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梁宅子大院,秋色可观。
磨砖对缝的青色大院,重门隔院,红柱黛瓦,秋意浓重。抄手游廊边几大盆玉簪,翠叶披离,雪白的花簪,更是亭亭出尘。
走到敞阔的院中,一棵老槐老态龙钟,被秋色蒙上了一层墨绿的灰,更衬得树下一簇簇菊花开得张扬浓烈。
院子当中搭了一处戏台,牌楼扎着素色彩花儿,点缀着一二明晃的九花,素雅又热烈。
萝涩感叹,这手艺放现代也是婚庆场布里的一把好手。
赏菊宴,自然少不了持蟹对菊,喝菊花酒,扎菊花山子,吃菊花锅子,文雅些还有赏菊、作九花诗、行菊花酒令等等玩乐。
逛了一圈儿后,萝涩发现闺阁小姐大多自矜身份,且十分清楚彼此的门第身价,员外商人家的女儿,得向官宦小姐低头,甭管是不是家产万贯,富甲一方,商之末,地位总归不如书香门第。
官宦家的小姐也分三六九等——隐退下的缙绅世家,总没有当权在位的官宦门第说话响亮;府县官儿的女儿干不过京城来的世家小姐。
总之其中高下之分,尊贵之别,她们寒暄几句,自报家门后,心中都大概有谱儿了。
故而不需要梁叔夜安排座次,她们会自行解决,坐在最前头,总归是最有势力的名门贵女了。
萝涩只在一边看着,若有人来问,便只说自个儿是商贾小家之女,得了知府余有龙得面儿,才有机会同赴赏菊宴。
问的人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只是语气便瞬间就疏远冷淡了下来,一般聊不过三句,她们准会借故离开,去往别处攀谈。
到了最后,萝涩无人问津,乐得逍遥自在,寻了一处最末的位置,自顾自吃起大闸蟹来。
“你竟不用蟹八件么?这样徒手抓着吃,太不雅了”
一个怯生生的姑娘看萝涩这般吃相,不可置信道。
“呵,寒门丫头没见过世面,也不知道上哪里偷来的金叶子,才让她进来的,这秋肥蟹如此难得,她从未见过,哪里还会想着用蟹八件?抓紧吃,吃到肚子里才是赚!”
说话的人是殷宝珠,她花了五百两买了进场的资格,因为是商贾门第出来的小姐,不管家里金山银山,照样只能坐到末桌来。
加之她品味俗气,愈加没有人搭理她,她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来萝涩这里奚落,找下优越感。
萝涩扫了她一眼,用冷冷的目光警告了她一番。
殷宝珠想起这个女人不按套路出牌,不与人逞口舌之强,若惹了她,她泼辣得紧,直接动手打人,不免有些发怵。
虽然腹诽不断,倒也不再极尽奚落之能,挑了一只螃蟹,打算尝尝秋蟹的美味:
“来人,给我拿一套蟹八件来!”她挥了挥手,招呼一边伺候的小厮过来。
“姑娘,您要金器还是银制的,还是说琉璃玉的一套?”小厮殷勤的很。
殷宝珠自持身份,自然要选个好的,便道:“这还用问么,自然是琉璃玉的才配得上我用,快去取来”
“是是,小的这就去拿,琉璃玉蟹八件一套,一共一百二两,您是付现还是挂账后结?”
小厮手脚麻利从腰际掏出笔墨册子,用舌头舔了舔毛笔头,下笔记账。
殷宝珠一脸懵逼,她哪里知道用蟹八件还得自个儿花……钱买?
她左右环顾,见不少人正拿戏虐的目光看着她,这时候万不能叫人看不起,特别是这个叫萝涩的寒门丫头,她银牙一咬,狠心道:
“付现!”
掏出一叠银票,她抽出一张拍在了桌子上。
萝涩诧异地扫了她一眼,不由佩服梁叔夜选人的眼光,看起来这殷宝珠傻愣愣的像个暴发户,可是最能宰出油水的,偏偏是这帮人。
小厮收了钱,屁颠屁颠的走了。
萝涩左右环顾,见几乎每个人都花钱买了蟹八件,优雅地用工具,一点点敲壳剔肉,沾了姜醋的蘸料,才慢慢送进口中。
不由长叹一声:像她这样粗鄙之人,梁叔夜想要挣钱,就比较难了。
摊手,忧伤。
喀嚓,她用自己的一口好牙,蹦碎了大蟹钳,立即引来了周遭惊讶的嫌弃声。
呲溜,她吸着蟹盖里的肥膏,把一切鄙夷的眼神抛之脑后,美食当前,唯有享受。
*
用过午饭,桑柏出来站到了戏台上,乐呵呵道:
“小的给各位姑娘请安,这秋蟹味道如何?这可是我家少爷月前就派人南下买回来的头一批新蟹,最是新鲜,市面上也难买,光是那蘸料用的醋,也是特意上镇江买来的宝记陈醋”
女子矜持,不会接茬捧场,桑柏只能自行把话口圆回来:
“我家少爷听说今年年景不佳,湖广歉收,粮价疯长,漕粮走海运,得十月才到童州,未免穷苦百姓无糊口之粮,便打算起个头儿,筹募些银两买义粮,各位小姐都是名门之后,饱读诗书,菩萨心肠,这份义举皆能出上一份力的吧?”
