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中庭里,吴鸣笔挺地站着,眸色晦暗不明,
小厮低眉顺目站着,未等到他发话,不敢直起身子。
吴鸣沉吟片刻,低声道:“我正好要去见大人,茶水给我罢。”
小厮一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终究没说什么,将托盘递给了吴鸣。
吴鸣双手接过托盘。
这托盘好似有千金重,他嘴角绷着,冷声:“你下去吧。”
小厮应声退下。
吴鸣在书房门口站了一会儿,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走上前叩门。
“大人,是我,吴鸣。”
翌日。
舒甜还在睡梦之中,便被一阵声响吵醒。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缓缓坐起来,外面有嘈杂的人声。
舒甜有些奇怪,她看了看天色,外面天才蒙蒙亮,正是快要起床准备早膳的时候。
但外面吵吵嚷嚷的,让人有些心慌。
舒甜连忙起身穿衣,还未出门,门口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董姑娘在吗?”是守卫李良的声音。
舒甜愣了愣,守卫们一向不会来后院厢房,她走到门边,出声问道:“李大人,这么早找我何事?”
李良声音有些焦急,道:“董姑娘,昨夜出了点事,吴鸣大人要召集所有后厨的人问话,还请董姑娘跟我走一趟。”
舒甜一愣。
待舒甜跟着李良走到后厨之时,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后厨庭院中。
几名守卫正在看管,还有不少锦衣卫在现场登记众人名录。
小虹和小翠手拉手站在一起,小翠瑟瑟发抖,看起来害怕极了。
舒甜走了过去,姜二和赵四恰好站在旁边,负责看守他们。
舒甜有些疑惑,问道:“两位大人,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叫到这里问话?”
姜二面色肃然,正要开口,却被李良打断:“姜二,做好你分内的事!其他的事,等吴鸣大人来了再说。”
姜二的话头生生咽了下去,他看了舒甜一眼,表情有些无奈。
陆陆续续又有后厨的人被抓来。
舒甜走到小虹和小翠面前,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小虹面色有些惶恐,低声道:“听说……是昨日饭堂的饭食出了问题……有人中了。”
舒甜一愣:“中?”
小翠也小声说道:“他们天不亮便开始抓后厨的人,凶神恶煞的,吓死人了!”
“你们站好了!不许交头接耳!”一个负责查验的锦衣卫大吼一声,众人吓得振聋发聩。
舒甜蹙了蹙眉……若真是食物中,不到一个时辰,便该发作了,怎么会拖到现在?
天逐渐亮了起来。
后厨庭院中乱糟糟的,与后厨相关的所有人,都已经被抓了过来,约莫有二三十人。
众人站在院里,个个惴惴不安,噤若寒蝉。
小翠悄悄靠近舒甜,小声道:“舒甜,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会不会治我们的罪呀?”
舒甜思索片刻,道:“若真是有人因为饭食中,按理说应该要排查所有的食材和剩饭,若没有找到可疑之处,应该就会放了我们。”
小虹也低声安慰:“咱们清者自清,不怕他们查。”
小翠微微点了点头,面色还是有些不安。
就在这时,庭院外脚步响起,舒甜抬眸一看,吴鸣身着绯红的飞鱼服,整个人风风火火地踏入庭院。
舒甜面上一喜,上前一步:“吴大人!”
吴鸣闻声,下意识看了她一眼,面色僵住,避开了目光。
没有给任何回应。
吴鸣径直走到众人面前,面色冷冷,与之前平易近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吴鸣扫视众人一眼,语气阴沉:“昨夜,指挥使大人突发急症,医者查验后,判定问题八成出在饮食上,所有人拉去诏狱问话,不得有误!”
众人一听,顿时抖如糠筛。
锦衣卫指挥司的诏狱,以惨绝人寰的酷刑闻名于天下,进去的人,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废人一个。
“吴大人,不关我们的事啊……我们什么也没做啊!”
“呜呜呜……冤枉啊大人……”
“求大人饶命,我们是无辜的呀!”
“大人,我们是清白的!”
负责抓人的锦衣卫怒目横对众人,道:“是不是清白的,查过才知道!走!”
