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暖庆幸刚才自己没有贸然喊他的名字,更庆幸自己没自报家门告诉他她是向暖。
她轻咬着唇,去撑手中这把紫色的雨伞。
大概太心慌意乱,导致她右手大拇指的指腹被伞柄处的铁片割了下。
没破,但有一瞬钻心的疼。
疼得向暖秀眉蹙紧。
她用食指的指甲用力按压着大拇指的指腹,缓慢地来回刮了几次。
疼痛感被削弱,取而代之的是持久的麻意。
向暖撑起伞,放轻脚步踩着雨水走到路边,试图拦出租车。
雨势比刚才大,经过的出租车也越来越少。
而空车更是寥寥无几。
向暖虽然穿着外套,但在这么阴冷的雨夜里,依旧觉得寒凉。
一阵风吹过,调皮的雨滴趁机飘进伞下,有一滴甚至顺势钻进了她的脖子里。
向暖被冻得打了个激灵。
好在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一辆空车停在她面前。
向暖伸出已经变得冰凉的手,拉开后车门。
在上车前,她嗓音细软地问司机师傅:“师傅,我能等您把我送到家后上楼取钱拿给您吗?”
“到时候您跟我一起去家里拿钱也行。”她忐忑地补充。
司机见她一个是个沉静乖巧的小姑娘,说话还带着温哝软语的腔调,而且这会儿雨越下越大,就没犹豫,爽快道:“上车吧。”
向暖感激地道谢:“谢谢师傅。”
她收了伞坐进后座,对司机报了地址。
而后便望着车窗上不断滚动的雨帘,有些心不在焉地发起呆来。
十一年前的盛夏。
六岁的向暖随父母从南城搬家到江南古镇兴溪。
住进了四合院的其中一家。
搬家的理由简单狗血又现实。
因为母亲发现父亲精神出轨了其他女人,而当时母亲刚好有个到兴溪工作的机会。
为了杜绝父亲和那个女人的往来,母亲毅然决然要搬家到兴溪。
父亲心虚理亏,哪怕不情愿,也并不敢多说一个不字。
但搬家并不能抹掉他们婚姻里出现的污点。
应该说,夫妻间的感情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无法修复成原本的面貌。
刚搬家到兴溪的那段时间,父母的关系可以用剑拔弩张来形容。
尽管母亲选择了为了孩子保全家庭,可她的心底无法再信任背叛过她的父亲,所以每每说话,都阴阳怪气夹枪带棒。
父亲忍耐过几次后也烦倦躁怒,加之找工作很不顺利,就开始嫌弃母亲,各种挑刺找茬。
两个人互看不顺眼,说话一旦超过三句,必定吵得不可开交,甚至会恶语相向。
每到这个时候,幼小无措的向暖就会被母亲推出来,关到门外。
可他们的争吵隔着门也能听到。
这样的日子每天都在上演。
向暖从一开始的害怕哭泣,到慢慢变得麻木冷漠,其实也只用了二十多天的时间。
六月下旬的某天中午,向暖再一次被母亲向琳赶出门外。
大概母亲当时情绪激动,推她的时候力道没有收住,向暖踉跄着奔出门外后,身体还在惯性下不受控地往前倾。
然后,她摔下台阶。
双马尾在空中像秋千一样荡了荡,下一秒人就跌倒在青砖地上。
盛夏时分的正午,头顶的太阳热辣炙烈,连微微拂过的风都带着一波波令人窒息的热浪。
穿着白裙的向暖双手摁在地上,被砖地烫到,手指瞬间像蜻蜓般扑翅弹起。
皮肤细嫩的两条小腿也被烤得不由自主屈膝。
但她并没有立刻起身。
还没完全缓过神的向暖木着脸僵坐在地上。
明明头顶烈日高照,光线亮的晃眼,温度烧得仿佛要起火,可她却恍若坠入冰冷的地窖。
没有光,寒气逼人。
就在这时,她面前的阳光被一道人影遮住。
向暖讷讷地仰起脸来。
她的脸蛋被太阳炙烤的通红,漂亮的杏眼上蒙了一层晶莹的水光,像闪闪发光的宝石。
遮住她头顶阳光的阴影在她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就变成了无尽的光芒。
而沐浴在明亮光芒下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向暖雾眼朦胧地望着站在她眼前的男孩儿。
他大概和她差不多大,头发短不遮眉,长相精致俊俏,那双眼睛清透如水,泛着光泽。
左耳垂上还有一颗很小的痣。
男孩穿着白色的立领短袖和黑色的背带短裤,脚上踩着黑色凉鞋。
打扮的像个小绅士。
而他似乎就是个小绅士。
因为,向暖亲眼看到他朝她伸出手。
而后,男孩子扑闪着长密的眼睫毛,稚嫩的嗓音透着认真和关切:“地上烫,你起来。”
向暖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随即被他用力拉起。
突然之间,她好像被人从阴暗冰冷的地窖拉到了地面之上。
向暖重新见到了光。
……
“姑娘?”司机停好车喊在后座出神的女生,“姑娘,到了。”
向暖登时被强硬地从回忆中扯出来。
她慌忙开车门,对司机轻声说:“师傅您等一下,我去拿钱。”
这场雨在她发呆的时候已经悄然停歇,此时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雨后的腥新味道。
等向暖付了车费再折回家,才注意到客厅和餐桌一片狼藉。
不用猜也知道是靳言洲和他那几位朋友的杰作。
向暖又不禁想到了骆夏。
他居然是靳言洲的朋友。
想到这里,骆夏在便利店说的那句话就突然从她脑子里冒了出来。
“她,靳言洲他继妹。”
所以在他那里,她不是向暖,是靳言洲的继妹。
向暖垂下眼睫,遮住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失落,转身上楼。