“要如何筹募?”
坐在正前方首桌的一名女子莺声轻扬。
“简单,我家少爷会拿些平日珍藏、喜爱之物与小姐们分享,若看得上,便出价竞拍,价高者得……哦!我家少爷说了,若能猜中他平生最爱之物,便有一份特殊的礼物相赠~”
台下响起了窃窃私语之声。
萝涩托腮,胡思乱想中,他该不会端出一盘辣椒来吧?
世人皆知他嗜辣爱美,往这两样上去猜,总归是没错的。
讨论声未歇,第一批东西已经端上了台——都是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有高粱篾片做的三十六面儿大串鼓,金粉银泥捏得粉面娃娃全一套儿,有鹅黄穗子的多宝槅花灯……
每一样都有一件小故事,或是云游九州时买的,或是自己学着亲手做的,底价都不高,五六两打底,大约叫上个十几两,便基本都拍出去了。
姑娘们熟悉了竞拍的流程,也有了喊价的勇气,不再像一开始藏着矜着,生怕第一个出头,显得轻浮。
习惯了之后,一种莫名的爽快感油然而生。向来只闻男人出价竞物,或是珍宝、或是女人,她们深处闺阁,哪有这等机会?
好不容易有了,但凡看得上眼喜欢的,都愿意喊一喊价儿,有时候,并不单单为了东西去,也为了自个儿的身价和颜面。
第二轮上来的东西,便值钱多了。
从文房四宝到瓶炉字画,皆非凡品,这时便要考量她们是否识货了。识货得为了物件本身的价值,要叫一番价,不识货得也好办,听这件东西的来历,看看是不是梁叔夜钟爱之物,若感觉有些故事,那便拍下来!
第三轮,桑柏只拿上来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把缀满宝石的葵口铜镜,另外一样是看起来很不起眼的黑色酱菜坛子。
女人们相顾而看,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
这两样东西放在最后拿出来,一定是有深意的,看来梁世子最钟爱的物什一定在是这两样中的其中一样!
铜镜璀璨昂贵,想必是来迷惑人的,早听说梁世子嗜辣,尝尽天下美食,这一坛酱菜,必定是他最心仪的!
有了这个基础共识,大家纷纷出价,豁出老命要把这坛子辣菜收入囊中,为了梁叔夜亲口许诺下的特殊礼物。
半盏茶功夫,已从底价五十文喊到了一千两!
“五千两!”
殷宝珠恼火的很!她每次出价,桑柏都当没看见,只顾着伺候前头官宦家的嫡小姐,她这个商贾庶女被无视的好彻底!
五千两终于为她买到了被关注、被审视的机会了。
桑柏问了一圈没有人再加价了,挥了挥手,自有小厮上前收钱记账,桑柏亲手把辣菜坛子搬到了殷宝珠的跟前。
萝涩跟殷宝珠一桌,切切实实打量这个坛子,她竟觉得很是眼熟——
等殷宝珠颤抖着手,小心翼翼打开这五千两的辣菜坛后,她傻眼了,里头空荡荡地啥也没有!
萝涩一拍额头,霎时想起来了!
这个辣菜坛子,分明是她第一次见梁叔夜时,他吃出泥沙的那坛,犹记当时他还磕坏了后槽牙呢……
她忍不住要为他鼓起掌来,这么个破东西,他竟然卖到了五千两白银?
大家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这个坐在最后的商人之女,想着梁世子说的特殊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这个铜镜没人竞拍么?”
桑柏拔声问了一圈儿,大伙都摇了摇头,看着珠宝奢华,想必价值不菲。
萝涩觉得这么不给桑柏面子不太好,便懒懒得举起手,笑道:
“我添一两”
桑柏投来感激一眼,立即拔声道:“这铜镜底价十两,这位姑娘加价一两,一共十一两,您拿好!”
这么便宜,台下的姑娘们悔恨不已。
萝涩不紧不慢地起身,到了台下接过铜镜,她正反翻看了一眼,发现这珠宝都是赝品,西洋来的琉璃珠子,不值几个钱,她出十一两,感觉也有点亏啊……
见萝涩接过铜镜,桑柏略有些骄傲的宣布:
“所有东西已经竞拍完毕,我家少爷最钟爱的,便是这位姑娘手中的铜镜!”
他此言一出,全体哗然!
特别是殷宝珠,她紧紧抱着怀里的辣菜坛子,已经偷摸着亲了好几口了,现在告诉她这个噩耗,让她怎么继续积极健康的面对未来生活?
萝涩也满心诧异,她心道:什么鬼!
这铜镜很特殊?月光下镜面会显现出武林秘籍不成?
她拿正了镜子,仔仔细细看了一圈,除了镜子中她自己娇俏清秀的脸,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心下咯噔跳漏了一拍。
她看着镜中之人面色飞霞,眼眸流转,耳边倏然传来一声轻笑,她立即抬眼看去——
台上之人清俊一袭白衣,眸眼带笑,戏虐之色下满是柔情蜜意。
该死的梁叔夜,他竟还敢撩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