舒甜面色微沉,她费力地挤到最前面,大声呼唤:“吴大人!吴大人!”
吴鸣面色一僵,他缓缓转过头去,对上舒甜的目光,依旧面无表情。
“董姑娘,还有何事?”
舒甜秀眉微蹙,神情焦急,问:“夜屿大人如今怎么样?”
吴鸣表情顿住,微微侧头,淡声道:“还未脱离危险,目前医官正在救治。”
舒甜面色一白,又问:“后厨这些人……入了诏狱,一定会受刑吗?”
吴鸣眸色暗了几分,语气有几分冷漠:“那便要看他们的表现了。”
舒甜微怔,她仔细打量吴鸣一眼,总觉得……他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就在此时,尹忠玉和吴佥事,急匆匆地从外面赶来。
“吴鸣,这儿怎么乱哄哄的,到底怎么回事?”尹忠玉是个急性子,人还没踏入庭院,声音先至。
吴鸣转过头,瞥了尹忠玉一眼,漠然道:“夜屿大人危在旦夕,我要抓了这批人回去审问,为夜屿大人找出凶手。”
尹忠玉蹙眉,指了指这群人,道:“凶手会在这里?”
若真下了,只怕人早就跑了。
吴鸣面色绷着,道:“自然要一个个盘查。”
尹忠玉看了他一眼,总觉得有些古怪。
吴佥事皱着眉,出声问道:“方才来的路上,我们已经听说了此事,夜屿大人中,非同小可,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就擅自做主抓人?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
吴鸣嘴角动了动,挤出几个字:“我关心则乱,没想到这一层。”
吴佥事一愣,和尹忠玉对视一眼。
吴鸣心细如发,平日里办事井井有条,怎么会突然如此莽撞?
三人正僵持着。
“尹大人!”舒甜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她被押人的锦衣卫推推搡搡的,但一直不肯走。
尹忠玉回头一看,这才想起舒甜也在这儿,几步过去:“董姑娘,你们没事吧?”
舒甜摇了摇头,道:“尹大人……听说大人中了,可否容我去看看他?”
尹忠玉一愣,回头去看吴佥事。
吴佥事正要开口,却被吴鸣打断:“不可!”
舒甜面色更急:“为何?”
吴鸣手指紧握成拳,冷声道:“你还没有排除嫌疑,不可离开锦衣卫指挥司。”
尹忠玉听了,顿时瞪了吴鸣一眼,道:“你疯了?董姑娘一路跟我们下江南……她若要下,有的是机会……”
舒甜心急如焚,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吴大人现在就可以盘查我,查完后,能不能让我去看看夜屿大人?”
吴鸣一时语塞:“你……”
尹忠玉盯着吴鸣看了一会儿,道:“吴鸣,来后厨抓人,到底是大人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吴鸣凝眸,看了尹忠玉一眼,反问道:“尹忠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
四目相对,暗流无声涌动。
尹忠玉眸中闪过一丝疑虑。
吴佥事看了两人一眼,斥道:“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俩的脾气不能收敛一下!?”
此言一出,吴鸣和尹忠玉,才都敛了敛面色。
舒甜目光落到众人身上,心觉有些古怪。
她思虑片刻,忽然亮出一物。
吴佥事一愣,道:“董姑娘……你这牙牌,是哪里来的?”
舒甜手持夜屿牙牌,心中发紧,但面上镇定自若。
她没有回答吴佥事的问题,反而沉着道:“吴佥事,见令牌如大人亲临,是不是?”
吴佥事怔住,点了点头。
众人皆惊,连忙对着令牌躬身行礼。
舒甜微微扬起头,看向吴鸣,道:“吴大人要排查众人,是职责所在,我无意阻拦,但请勿屈打成招,以免冤枉了自己人。”
后厨众人一听,顿时感激涕零。
吴鸣薄唇微抿,面色愠怒:“就算董姑娘不说,我也会秉公办理。”
“好。”舒甜与他对视,毫不示弱,一字一句道:“还有一件事——我要见夜屿大人。”
都督府中,此时忙得不可开交。
樊叔将几位大夫引到一旁,低声问道:“诸位,我们大人的病情到底怎么样?”
