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乾叫了一帮子本家兄弟过来当力巴,萝涩准备了大簸箕扫地粮,一队人便打算往城里的瑞丰米行排队买粮去。
才出门,萝涩眼尖,打眼就瞧见李婆子挽着一篮子白崧,正不紧不慢地往家走来。
她一瞅家门外这乌泱泱的人群,开口道:
“好些人都干啥去,有啥热闹瞧?倒叫我老婆子也瞅瞅?”
李婆子看起来心情不错,笑得眼纹都皱在了一块儿,不过她的目光扫过萝涩焦躁的脸后,难免嘟囔一番道:
“丫头片子成日里愁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当欠了她百八万的钱似得”
“李奶奶,咱去城里买粮哩,我捉摸要排老长的队,你同三娘先吃夜饭,不必等我们了”
牛乾是个老实的,李婆子问啥,他便替萝涩答了。
“买粮做啥子!要买也是买粮票呀!粮食重,囤在家里费事,还得防着虫鼠咬,留下口粮就得了,你这雇一帮子人去扛米包,不得出力气银子?年纪轻就是不懂事儿啊!”
李婆子心急了,她晓得牛乾木愣,凡事都听丫头片子的,于是走到萝涩跟前道:
“你把银子与我,我替你换粮票去,我认识个地方,比粮铺便宜一成多哩”
萝涩不愿同她多费口舌,要想跟李婆子说明白什么叫物价泡沫,她不如去考个状元还省事一些。
“我的事儿就不劳您操心了,就喜欢真金白银买白花花的大米,我瞧着心里舒坦”
说罢,萝涩朝李婆子笑了笑,打算绕过她往外头走去。
“诶诶——你这不听话的丫头片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哎哟喂!”
李婆子见萝涩一意孤行,便伸手去拉她,可惜扑了空,自个儿重心不稳,摔倒在了地上!
好在是松软的泥巴地,倒不至于叫她摔着了哪里,只不过她提着的篮子砸在地上,白崧滚了一地。
萝涩余光处看去,瞅见了厚厚一叠油墨新印的粮票!
李婆子见东西露白,显然有些紧张,她慌忙地想将粮票收起来——
萝涩手快,抢先一步从地上把东西捡起了来,她大约数了数,足足有二十多张!
市面上流通的一张粮票是一石粮食,二十张便是二十石,现在粮价二两四,这一叠起码要四十多两白银!
李婆子哪里来的钱?疯了么?
而且闻着油墨味很重,像是最近新赶出来的,萝涩不免腹诽:这帮子粮食会见钱眼开的东西,完全不知道控制市场流通的票券!看大家乐忠与炒粮,便无底线的印刷、发放。
萝涩敢打赌,现在童州城所有粮食铺加起来的储备,远远少于发放粮票的数量。
一旦发生挤兑,市场立刻崩盘。
“你哪来的钱买粮票?”萝涩立即发问。
李婆子别开眼睛小声嘟囔,先挺了挺佝偻的腰背,后大义凛然道:“老婆子我借来的钱,不与你相干,快拿来给我!”
“咱左邻右舍,你能认得谁?三娘绝不可能借你这笔银子,你是不是借印子钱了?”
萝涩紧紧盯着她,沉着声,直击李婆子的内心。
“又不是问你借的,等粮价再涨些日子,我便转手卖了换钱,到时候你可别眼红我挣大钱嘞!”
萝涩在内心翻了一个白眼,她要不是兜子的亲奶奶,真心不想管她死活,由她作死去,保准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暗叹一声,萝涩抬手揉了揉眉心道:“我晓得几家钱庄再收票,你同我一道进城去卖了,把钱拿去还了,如果不够息,我给你贴上”
李婆子不承她的好意,反而冷笑道:
“我晓得你打得什么主意,别欺负我年纪大了,你就是怕我挣了银子,带兜子回老家,所以你见不得我好,你个小肚鸡肠的黑心丫头!”
说罢,李婆子发了狠向萝涩一撞,从她手里将粮票夺了回来,贴身收了起来!
“不怕告诉你,兜子我是迟早要带走的,哪能跟着你个没名没份的阿姐,等我挣了钱,我就带他走,买田买宅,再给他娶一房好生养的媳妇,即便是我蹬腿死了,也好跟李家祖宗交代了”
重重哼了一声,李婆子揉着腰,捡起地上的白崧便往家里走。
牛乾有些尴尬,看着萝涩不知如何是好。
“牛乾大哥,你可认识村里放印子钱的?”萝涩只能托问他。
“认识几个,我晓得你的意思,一会儿买了粮回来,我便上门去问问,看李奶奶借了多少,利息几何,我一并来告诉你,好叫你心里有底”
“恩,我怕她生出些麻烦来,这印子钱是越早还越好,你也叫三娘劝劝她,她对我有偏见,我说的道理她想来是听不进的”
牛乾满口应下。
萝涩看了一眼李婆子的背影,眼底掠过深深的担忧。
把李婆子的事儿暂且放放,萝涩跟着牛乾一路进城,上粮行买米去。
*
童州城,瑞丰粮行。
瑞丰算是童州城最大的粮行了,这里头的东家莫三,也是童州粮食会的会长——发行粮票之事都是他全权拿主意的。
铺子门外队伍排得长长的,不过大多都是来买粮票的。
这帮人生活还算衣食无忧,小康之家,打算跟着大形势挣点小钱儿。真正大户人家炒粮票,是不会来铺面儿排队,他们都是问二道贩子大量购入,或者直接走莫三的关系,问他买进。
还有剩下的都是些穷苦百姓,勉强糊口,为了口粮而来的,他们眼看着粮价一日贵过一日,满目焦急之色,心下担忧:再这样涨下去,真是要借钱买粮了!
