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着北斗的虚化物冰龙们,直到第二天入夜时才彻底化作飞雪消散天地间。
这正是东野狩预料的明栗等人回来的时间。
天璇院的柿子因为承受不住这异常的霜雪落了满地。
陈昼将东野狩烤好的红薯都分给了曲竹月等院长,他坐在屋中看剩下的柿子良久,最后沉默起身,继续师尊未做完的事。
从前分散外地各处的孩子们回来了,一直留在北斗的人却离开了。
回来的人们独自消化着难言的悲伤和愤怒,他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忙,无法放纵自己沉溺在悲伤中太久。
断星河穹顶是漆黑的山壁,整个空间的照明全靠河中发光的命星们,成千上万颗。
河水下的黑龙石像无声缓慢地游动。
明栗已经在断星河内待了两天两夜。
起初还有东野昀陪着她,即使东野昀不能再发声说话,却能以传音符回应明栗的问题。
后来东野昀被叫走去治疗星脉,断星河便只剩下明栗一人。
人们都知道这时候不该去打扰她。
北斗的人死后命星坠落成鳞,落在黑龙石像身上融为一体,继续庇佑北斗。
她的父亲、无数前辈都在这。
明栗对一直游动着不会停下的黑龙石像说着话,正如从前她跟父亲闲聊时的语调,说着普通或不普通的事。
从前她破境得知生脉的事后,也是第一个跟东野狩说的。
只是父亲也记不住。
明栗不止说过一次,每当她有所犹豫时,都会去跟父亲聊天,哪怕父亲无法记住、无法回应给出答案,可她却会再次静下心来。
其实受长鱼苏的影响,东野昀隐约意识到一部分真相,却又不是全部,所以才会对地鬼的态度微妙,又将这些告诉了他和长鱼苏的孩子们,试图让孩子们避开风险。
最终该遇上的还是会遇上,避不开的。
明栗和身边的许多人都说过,父亲、兄长、同门——可没人能记住,她只能自己努力,一个人想办法去对抗。
明栗也不像相安歌是孤身一人,无所谓这世上的所有人是生是死,她的身后是整个北斗宗门,是她想要守护的至亲好友们。
黑龙石像朝站在断星河边缘的明栗游了过来,明栗蹲下身,缩成小小一团。
她的手中握着东野狩留下的听音石,其中记录了他和幽游族金袍祭司的对话,告诉明栗她的师弟周子息的下落与幽游族有关,想要找到师弟,就要去北境三十三部落。
金袍祭司重伤被传送法阵带走了,按照曲竹月等人的话,他伤得太重,应该活不了多长时间。
明栗看着朝自己游过来的黑龙石像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及到冰冷的水面,却无法再往下,黑龙在水下望着她,一水之隔,生与死的距离。
黑龙无声游走。
也许是死者们不愿让生者沉溺悲伤不舍,才让断星河如此界限分明。
明栗缓缓收回手,垂眸望着黑龙石像离她越来越远。
一道阴影落下,倒映在水面,明栗侧首看去,年迈的北斗宗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岸边,目光平静地追随着水下的黑龙石像。
明栗要起身时被宗主伸手按住肩膀,她低声道:“宗主。”
“我前段时间去北境,遇见了那位年轻的幽游族长,是他让互相猜忌彼此内斗的三十三族团结一心。”北斗宗主说得不急不缓,却让明栗耐心听着,“自从许多年前,北斗一位心之脉弟子去离间北境三十三族,让他们无法进入内城多年,后来的历代北斗宗主,可以不是八脉满境,甚至不是八脉觉醒,但必须是心之脉巅峰。”
明栗知道这事。
如今的北斗宗主并非八脉满境,也不是八脉觉醒,但他却是心之脉境界巅峰,当今通古大陆,论“心意”掌控,谁也不及他。
旁人一生都追求八脉,而北斗的宗主们,一生都只追求心脉巅峰。
可这样的心之脉巅峰强者,却有一个背负一生的职责,那就是继续以心脉力量影响北境三十三族,让他们无休止的内斗、互相残杀。
北斗宗主轻叹声,目光始终追逐着黑龙石像,“北境的人们,从出生开始便是八脉满境,那里是只有朝圣者的世界。”
明栗垂眸,眼睫轻颤,这是她上次死时才知道的,二次破境后才想起来。
