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初晓,蒙蒙亮的东郊阴测测的,带着一丝寒意。
“铮”的一声,呜呜咽咽的筝声自一处葱郁的假山之上升起,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听得行人忍不住驻足追寻那声音看去。
那是一处普通的农家庭院,外边墙上爬满了树藤,桃木门,门上光秃秃的毫无装饰,只有门檐顶上伸展出两条长长的绿蔓,随着微风在空中飘荡。
“小姐,你吩咐的早茶好了。”洛梅放下手中的竹篮,一手轻轻地去推门,一边却是先出声唤了阁楼中的人。
林婧雪坐在琴桌前,背面临窗,腰背挺直,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古筝的琴弦上轻轻抚动,这琴明明看着很普通,可不知为何,奏出来的乐声却似带着魔性,流畅中带着一丝魅惑。
手指的滑动缓缓地停落下来,“咚”地尾声在小小的阁楼上空徘徊,林婧雪清亮的眸子凝视着琴弦许久,这才抬起头,对着门的方向淡淡道,“进来。”
随着林婧雪的话落,洛梅走了进来。
她目不斜视地走到阁中另一侧的桌子边,将手中的篮子放到桌面上,从里面拿出一个茶壶和一套茶具,然后燃起桌上的焚香,又洗了洗手,这才拿起茶壶,缓缓地给倒茶。
古铜色的茶水在空中划出一条细长的银线,慢慢地落入白底的茶杯中,一点点地聚满。
“洛梅,你这手斟茶的功夫是越来越娴熟了,莫不是私底下有练过?”林婧雪看着洛梅这有条不紊的动作,轻笑一声,从容地从琴桌前站起身来,走到洛梅身边,如玉的手指一伸,便将桌上的茶水端了起来。
“小姐,这还不是你要求的!”洛梅眼中带着一丝喜意,不过嘴上却是嘟囔着,“你现在可真是……菜要吃地里才摘的,水要喝山上泉眼里现打的,便是在这阁间不出去,这脚下的鞋也要斟酌三分才肯上脚,洛梅哪里还敢不经心,不然……”
洛梅嗫喏了一句什么,不过声音太小,却是没让人听清。
林婧雪轻轻闭上眼睛闻了闻鼻下茶水的香气,温热的氤氲之气打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凝结成水露,仿佛晶莹的宝珠,闪烁灿烂。
“一个时辰的山泉,煮了半个时辰,慢火,湖龙井山茶,味香,甜淡,滋补上品。”长长的睫毛如羽毛般颤动,林婧雪睁开眼睛,眸中一片清亮,她端起茶水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这才看向洛梅,“洛梅,你可是埋怨我过多地跟小离接触?”
洛梅正嘟着嘴盘腿坐在桌边煮茶,听到林婧雪的话,她抬起头,眸光闪烁,“小姐,你说的什么啊,怎么会!”
“你声音虽小,别人听不见,难道我还听不见吗?”林婧雪微微眯了眯眼睛,又抿了一口茶水,似乎是在润喉,好半天,她都没有再说话。
“好了,小姐!洛梅知道你的功力又深厚了许多,反正洛梅也不怕!”洛梅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婧雪,“这小离不过是个乡下小子,略聪颖些,可乡间人多嘴杂,小姐如今处境隐秘,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见他?这不是给自己带来危险吗,洛梅不解。”
想到这些日子,小离那个小子每日辰时雷打不动地过来,林婧雪十之八九都与他笑谈,洛梅心中便有些不舒服,就好像……好像,小姐不是她一个人的了。
他们明明就在这个宅院里隐居,就连日常所用都是有专人打理的,小姐根本就是足不出户,不就是避讳见到外人吗?为何独独对一个乡间的小子那般特殊呢,洛梅有些费解,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
“小离可不只是略聪颖,他过目不忘,若不是他的爹爹早逝,只怕他如今已经是状元之才。”林婧雪想到自己这几日跟小离交流时他的进步,心中颇有些欣慰,又有些震惊,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根本不相信,这世间还会有堪比白胜南的人。
小离不单单是过目不忘,而且他能无师自通,还会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可惜家中窘困,他那有点见识的父亲又早亡,这才让他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这些日子,她不过是借他几本书,谁知道他竟然以飞一样的速度成长到她惊叹的地步。
本来只是一片闲心,偶然为之,可如今,林婧雪却有了不同的想法。
她需要小离这样的人,虽然小离注定不可能成为她一辈子的奴仆,但至少这一阵,她是有能力掌控他的,她需要他去为她做一些她不方便做的事情。
一个乡间的孩子,自然没有多少人会留意,他的身份也当真是好极了。
“小姐!”洛梅听林婧雪这般夸赞小离,当真是急了,她跺了跺脚,“小离他终归是个野孩子,不管聪明不聪明,小姐就是不该跟他过多接触的!”
洛梅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直觉地阻止着林婧雪见小离,小离要是不聪明她倒是不担心了,就怕他太聪明,反而害了小姐。蒋门主在的时候不是跟她说过嘛,做小姐的身边人,只要忠心就够了,脑子却是越蠢笨些越好,反正有小姐就够了!