排队等了老半天,才轮到萝涩。
柜台上的伙计头都没抬一下,他手里握着毛笔,在账本上飞速得写真,只冷淡问道:
“要几张?”
“劳烦掌柜的,我只买现粮,先要一百石粮米”
记账伙计手中毛笔一顿,拧着眉毛,抬起头扫了一眼萝涩,见是个姑娘便不耐烦道:
“别寻我拿开心,不买粮票就闪开,后面排着老长的队呢!散粮上米铺称斤买去!去去——下一个!”
萝涩拔高了声量:
“一家小米铺存粮不过十几石,我若买得了,何必上你这里?堂堂瑞丰粮行连一百石的存粮都没有么?我看你卖粮票的时候从不手软,一两百张的往外卖,若是兑不出粮来,你卖得这些不是废纸么?”
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其中不少正打算买粮票的,朝着柜台围了上来,他们心中直打鼓,齐齐等着伙计的回复。
伙计一听这话儿,冷汗就下来了,他慢吞吞站了起来,打量萝涩的眼睛里充满戒备,沉声道:
“姑娘是来找茬的?”
“呵,我真金白银的来买粮,普天下没有比我更明白的道理,客客气气,不偷不抢,怎么算是找茬了?”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三百两的银票,不轻不重的拍在柜面儿上。
银票压在手心,它刚好透出了上头的金额,叫那伙计瞧了个清楚明白。
“这姑娘说得没错啊,你咋不给买粮啊,莫不是空仓骗人,还这么发咱粮票,你得给个准话呐!”
下头排队眼瞅着要群情激昂,若再不安抚,恐怕这事儿就大了。
伙计连声道:“给给给,咱瑞丰存粮几十万石,足够一城的人吃过冬啦!”
他这话一出,大家吵吵之声便渐渐小了下去,伙计长抒一口气,对萝涩不情不愿道:
“姑娘里头请吧!”
萝涩跟着他往里头走,穿过铺面儿,是进宽敞的大院子,东西北面都是一间间的粮米仓库。
伙计从腰际掏出钥匙,拣出一把来,打开了西边最里间的库门——
门甫一开,一阵灰迎面而来,伙计呛了一口,不断咳嗽。
萝涩伸手掸着灰,捂着口鼻道:“这是多少年的陈粮了吧?为何不与我新粮?”
伙计眼珠子提溜一转,赔笑道:
“姑娘是外行人,咱童州几乎靠漕米北运,自个儿种上来的,一年也就那么些,还不够上缴京城的米税呢,今年的新漕还没到,都是去年的陈粮,您一下子要这么多,只能将就一下了”
萝涩往仓库了看去,一袋袋米堆在墙脚边,米袋陈旧发黄,显然不是去年的,倒像是前年剩下的。
“你且打开另外的仓库让我瞧瞧——”
“这不成规矩,你若不要,那便是没有的了,别间也都是如此!”伙计一口咬死,绝对不给萝涩拣选的机会。
犹豫片刻,萝涩只能妥协,她淡淡道:
“好吧,你我结算,我喊力巴来搬粮”
“好嘞,一百石,尽快来清点!”
伙计请萝涩往茶房候茶结算,跟着从仓库里走出,萝涩余光处瞄进了隔壁几间——透过窗格的东昌纸,她大约能看个大概。
大部分只在墙角堆了一些,还不到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一!
萝涩心中暗暗吃惊,情况比她想得更糟糕,瑞丰粮行的粮食仓储,恐怕连一万石都没有!
它的伙计还嚷嚷着存粮十几万石,够童州城百姓吃过冬?
都是满口胡吣!
*
牛乾等萝涩付了银子,便带着一帮人进来扛米搬粮,从粮行后门用十几辆太平车,齐齐推到了娘子大人的粮食铺儿。
牛长庚早早等候在了铺子外头,他晌午边得了口信,立即把几间空的仓库打扫了出来,准备储粮。
他还特意在地上架起木板防潮,在墙上开小窗通风,跟着码头大粮仓的学样子,还有模有样的,办萝涩托付的事情他一向很用心。
“都空出来了,别说一百石,便是五百石也能装得下!”
牛长庚袖子卷在手肘上,健硕的手臂上都是肌肉,常年干力气活儿,搬米袋算是他的老本行了。跟他一块出来的跑腿队弟兄,也纷纷上来帮忙——
大伙儿齐心协力,搞得尘土飞扬。
萝涩暂时帮不上忙,只好站到了边上去,她想着一会儿要上哪里吃夜饭,除了给力巴工钱,也得管一顿饭才行。
正盘算着,老远处跑来一个人,看着略有些眼熟,像是原先码头的力巴,跟牛长庚倒是相熟。
“长庚长庚!”
他挥着手,跑到了萝涩和牛长庚面前,喘了口粗气,紧接着道:
“码头出了桩事,是老刘头卸得一艘货船,他吓得不敢告诉管事,想着你路子广兴许有主意,便让我来找你去看看!”
牛长庚放下肩上的米袋,疑惑道:
“咋地啦?”
那汉子扫了一眼萝涩,欲言又止。
牛长庚皱眉道:“不必避着她,你就说吧,我哪有什么路子,只有一身力气,真要费脑子的事,还得靠她呢!”
汉子点点头,犹豫一番后,咬牙道:
“那艘货船的甲板下藏着个死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