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北安的脸色几乎霎时就起了变化,靠近在苏霓身侧的脚步也倏地停下,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人都彻底僵了下来。
“很好,这样对我而言,才更有挑战性……”
傅北安忽的开口,声音细哑低沉,随即默默站定在一侧,眼底透出的光芒满带着邪气。
他看向苏霓。
可一道身影拦在她面前,冷厉的眼扫过他,让傅北安又下意识往后退。
四下察看,也知道如今情况不对。
刚刚那阵骚乱,恐怕已经有旁边的住户报警。远处灯光闪烁,保安已经差不多已经到了。
他狠狠啐了一口,终于不再停留。
直到傅北安消失在视野里,苏霓紧绷的身躯却始终不曾缓解。她的身躯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单薄,因为冷风的肆无忌惮,更有些颤颤发抖。
“上去吧。”
一道温暖的身躯靠近,随之而来的还有带着男人气息的外套,一同裹覆在她身上,带起阵阵暖意。
“安知。”
苏霓却没有理会陆长铭,而是弯腰去牵那小男孩的手,将他冰凉的小手搁在掌心里,细细呵气,“这么晚了,要是来找苏阿姨和淼淼,一定要上去敲门呀。”
“淼淼说你今天生病没有去学校,可担心的。”
担心……吗?
陆安知垂下眼,宛如薄扇一般的睫落下,在眼睑出留下厚重阴影。
他所有的情绪都被遮掩住,没人会发觉他此刻内心的波动。可尚小的心里,却一直在咀嚼着“担心”这两个字眼,在斟酌着这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他知道这个词语的解释,可似乎,极少有人对他使用过。
他记得网上查询“担心”,搜索第一的造句的,“这世界上最担心你的人,是妈妈。”
可妈妈……真会么。
……
“他随时有可能会来,以后家里上下出门,还是派几个人跟着。”
傅北安已经走远,一如他所说,被追了整整十年,反追踪技术已经炉火纯青。
偏又没犯什么案子,不好大张旗鼓触动司法机关。
“嗯。”
苏霓自然不会拿小姑娘的安危开玩笑,当下也没有拒绝。于是低头吩咐了陆安知一声,让他先到车上去等着,自己则站定在原处,眉目灼灼地看向对方。
她双眼清澈,哪怕不经意的扫视,也足够让人瞧见她那熠熠闪烁的眸。
可陆长铭,却忽的凝了脸。
“你还记得傅北安的。”
“自然,他的资料我印象深刻。何况之前出现过。”
苏霓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脸上,格外专注着看着他的表情。
那清隽好看的五官并没有太大变化,和平日里说话的模样也没有太大改变,甚至唇角微扬,藏了说不出的宠溺。
“可我想,你的资料里应该不会有他接近莫雅薇的经过,更不会有你回国时,看见他和莫雅薇在床上那一幕。”
那些只该存在于他记忆里的东西,却在先前情绪激动时,脱口而出。
陆长铭神色微凛,手臂垂在两侧,唇畔笑容也跟着敛起。
“苏霓,你在猜什么。”
“不是猜测。”
她笑了笑,扬手将那被风吹乱的发挽在耳后,有些泛红的脸蛋正衬着那雪白的脖颈,在夜色里格外迷人。
明艳,清丽。
只是,她终于还是开了口。
……
“你刚刚说。亲眼所见的事,不需要你来提醒。”
“陆长铭,你记得的不是么?记得对他的恨,记得他因为傅氏破产生出的嫉妒,记得他处心积虑想得到你拥有的一切。所以你从当时发现他在海城开始,就一直派人追踪。”
“你还记得他和莫雅薇是怎么走在一起的,更记得他们为何会分道扬镳。”
“还有之前,在公寓里,你可以轻而易举找到藏在角落里的医药箱,甚至可以在黑暗中行动。桃枝回来你对她的印象也没有任何生疏,她那样的打扮和作风,不了解的人实在太容易产生误解。”
“我只当你是信任慕二哥,可现在想来。是一早知道她为人的……”
苏霓再也忍不住,用力捏紧了手掌。
她下唇咬得紧紧的,仿佛身体所有的力量都融在里头。
于是低低地开口,“是你已经想了起来还是……”
话说到这,忽的顿住。她眼儿眨了眨,长长的睫落下,遮住那些慌乱和紧张。
红唇轻启,“还是,你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陆长铭只是静静听着她分析,深邃如潭的双眼紧紧凝在她脸上,里头闪烁着淡淡的光,又仿佛有一闪而逝的东西,只可惜,苏霓捕捉不到。
她觉得,他该是慌张的,可此刻的冷静,却让苏霓六神无主起来。
随即低头,发现男人修长的骨节已经扣在自己发间,长指滑过柔软的发,最终将她揽在怀里。
他气息灼热,落在她侧脸和脖颈上。