“虽说一出生就是八脉满境,但他们的实力也有强有弱。”明栗回忆道,“就像我们,同是修行者,但经过修行和训练,和没有学过这些的人相比,使用力量的技巧和强弱都不对等。”
而且,她还有一个怀疑。
北斗宗主点点头,继续道:“虽然都在同一片大陆,可那边却像是被奇怪的力量笼罩着,天生的朝圣者,似乎是被神眷顾的地方和人们。”
“若是北境三十三族所有人都团结起来,在无数朝圣者的进攻之下,内城的人们很难守住,到时会死伤无数,内城的人们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当年破局的朝圣者,正是以心之脉的‘意’,控制了三十三族的‘意’,让他们变得互相猜忌,内斗不休,无法达成共识,因此败走退回北境鬼原。”
北斗历任宗主都继承了这个使命,以心之脉的力量与天上星辰共鸣,将力量覆盖到北境鬼原,让三十三族吸取天地间的星之力时,也让这份力量趁机而入。
北斗宗主叹息着,眼中出现愧疚之色:“这么多年,却因我实力不够,导致出现变数,引来无数风波。”
明栗却道:“并非您的实力不够,是三十三族终于出了个真正的八脉强者。”
她说着歪头看北斗宗主,却在发现对方嘴角溢出血色时顿住。
“有的秘密,只有在死亡时才能摊开。”北斗宗主朝她慈爱一笑,又看回黑龙石像,“自从五年前与北境鬼原开战后,我一直想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常在北境鬼原附近探查,宗内事务都是阿狩他们在管。”
“我察觉到北斗变故要回来时,却被那位幽游族的族长拦住,他似乎不耐烦我这些年的窥探,终于打算动手了。”
北斗宗主咳嗽声,衣衫下逐渐渗透出大片血色来。
“与他一战让我明白……在北境鬼原之内,绝对不要轻易使用心脉力量。”
明栗听得眼皮一跳,瞬间想起当年在北境鬼原大火燃烧的那幕。
北斗宗主在岸边盘腿坐下,抬手擦了擦嘴角血迹,“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你都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新任宗主的位置,我交给了你曲姨。”
曲竹月是几位院长中心脉境界最强者,按照规矩将北斗宗主传位给她,不会有任何人反对。
“趁我现在的心脉力量对他们还有些许压制作用,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北斗宗主看着黑龙石像轻声说,“你父亲的事,不要太难过,尽管我们对他十分不舍,可自从你母亲离开后,他始终是孤独的,也许对你父亲来说,这才是他最想要的。”
“我守了这么多年,也该去见见那些老朋友了。”
他微微笑着,低下了头。
对北斗宗主来说,他不知道什么生脉、神谕,他这一生要做的,只是拦住欲要踏平内城杀光所有非八脉满境的三十三族。
这也是历代北斗宗主要做的事。
明栗看见又一颗命星坠落,被黑龙游动赶来接住。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责任,并为了守护想要守护的东西而做出选择。
明栗也要一次次地做出选择,为了想要守护的人们。
她会不顾一切去救周子息,若是救不了,那她也会拼尽全力去报仇。
等到第三天晚上,明栗终于从断星河离开。
北境鬼原·幽游洲。
城外几座高山都被不知名的花染成粉红白蓝相间的颜色,罕见的飞禽走兽们在深山中自由来去,或是站立在枝头,或是隐藏在腐叶,还有躲在崖壁上密密麻麻的山洞口里,悄悄窥探外界变化。
高山相叠似塔形,紫色的长蛇悄悄从山洞口探出头来,见外边阳光明媚,又悄悄缩回去。
明媚的春光却照不进崖壁深处的地底世界。
在台阶之上的圆形祭台两边有数道圆柱,上放铁链,缠绕着祭台尸骨中心的黑影。
阳光虽照不进,可黑影一抬头,就能看见充满阴霾、惨淡的乌云们。
站在祭台边缘的秋朗微微抬首,神色淡淡地被铁链缠绕四肢的周子息:“你还站得挺高。”