刚走了几个阶梯,就听到靳言洲在房间里没好气地怼人。
似乎在打游戏。
向暖脚步没停,径直回卧室。
她本不想管楼下的一片狼藉。
但洗了热水澡暖过身子后,向暖还是认命地下楼收拾去了。
因为她知道,这是靳言洲故意的。
她也知道,如果她现在不打扫,母亲加班回来后也会收拾干净。
向暖不是在讨好靳言洲,而是不想让母亲那么累。
虽然她并不喜欢这种似乎每天都在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更想母亲可以为了自己而活。
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为了孩子选择委曲求全,维持着出现裂痕的婚姻,最后却还是走了离婚的道路。
靳叔叔是母亲自己的选择。
向暖不会干涉过问。
她只想等她长大成人经济独立后,自己搬出去住,时不时回来看看母亲。
向暖把楼下打扫干净,倒了杯水端着回了房间。
她并不知道在她关上卧室门落锁后,靳言洲将门泄了条缝,小心翼翼地挪步出来,走到楼梯口偷偷往楼下望了望。
靳言洲只大概扫了眼,然后就飞快地原路返回,进了房间。
正在群里和骆夏他们聊天的靳言洲发消息。
【靳小爷:我就说她会乖乖收拾。】
【_馀泩,渡莪/。:洲哥牛X!】
【秋橙:我说你怎么不让我们帮忙收拾残局,原来是要欺负小姑娘!】
【LX:幼稚。】
【靳小爷:谁喝养乐多谁幼稚。】
【LX:行,别再让我看见你喝。】
……
虽然退烧了,但向暖以防反复,在睡前又吃了一顿退烧药。
然后她就上床睡觉了。
在出租车上被打断的回忆,这晚强势地钻进了她的梦境。
向暖被骆夏拉起来后,他并没有立刻松手。
而是牵着她去了院子里的葡萄架下。
那里有一张木桌,和几把竹椅。
骆夏让向暖坐下,自己小跑开。
再回来,他的手中端着一块小蛋糕,拿着两根老冰棍。
“今天夏至,是我生日,分给你吃。”骆夏把那块生日蛋糕推到向暖眼前,又递给她一根老冰棍雪糕。
向暖受宠若惊,眼眸惶然地望着他,声音又软又轻,还带着几分甜:“祝你生日快乐。”
骆夏在她对面坐下来,冲她一笑,“谢谢。”
向暖并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翼翼道:“可是我没有礼物能送你……”
骆夏眨了眨眼,随即问:“你会唱生日快乐歌吗?”
向暖点点头,很乖地小声回答:“会的。”
“那你给我唱生日快乐歌吧,”骆夏特别善解人意道:“这是我的心愿,你能满足我的心愿,会比送我礼物还让我开心。”
向暖立刻就坐正,认认真真地给他唱了一首生日歌。
那天中午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我叫骆夏,骆驼的骆,夏天的夏。你呢?”
“向暖,方向的向,温暖的暖。”
那块生日蛋糕特别甜,奶油吃进嘴里,入口即化。
那根老冰棍雪糕也很甜,冰冰凉凉的沁透心脾,驱赶走萦绕在周身的热意。
直到现在,向暖都清晰记得那种甜进心里的味道。
是夏天的味道。
向暖半夜醒来时,向琳刚回家。
她躺在床上,听着向琳尽量放轻脚步回房,开门的声音都很轻细。
似乎生怕吵到她和靳言洲休息。
向暖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
已经是凌晨04:13。
人醒过来,梦里未完待续的回忆也跟着被牵扯出来。
向琳好像直接睡了。
周围一片安静。
但向暖却没了睡意。
万籁俱寂时分,窗外的夜色浓稠,好像还起了薄薄的雾,透过玻璃窗看过去,景色朦朦胧胧的。
向暖披散着头发靠在床头坐,垂眸盯着明亮的手机屏幕,思绪还在接着梦境漂浮。
那天之后,住在她家对面的骆夏每天都会在向暖被赶出家门后到院子里陪她。
不下雨时他们就相对坐在葡萄架下。
下雨时就并排躲在屋檐下。
他从不因为她的家庭而费尽口舌说安慰她的话,只跟她聊其他无关痛痒的趣事。
对向暖来说,骆夏这样的陪伴比口头安慰更能治愈她。
那个暑假对向暖来说本该成为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可因为突然出现了一个叫骆夏的男孩,就变成了她生命中最无可替代的光景。
这十一年来,每年夏季,她都会把私藏在心里的那个夏天捧出来偷偷回忆。
每回想一次,他在她心里的印象就更深一分。
她记得他们在葡萄架下吃冰镇西瓜,喝橘子汽水,听蝉鸣蛙叫,看月疏星浅。
她记得电闪雷鸣骤雨狂风时他们一起躲雨的屋檐,也记得他们在晴朗夜晚并排穿过巷子时,在皎洁月色下投射的两道影子。
她记得兴溪的那条河和跟他一起坐过的乌篷船。
记得她与他在街道昏黄的路灯下,互相踩对方的影子追着跑。
她记得那个夏天,也记得和他有关的属于那个夏天的一切。
更记得他,骆夏。
可是,那些她视如珍宝的回忆,对他来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那个夏天在他眼中似乎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夏天,并不值得储藏。
和她有关的所有,在他的记忆中都随着时间的洪流被冲淡印记,最终消失不见。
包括她。
向暖是那个夏末才知道,骆夏只是在暑假期间到姥姥家暂住。
后来。
夏天过去了,暑假结束了。
骆夏也走了。
而后十一年,他们再无任何联系。
再见面,已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