大夫们面面相觑,满面愁容。
“大人中的无色无味,若不清楚是什么,自然也不好解啊……”
“对,大人的性来势汹汹,还是要快点找出引,才好对症下药啊!”
“樊总管……指挥使大人情况不妙,请恕老夫直言,要做好准备啊……”
樊叔面色一白,愤然道:“你胡说什么!”
那大夫被樊叔吼得一震,再不敢说话了。
樊叔扫视众人一眼,沉声道:“诸位,我知大人性难解,我们已经安排人去追查下之人,在结果出来之前,请各位务必稳住大人的病情!”
三位大夫面色微顿,郑重点头。
送走了三位大夫,樊叔面色极差。
冬洪自外面进来,扬声道:“樊叔,您看谁来了!”
樊叔正烦心不已,下意识斥道:“又怎么了!?”
他抬眸一看,引入眼帘的是一袭青绿色的襦裙,仿佛寒冷中唯一的春意。
樊叔目光上移,对上舒甜澄澈的眸子。
樊叔面露惊讶:“董姑娘!?”
舒甜走上前来,温声道:“樊叔,我听说夜屿大人身中剧……现在怎么样了?”
樊叔叹了口气,将大夫们的看诊结果告诉了她。
舒甜蛾眉微拢,指尖微凝。
樊叔低声道:“若是能查出这的来历,还有机会解……万一查不出来……”
樊叔面色僵住,不敢往下想。
舒甜抿了抿唇,低声道:“樊叔,如今尹大人和吴大人他们都在查找下的人,说不定很快就会有消息,您别急坏了身子。”
樊叔怅然点了点头。
此前,他一直担心夜屿的胃疾。
那胃疾仿佛是一个定时炸弹,已经开启了倒计时。
但万万没想到,胃疾最坏的情况还没有到来,便先遇上了这件事。
樊叔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舒甜见他如此神色,也有些于心不忍。
“樊叔,我能不能去看看夜屿大人?”
舒甜眸光清澈,满含担忧,有些央求地看着樊叔。
樊叔心头一软,点了点头:“去罢。”
有董姑娘陪陪大人,说不定大人能好受些。
舒甜踏入卧房,恰好碰到秋茗带着添儿出来。
添儿一见舒甜来了,顿时小嘴一瘪,哇哇大哭。
“舒甜姐姐……夜屿叔叔他、他中了……呜呜呜呜……”
舒甜连忙蹲下,将她搂过来:“添儿别怕,舒甜姐姐来了……”
添儿伸出小手,抱住舒甜的脖子,泣不成声。
舒甜伸手抚上添儿的后背,轻声安慰道:“添儿乖……”
舒甜目光转向床榻边,夜屿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他嘴唇毫无血色,看上去虚弱至极。
舒甜心潮涌动,眼角微热。
平日里,他总是清清冷冷,沉默寡言。
遇事时,却沉着冷静,杀伐果决,总能很好地保护别人。
舒甜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
添儿抽泣道:“舒甜姐姐,夜屿叔叔他会不会死?听说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是不是真的?”
舒甜怔住,她松开添儿,目光落到她身上。
添儿紧紧抿着小嘴,等待舒甜的答复,原本爱笑的眼睛,如今挂满了泪珠,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舒甜略微平复一下心情,道:“添儿,你夜屿叔叔现在确实有点危险……但他不会死的。”
添儿一愣,小声问道:“为什么?可那些大夫说得很吓人……而且,有人说夜屿叔叔害人太多,如今遭报应了,呜呜呜……”
舒甜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夜屿,轻声道“外界都说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但若没有他,那些逃难而来的孩子们,不会有安身之所;若他不亲自下江南,那些无辜的匠人们,只怕现在还在被人奴役。他看起来高高在上,却能体会民间疾苦,对路边病危的乞儿施以援手,对我这样萍水相逢之人,能舍命相救……他为人正直不阿,又心地善良。大人是这样好的一个人,他一定会有福报的。”
舒甜字字清晰入耳,添儿渐渐止住了哭声,连秋茗也心头一热。
舒甜声音温柔,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摸摸添儿的头,清浅一笑。
谁也没有发现,躺在病榻上的人,睫毛微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