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少爷!江少爷回来了啦!”
就在大伙儿在贡院外焦头烂额之际,江州乘着一顶小轿,由知府衙门的轿夫抬着过来了。
掀开轿帘,他有些虚弱的下了轿,脚步虚浮,面色苍白。
乔荣马上去搀扶,急切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给用刑了不成,刑不上士大夫,这知府余有龙昏了头?”
江州摆摆手,他唇干发白,沙哑道:“我没事,寻一处歇歇便是,只不过有些累了……”
萝涩马上道:“人回来就好,咱们先回会馆,让他歇会儿再慢慢说!”
“好!”
*
天已暗透。
江州在回会馆的路上,小眯了一会儿,等到了会馆,他的精神也稍微好了一些。
喝下三碗茶,江州抬起眼,扫了围着他的一干人等,不紧不慢道:“明个还要考,你们围着我做甚么,赶紧吃饭休息去吧”
萝涩在灶房忙活,端了素面儿进来,搁在桌上道:
“他们吃过了,大家都关心你呢,我早上再贡院门外看你随主考官出来,与你说话都不应,都急死我了!”
他看了她一眼,笑意满眸:
“叫你担心了,只是当时事态紧急,我不敢保证自己有全身而退的把握,自是不敢连累你,还不如装作不识”
萝涩递了碗筷给他:“先吃一点吧,你这么虚弱,我们都还以为你被人用刑逼问了呢”
江州笑了笑:“是我主动告发,请求暂停考试,怎么还需人用刑逼问?”
“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萝涩发问,乔荣也猛地点头,齐齐将视线转到了江州身上。
“知府余大人依律办事,我若无法证明考题泄密,则考试还得继续”江州顿了顿,甚是无奈道:“所以我花了四个时辰,将那本册子上的所有章文都默写了下来”
这下轮到萝涩吃惊了,他,他只是看过一眼啊!
乔荣很是尴尬,小声问:“那我、那我砚台里的……也是你拿走的?”
江州轻笑着点头,没有一丝鄙夷轻视的意思:“我怕你一念之差,毁了前程,再劝阻你不带砚台是不可能了,故而只能帮你取出抄本来,以绝后患”
“所以,你就把全文默写下来,再让余大人取来你放在会馆的抄本,两相对照,以此证明,考题已经泄露,且早有枪手答题,再出售整篇文章抄本?”
听萝涩在一边相问,江州淡然道:
“是的,一字不差,所以余有龙信了,暂缓考试,现在学政衙门一定忙作了一团,要重新出题,重新印刷考卷,也不知明天是否来得及”
萝涩简直要给他跪下了,原来小说中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人真的有?
黄老邪的夫人骗得周伯通九阴真经,也是速记一遍,便能默写下,但这种本事怕是极费精力,否则她也不可能第二次默写的时候,油尽灯枯,撒手人亡……
看江州那时的状态,萝涩担心,他还能不能应付明日的考试。
比起萝涩担心江州的身体状况,其它人的关注点却有不同——他们义愤填膺,对于售卖考题之人唾弃不已!他们认为这是侮辱圣人之学,篡乱国家开科取士的祸端之源!
嵇宋狂傲,他一拍桌案,怒道:
“这事难道就不清查了?难道今夜赶出来的考题,就一定公平不再泄露了么?”
乔承跟着点头:
“呵,明个我就弃考,我把城隍庙的财神爷给请到贡院里去,什么圣人之像,倒不如那尊孔方爷爷来得管用!”
江州眸色一冷,劝诫道:“余有龙答应过我,考完秋闱,彻查泄题案,你们可知现下矛头指向谁?若不知其中深浅,就不必赔上自己的前程!”
嵇宋不屑道:“无论是谁,天下芸芸学子,断不放过这等无耻之人!”
萝涩算是局外之人,比他们冷静一点,她打了个圆场道:
“你们寒窗苦读,就为举业正途,何必为了无谓的斗争牺牲?风骨易折,壮士断腕,都得用在要紧的关头,你现连敌人都不晓得,抬了财神爷去,又有何用?”
嵇宋一甩袖,冷冷道:“不与女子论大事”
萝涩这火儿也就上来了,毫不留情的顶了回去:“女子都懂忍一时的道理,偏生你个大男人犯糊涂,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嵇宋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却无法反驳萝涩,趁着愧色未显,便落荒而逃,回自己房间歇息去了。
其余人大多散去,一时功夫茶厅就剩下萝涩跟江州两人。
“你知道泄密的人是谁?”萝涩问道。
江州轻扫了一眼萝涩,无声一笑,点了点头:
“我请余有龙出了两份考题,皆取自四书中,可标点逗在不同之处,分句不同,段意孑然不同,一份正常刊印,一份泄给东方檀安插在学政衙门的心腹”
萝涩眼睛放光,顺着他的话说:“那些买题目的考生,只会大概扫一眼题目,文字内容和买来的考题吻合,便不会深究标点断句,欢天喜地将准备好的文章默写上去,便中了你们的圈套了,到时候凭着答卷,谁是买题的,一抓一个准儿!”