和那深秋冰凉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让她心脏忽冷忽热的,越发捉摸不透。
许久,苏霓却没有听见任何一个字眼。
她耳边只有男人的心跳声。
沉稳、厚重。
“你没有失忆,从来没有忘记过任何事。”
他的沉默无疑成为了答案,苏霓被他扣在怀里,声音仿佛从他胸膛里发出来,又闷又疼。
这怀抱越温暖,弥漫在身体里的慌张和怨就越明显。
他明明记得所有,记得两人初初相识,记得那疏离又冷漠的五年婚姻。记得她曾不顾一切逼他娶她的模样,记得她拖着半条命离开海城的狼狈……
或许,在他的记忆里更为印象深刻的,是莫雅薇和傅北安,是陆氏,是老太太……
是她曾对他有过的深深怨恨。
一幕幕画面在脑海里浮现,苏霓还埋首在他怀里,可双手紧握,指尖掐在男人双肩上,越发用力。
“陆长铭……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深夜里,沉闷却带着不知几何重量的控诉声,蓦地投进男人脑海。
宛如一声惊雷,他忽的松开手腕。
怀里软糯的身子终于离开,那清冽的眼里不再拥有柔婉和体贴,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愤怒和疏离。
是了。
疏离。
她现在看他的眼神,比陌生人更不如。
“你说你恨我。”
他面无表情,声音沙哑至极,仿佛是要辨认不出的。而那里头,究竟藏了多么深切的苦涩,谁也不知道。
“你太恨我,苏霓。”
“从前的陆长铭,没有自信让你回来。”
苏霓轻笑,用力咬着下唇,没让通红的眼眶孕育出泪。
“所以你就骗我吗?!”
“你就不怕,我更恨你吗?!”
她声音喑哑,有些许泣在里头。
怕。
怎的不怕呢,正因为害怕,才在她回来的好几个月里,始终没有开口说破。
才在这样的情况下,由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解释。
很久以前温月跟他说。
“苏霓的性子倔,你真惹了她不开心,哄归哄,可不要试图去改变她。女人没你想的那么不理智,到该想通时,她自然会想通的。”
此刻他在心里衡量,若是让她自己想,要多久才能想通?
还是,就倔强的,再不打算原谅他呢。
“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做?”
半晌,他忽的开口,手指骨节握紧,在身侧握成了拳头。
那喑哑醇厚的音蓦地传到苏霓耳朵里,她一时微愣。
随后重重咬唇,满脸的不敢置信。
“我永远不会是你!”
说完,仿佛再也不想看他一眼,推开他蓦地转过身去。
……
男人站在原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薄唇蠕动了许久,许许多多到嘴边了的话,却一句没有说出来。
十一月。
深秋。
不,许是要到初冬了的,否则他站在这里,怎么会觉得风那样大,怎么会觉得、全身上下再没有丝毫暖意呢。
许久,二楼的灯亮了又灭,苏霓回到了房间又默默躺下。
而男人仍站立在原处,瘦削的身躯格外僵硬,在夜色里,宛如雕塑。
直到车门打开,小男孩试探性地朝这边走来。
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圆形盒子。
“药。”
他扬起头,眉目浅浅,里头却蕴藏着细腻至极的担忧。
陆长铭终于接过,却并非去拿药,而是牵着他的手,“现在不需要了。”
他坐回驾驶座,最后扬起眼深深凝了二楼一次。
原本便是因为深切的思念,才让这身体一次又一次经受不住的创伤。而如今,他再不需要那绵长厚重的思念,因为抬起头就能望见她。
只是,她现在大约不太想看见自己的。
……
苏霓久久不曾入睡。
床头灯散着橘色的光芒,正柔柔地洒落在房间里。
她低头,就能瞧见那熟睡的小姑娘。
厚厚的睫、细嫩白净的脸,还有偶尔吧唧几下的小嘴巴。
都说女儿像父亲,以往苏霓并不觉得,如今再细细想来,这丫头吃饭做事,平日里的神态,却是像极了陆长铭的。
她伸出手去抚开小姑娘额角的发,在那光洁的额上印下一个吻。
实在不该再拂去她的笑容,实在不该在刚刚让她有了爸爸之后,又残忍夺走。
可陆长铭,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如果不是被她说破,他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欺骗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