了石砫,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按理说,近侍与主人本就不能离太远,这么瞧来,似乎也没什么,但坏便坏在马千乘他多番对自己动手动脚,且频频被覃氏瞧见,是以今日覃氏来找她,她一点都不诧异,但总觉得这时机有些不对,马千乘他不老实也不是一日两日,怎么偏偏覃氏今日与那人碰过面后便来找自己了?再想到覃氏同那人之间的对话,秦良玉觉得杨应龙口中所谓好用的法子,大约是与自己有些关系的。思及此,她慢腾腾转过身,神色冷寂:“下次有事早些说。”
马府中,马千乘等人在饭堂吃饭,覃氏身为女眷不便入席,便稳坐在自己房中候着秦良玉。
秦良玉原本沉稳跟在那人身后,待瞧见覃氏的门后,故作为难道:“我堂堂男儿,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去你们夫人的屋子,不好吧?”
小哥回头望着她:“难不成公子心中有鬼?”
秦良玉想起覃氏笑时眼中的阴翳,便觉兴趣索然,对着覃氏,她着实是鬼不起来,当下连连摆手:“你家夫人比鬼还要厉害一些。”
秦良玉的声量并未控制,覃氏自然听的一清二楚,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半晌才扬声道:“请秦公子进来。”
小哥将门推开,待秦良玉进去后,又将门关死,“嘭”的一声,带得门口流苏跟着涌了一下。
覃氏此时瞧着倒是和蔼,指了指左手旁的铁力木雕牡丹的椅子:“坐。”
秦良玉瞧着她,淡淡道:“就这么站着吧,夫人有事直说便可。”
覃氏淡饮一口清茶:“我知道秦公子也是性情中人,便不转弯抹角了,有关你同肖容的事,我是知道一二,但不知秦公子对我与肖容的关系知道多少?”
秦良玉皱眉:“大人同夫人的家事,在下自然是不知。”
覃氏轻叹了口气:“我知道秦公子眼下是对我欲棒打你同肖容这对鸳鸯一事有怨怼,但我为人妻为人母的,见自己孩子走了歪路,自然要向正道拉一拉。”
秦良玉见覃氏满面的虚伪似是浑然天成,直接闭口不言,少顷又听覃氏继续道:“但我今日上街,听说了一家富户的公子因家中不同意他与另一个孩子的事便于家门前自尽了的事,突然觉得,其实两个孩子之间有真情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比如说这个性别,倒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秦良玉闻言细细回想,今日在街上似乎并未见有这一出戏码,这才幡然醒悟,覃氏这是要下套了,但真正的意思应当是要撮合她与马千乘?但这与她以往对自己的态度比起来,似乎转变的有些快了。秦良玉不急着答话,陷入沉思,按覃氏现下这本子来说,这戏码的发展也不外乎于,她想将马千乘拉下土司之位,是以苦苦相劝此事,若将自己同马千乘劝成了一对,那自己便要对她怀揣感激之情,再说马千乘同自己好了之后,势必会传出一些不利于他的传闻,如此一来,她便可顺势拉马千乘下水,转而扶马千驷上位。
秦良玉越想越觉得好笑,覃氏这当真是一箭双雕,她深知若将两人隔开,那必然是无机可乘,倒不如放任她与马千乘胡作非为,倒能为她获取些利益。
覃氏话落许久也不见秦良玉答话,面色便有些沉了下来:“我不知秦公子还有耳疾。”
“母亲不知道的事还多的很,不如让儿子一一与你说清。”
马千乘的声音突然响在门外,如一片不起丝毫波澜的死海,平静异常却使人不禁生出恐惧之意。
覃氏亦是面色大变,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倏然使力,手背上青筋直跳。
马千乘推门而入,腰间挂着佩剑,周身带着肃杀之意,一双眸子淡如碧水,静静望着椅子上的覃氏,话却是对着秦良玉说的:“你去我房中等着。”
秦良玉反应慢了一拍,在马千乘的扫视下才应了一声,而后退出了房中,原本还想扒门缝听听母子二人的对话,但回头见院中皆是下人,且一双双眼睛全粘在自己身上,也便不敢造次,乖乖朝自己房间处而去。
屋中一时只剩母子二人,覃氏见马千乘背光站在自己身前,不说话也不动,心中不自觉有些惧意,硬着头皮开口问:“你……你怎么过来了?”
马千乘轻笑一声,在这过分静谧的屋中令人胆战心惊:“我若不过来,不知您还要同她说些什么?”
覃氏面色忿忿:“我说什么难道还要同你说不成?你若无事便出去吧,与我有什么话好说?”
一抹失落之色在马千乘眼中骤然划过,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面上又恢复平静淡漠,他沉声道:“自然,我与你从未有什么话好说过,我唤你一声母亲,是敬你生养之恩,若你再执意如此,莫要怪我不念与你的情分。”说罢利落转身,再也不瞧覃氏一眼。
见马千乘的影子自窗纸上消失,覃氏这才缓缓舒了口气,身子一软,整个人靠在椅子上,良久才扶住额头,面色苍白。
马千乘没有急着回到前厅赴宴,而是去了秦良玉的房中,见秦良玉正负手在书架前沉思,问道:“想我呢?”
秦良玉瞟了他一眼,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问:“你怎么不去吃饭?”
马千乘斜倚在床上:“有我没我都是一样,不用急,倒是你,怎么谁叫你你都跟着走?以往在忠州也是这样?”
秦良玉尴尬的咳了一声:“他说是马夫人来请,我不好推托。”
马千乘轻笑一声:“是不好推托还是好奇?”
秦良玉的尴尬更甚:“而且我也好奇马夫人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那现下知道了?她找你所为何事?”马千乘眉眼间满是玩味:“以后学乖点,若有实在推托不过的事,你让肖穹来找我,在这马府有些事,你自己多加小心。”
秦良玉闻言应了一声,片刻又道:“今日在街上逛时,我忽然福至心灵,觉得眼下边界战事不断,我好歹也算是军中一员,届时也能派上用场,不如我就此告辞吧。”
马千乘大笑三声,而后笑容一敛,拂袖而出:“做梦吧你,我自己待在这龙潭虎穴你也放心,等确定我安然无恙了,我自然让你回去。”
秦良玉一时失语。
马千乘若说了不让秦良玉回重庆卫的话,秦良玉相信,那她是定然走不出这石砫的,而且她也不是真心想走,毕竟眼下还未摸准杨应龙是什么意思,便如马千乘所说,将他自己扔在这龙潭虎穴,似乎是有些不地道。回想起还未从重庆卫启程时,秦良玉让柳文昭同李玉跟着,那两人连连摆手的模样,秦良玉一阵唏嘘,这些人想必早已料想到石砫这边的烂摊子没人收拾,情况颇为棘手,是以果断弃她于不顾。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