江州欣赏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真的是东方檀么?如果是他,那他的势力如此可怖,区区一个知县升任的知府,又怎能奈何得了他?
像是看出了萝涩的担忧,江州宽慰道:
“余下的事,便不是你我操心的了,东方檀既然坐上了驻防将军的位置,那知府衙门的余有龙也绝不是偶然安排,我想梁家在童州城暗地里的势力,会帮他的”
听见梁家两个字,难免想起梁叔夜,她心中又涩又疼,垂下眸色淡淡道:
“那你早些休息吧,我明日炖些参汤与你补补精气,今日默写,一定很辛苦”
江州感激一笑,眸中平静无波,浮沉下的情绪,他隐藏的极好:
“好,多谢了”
*
翌日再考,贡院外头俨然是一股疲累的气氛。考生经过昨天的事儿,今日再入贡院,难免心浮气躁,想法颇多。
而且今日清查夹带抄本更为严格,众人叫苦连天,剥衣服还不够,简直要拿钢刷把皮刷下一层才罢休——确实查到了几个夹带作弊者,有一个将蝇头小字抄写大腿内侧,妄图用大裤衩子遮挡,也无情地被抓了出来。
第一场考试考了足足三日,待三场都考完,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考试卷封钉,一批又一批送入学政衙门等候阅卷。
琼林七子闷头在会馆睡了三日,才顶着熊猫眼,拖着疲惫的身子到饭厅觅食。
萝涩早早准备好了,都是滋补元气的药膳,众人用过饭后,一起到茶馆去等放榜的消息。
江州的茶馆离放榜处隔了不远,报信的衙差从北城的学政衙门领了名次,一边跑一边唱念,一路从北城绕到南城,他需得跑过整条南头大街才成。
故而在茶馆里沏一壶茶慢慢等,如若中举,必能亲耳听到自己的名字。
靠窗的茶座被炒了高价,毛豆儿有心阻拦,却架不住黄牛的来势汹汹,竟连自家少爷的桌位也没有保住。
江州见毛豆儿满脸愧色,摆了摆手:“无妨,坐哪里不是坐,咱们去雅间吧”
“可是少爷,雅间、雅间也有人了……”
萝涩敲了敲毛豆儿的脑门,取笑道:“捉蚂蚁熬油,臭虫身上刮漆,你个要财不怕寒碜的,你叫你家少爷坐哪儿去?”
毛豆儿冤枉的很,他拧着眉头道:“少爷,里头是解元郎东方询,我哪敢不让他进?”
“你胡扯什么?还没唱榜,哪里来的解元郎?”
“萝涩姑娘,你不比我更知道么?那日贡院考题泄露,却不见知府老爷惩治祸首,买题的照样买题,可见泄题之人背后的来头,大家都说这次头名必是东方询莫属啦!”
后头还有一句话他梗在喉头没好意思说,少爷这般胆大,当众揭发了考题泄露的事,恐怕连桂榜都上不了,遑论解元之位。
萝涩险些没被他气死,哪有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伙计?
正打算好好教育他一顿,倏然,边上的雅间里飘出一句话儿来:
“然也然也,你们且看投注榜,早没了江岳言的大名,热门只有东方兄一人罢了”
萝涩扭头看去,见从雅间里头走出两个人来,说话的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酸书生,另一个则是风口浪尖上的东方询了。
萝涩再见东方询,险些认不出他来了。
从前的他虽然迂腐刻板,倒是勤恳老实,现在的他,眸色中皆是放肆的轻狂。
他手里掂着一柄折扇,一身簇新锦缎长衫,纺绸褂裤,白竹布的袜子,一双玄色贡缎双梁鞋。
见了萝涩,他拱扇作揖,客气道:“好久不见,姑娘可安好?听说你私配终身与无名之辈,小生甚感惋惜,一会儿桂榜唱名,姑娘悔则晚矣”
不等江州开口,萝涩已经抢先道:
“你这话错了,他姓江名州,字岳言,童州人氏,论品貌、论学识,你不及他万分之一。我信苍天有眼,学榜公允,桂榜解元花落谁家,恐怕你是开心的太早了吧?”
东方询没想到她非但不懊悔,还嘴皮子利索,丝毫没有给他一份颜面。
骨子里的自卑是任何锦绣都藏不住的,他气急败坏得一甩袖,点了点投注榜上的名字,恨声道:
“大势所趋,我才是众望所归,女子头发长见识短,你又懂个什么?”
“呵,投注榜上的名次就是大势所趋?”萝涩竟对他的盲目自大生出几分同情来。
“是,谁又会拿真金白银开玩笑?”
“好,这玩笑,我奉陪!”
萝涩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三百两的银票,甩到了毛豆儿的手上,拔声道:
“我押注江州中解元头名,三百两!”
“你!”
东方询气得手指发抖,他喜欢沽名钓誉,自作清高,别人下注捧他上榜,他表面不屑,可心里开心,哪知萝涩敢真金白银与他叫板,这叫他如何不气!
“好……好,一会儿放榜,三百两打了水漂,你便有的哭了!”
萝涩笑笑道:“走着瞧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