周子息活动着手腕,闻言垂眸看他:“你上来试试。”
秋朗没动,余光扫向站在左手边祭台缺口处站着的几人。
似柔弱书生的装扮,遮脸的白面上有两道血红的痕迹,察觉不出这人的气息,像是个普通人,一眼就过。
书圣带着方回来到遥远的北境鬼原,在幽游洲的怨塔山下,有着他们创造新世界的重要道具。
秋朗的目光掠过书圣跟方回,落在另一个年轻男人身上。
这位年轻人也是一身白衣,却穿得松松垮垮,清隽面容似笑非笑,偏头朝秋朗看过来时,眼眸瞬间变作竖瞳,秋朗在与他对视之前就别过脸去。
“秋朗,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年轻人笑道。
“没有。”秋朗淡声道。
年轻人摸着眉骨,抬头看站在尸骨堆上的周子息,竖瞳被隐去,他笑道:“你这趟偷跑出去可给我惹了不少麻烦,让我不得不叫你的朋友们带你回来。”
秋朗厌弃道:“我可不是他的朋友。”
周子息朝年轻人的方向看去,居高临下地睥睨。
与影子形态不同,周子息的腰间以黑线缠绕着一支断箭,箭头被黑线缠绕贴着他的衣物,箭尾则落在他脚边。
年轻人对周子息说:“趁还有段时间,跟你的朋友多说说话吧。”
“时间是你来定的吗?”周子息淡声问。
年轻人笑道:“当然。”
“没记错的话,你所谓的还有段时间,是需要我活着,而不是死去。”周子息伸手一招,脚边的断箭悬浮飞落在他手中,“我要是死了,你们就再也没机会了。”
年轻人也朝他抬起手,笑眯着眼道:“你觉得是你先杀了自己,还是我先困住你?”
秋朗盯着周子息的举动不说话。
书圣温声道:“在你被抓回来的那天晚上,东野狩也破境了。”
周子息瞥眼朝他看去,没什么表情。
书圣又道:“因为你创造的传送法阵,才让金袍祭司有机会逼东野狩破境而死,北斗如今知道这事,肯定能想到你,也许会认为你跟北境幽游族合作,将你视作叛徒。”
“他们对地鬼的印象会再次改变,开始厌恶憎恨地鬼的存在,因为是你害死了他们敬爱的师尊和父亲。”
年轻人抬起的手转而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感叹道:“你可真是能说啊。”
周子息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书圣说:“若是从前的你,早该痛苦悔恨不已,可你看看,如今的你得知是你害死了明栗的父亲,却没有半分痛苦,这种毫无人性的怪物,怎么还有脸活着?”
秋朗压着眉头朝书圣看去:“你是不是有病,逼着他现在就去死?”
年轻人朝秋朗摆摆手,哈哈笑道:“别理他别理他。”
书圣在试探与明栗等人接触过周子息是否恢复了些人性,每说的一句话都带着心之脉力量,虽然他觉得不太可能,但以防万一总归是好的。
“谁死了我都无所谓,那可不是我的错。”周子息似笑非笑地盯着书圣,“倒是你,每说一个字就恶心得让人想吐,听你说话可真受折磨,要是一直听下去,倒不如去死。”
随着他话音落下,断箭在指背翻转一圈握在手中,始终注意着周子息状态的秋朗瞬影上前,而年轻人重新抬手,与书圣同时点出两道行气字诀将断箭击碎。
周子息嘴角微弯,断箭虽然脱手掉落,在他指尖却飞出一片闪烁着莹莹紫光的星简,系在他腰间的箭头感到召唤,黑线断掉,尖锐的箭头直直地朝周子息心脏飞去。
书圣再次点出行气字诀,却被星简拦下,年轻人瞬影上前时也被星简拦住,只有先一步赶到尸骨堆上的秋朗拔刀朝断箭斩去,却被周子息毫不留情地甩了一脸铁链子打飞。
箭头已经刺入周子息心脏,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年轻人跟书圣皆是脸色瞬变。
“有件事你们要搞清楚。”周子息抓住想要刺穿他心脏的断箭,血染红胸口衣襟,缓缓抬眸看向瞬影悬浮在空的三人,冷声诡笑,“生还是死,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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