“好了,洛梅,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林婧雪打断洛梅的话,转头往窗外大亮的天色看了一眼,嘴角微微勾起,“快辰时了,小离怕是到了,你去给他开门吧。”
洛梅满嘴的话被打断,眼中急地都要掉下泪来,可林婧雪的吩咐她又不敢不听,便忍着气往外走去,走到门口还听到林婧雪淡淡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把昨日我让你做的玫瑰糕端过来些,小离该是喜欢吃的。”
……
一身粗布衣裳的小离站在假山脚底下,不解地看了一眼洛梅远去的背影,今日的洛梅姐姐好像有些不高兴?不过,比起这些,小离抬头往假山顶上看去,嘴角溢出一丝浅浅的笑容来。
林婧雪正站在窗边逗弄这小白,听到身后轻如猫爪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温和地笑着,“小离,你来了。”
“见过小姐。”小离有些拘谨地给林婧雪行过礼,便低头站在那里,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林婧雪见惯了他这副模样,倒也不说什么,只指了指桌子一旁的玫瑰糕,“你坐着吃点东西,再与我说吧。”
不过是平常的絮叨话,林婧雪的眸中却闪过一丝冷光。最近的朝局上有大动作,便是这周遭的行人都在议论纷纷,何况是一直让人盯着朝政的林婧雪。
哑叔从来就没让她失望过,这次自然也不会,林婧雪眸光转向小离。
小离从善如流地走到桌子边,拿起一小块粉色的玫瑰糕,放在嘴边小口小口地吃着,足足半刻钟的功夫,他才吃完,这才抬起头,看向林婧雪。
两人眸光相对,小离似乎有些愣怔,林婧雪却是眸光盈盈。
“哑叔说,蒋国公正在大力打压朝中不愿意投靠他们的忠臣,轻则贬谪,重则杀身,朝中如今人心惶惶,很多忠臣要么辞官保身,要么屈辱投于蒋国公麾下,只有几个手握实权的忠臣还在苦苦支撑,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小离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独有的童稚,说出来的话却是句句顺畅,没有半分模糊。
林婧雪听完,眸子微微眯了眯,果真是忍不住了吗?这才多久,不过施行了两个月的“仁政”就忍不住露出了原来的面目,她还以为,至少要等更长一点的时间呢。
林婧雪眸中划过一丝冷意,正想着怎么运作,便听得小离童稚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小姐,小离觉得,蒋国公真正想要做的,是把朝中实权拿在手里,他上位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朝中只几个溜须拍马的人真正跟着他,忠臣重臣并没有一个服气的。”小离目光平静,似乎在说着很平常的事情。
林婧雪的心中一震,不动声色地看了小离一眼,没想到,不过是短短几日,小离就能将蒋国公的心思分析地这么透彻,他才十二岁啊,这孩子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恐怕在日后会有一番十分大的作为。
“不错,小离,你想地都对。”既然小离敢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林婧雪自然不吝啬引导他,“蒋国公借着清昏君的名头上位,可他却不知道,昏君下位,该上位的本应是皇家龙子,哪里轮得到他一个臣子踩上头?这才是他的原罪,也注定会是他的断头铡。”
见小离似乎有些不解,林婧雪轻笑一声,背过身去看向窗外的蓝天,“蒋国公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刚上位就高高地举起清贪官污吏的牌子,就是为了浑水摸鱼,他真正想要清的臣子不是那些贪官污吏,只怕是那些重臣忠臣才是。”
“原来是这样。”小离恍然大悟,他一直不解,蒋国公自上位之后,一直在为老百姓做好事,还免了老百姓的赋税一年,这可是历来没有皇帝做到的,他原先以为他是个明君,谁知道,跟林婧雪接触以后,他看到的却是另外一面他以前绝对不可能看到的东西。
蒋国公确实在施行仁政,可是,他的仁政并没有让老百姓的生活安康起来,反而因为忽然涨起来的物价变得更加困窘起来,反而是蒋国公手底下的那群臣子,一个个忽然就富足起来。
蒋国公杀了不少的贪官污吏,可代替这些贪官污吏的,却是更加黑暗的中饱私囊之人,根本不堪大任,不过是时日略短,受害的老百姓少些,并没有到怨声载道的地步而已,只怕时日一长,这群人的狐狸尾巴就挡不住了!
原来,仁政是假,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敛财,治理朝政是假,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握住实权,清扫不属于他们的党派。
“国之蛀虫,当真是可怕至极!”小离握紧了拳头,他永远忘不掉,自己的爹爹是因为无钱治病而亡,若是……若是朝廷对书生们关心一些,他的爹爹又何尝会那般早逝?
爹爹说,昏君当道,妖妃横世,时也,命也。
小离以前信这些,可是遇到林婧雪之后,小离不相信命,他只相信自己,只要足够强大,一定能够扭转乾坤!去恶驱邪。
林婧雪没有转身去看小离的表情,她的眼睛定在南方,那里正是金陵的方向,此刻的金陵上空,一片乌云密布,似有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