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栗能感觉到星脉在自我修复,她想快些醒来,快点行动,可身体不允许,只能继续安睡。
她偶尔会做梦,但更多时候是在幻境中跟周子息一起看日落黄昏。
如此三五天也没有醒来。
大家都知道明栗是在休养,便没来打扰。
陈昼在水里泡了很久,把自己里里外外都清洗一遍,头发还湿漉漉地贴着脸就起身,穿着衣服时绕过屏风,扭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天坑的水浑浊又稀少,光线也暗淡,他已经有很久没好好看看自己的模样。
镜面因屋中热气蒙上薄雾,陈昼伸手擦掉,指腹按在冰冷的镜面抹去雾气,眉眼沉静地看镜中人。
他不再是脏臭难闻的奴隶。
那些头发打结,指缝里都是黑泥,下跪挨打挨骂的日子已经不会有了。
陈昼没有留念地别过眼去。
梁俊侠在外喊道:“陈昼!你一天要洗几次澡?我说了没嫌弃你!”
陈昼打开门,身上水汽还未散,垂首系着腰带,懒洋洋道:“做人要干干净净,脏了就要洗。”
“听你诡辩。”梁俊侠站在院门口说,“我跟付渊刚说好带你那两位朋友去七星城泡温泉。”
明明北斗就有温泉池,倒也没必要去七星城花冤枉钱。
但陈昼很快就明白梁俊侠的意思。
顾三跟文素不像陈昼,他们更习惯在天坑的生活方式,对外边的世界更多的是陌生和惧怕,没法像陈昼一样很快就能习惯融入。
再加上地鬼的身份,必须尽快适应这个世界。
陈昼跟他一起往外走去:“泡温泉的话文素怎么办?”
梁俊侠神色严肃地看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看不起七院师姐师妹们交朋友的能力吗?文素早被丁兰她们拉着去七星城了,要不是为了等你我也早去了。”
陈昼惊讶道:“她肯跟不熟悉的人走?”
梁俊侠扬眉看回去:“小姑娘正努力改变。”
陈昼听得笑了下。
七星城在文素眼中非常复杂,街上人来人往,一不小心就会走丢,而她总自己觉得跟这些“正常人”不同,每走一步都害怕别人是否在打量审视她。
她太紧张,走得有些慢。
丁兰朝她伸出手说:“要是太害怕的话就抓着我的手,防止走丢,也能让你安心些,不用着急,慢慢来。”
文素犹豫了下,还是抓住了她的手,小声道:“谢谢。”
丁兰悄声说:“跑起来的话,就不会去在意别人的目光,要试试吗?”
“诶?”文素还没理解,丁兰就道,“跑吧!”
她牵着文素朝前跑去,甚至用了瞬影,避开所有行人,后边是同伴们追上来的笑闹声。
文素在惶恐中只感觉到风声,渐渐地,也能听见有人喊着她跟丁兰的名字,要她们等等,又或是在说我快要追到你们啦!
于是她不再看周围的人,迎着夜里晚风在人间奔跑。
陈昼见文素玩得挺开心,没什么不适应后才收回目光,看向身后跟付渊一起站在温泉牌下认字的顾三。
“谁请?”陈昼说,“首先排除我。”
梁俊侠彬彬有礼道:“我也不是会让穷鬼请客的人。”
陈昼左右看看,又懒声问:“怎么不见黑狐?”
梁俊侠说:“他去找弟妹了。”
“谁的弟妹?”陈昼惊讶看他。
梁俊侠伸手指了指自己。
陈昼冷静发问:“他为什么要去找你弟妹。”
梁俊侠也冷静回复:“因为我弟妹就是他媳妇。”
陈昼听完不冷静了:“他什么时候娶妻生子了?”
梁俊侠摇头:“生子还没有,娶妻也还没有。”
陈昼:“那你叫人家弟妹!”
“这不都是互通心意,许定终生才跟他回的北边,不叫弟妹叫什么!”梁俊侠抬手拍陈昼的肩膀,“他也不小了,遇见彼此真心喜欢的人也不容易,很不容易,非常不容易,所以我们就祝福他吧!”
陈昼被他拍得满头黑线,皮笑肉不笑道:“我当然是祝福他,你看起来才不像是真心祝福的样子。”
梁俊侠一头栽倒在他肩膀咬牙切齿道:“狗东西这么早成家室玉衡院又剩我一个人忙!一帮师弟师妹都只迷恋外边的花花世界一点都不心疼他们的大师兄!”
“这几年来我和曲院长帮好几位师妹把关那些在外边结识的男人,都是些花言巧语居心不良之辈!”
陈昼听着他碎碎念,看向远处走来的人挑眉,问:“你怎么一个人来的?”
“谁?”梁俊侠抬头看去。
黑狐面漫步朝两人走来。
“你怎么来了?”梁俊侠问,“我弟妹呢?”
“就是。”陈昼摸着下巴道,“我弟妹呢?”
黑狐面被两人说得笑了下,轻声叹道:“可能是报应。”
让他之前在南边瞒着丽娘天天大半夜出去打打杀杀还不说,轮到他去找丽娘时,屋里已经没人,只剩下她亲笔写的一封信:
你也尝尝等人的滋味吧。
许是狠话说完又心软了,于是在信纸的另一面写:不用担心,我要回家去待一段时间,也会定期给你传音报平安。
我不在的时候不要乱来哦,保护好自己。
明栗睁开眼看见的还是黄昏日落之景,周子息依旧坐在她对面没走,他看着夜幕将至的天空,似永远也看不腻。
“我刚梦见你了。”她坐起身说。
周子息没转头,语调慵懒地问:“梦见什么?”
明栗单手支着下巴看他,眼带笑意:“梦见你乞巧节在城楼喝醉酒,跟师兄和兄长念叨——说师姐怎么还不回来,师姐什么时候回来,师姐是不是不回来了。”
周子息:“……”
刚才惬意懒散的神色消失,他转过身来坐好,面对着明栗眉眼冷淡地说:“那是喝醉了。”
明栗:“到山门口的时候我问你,你不是说没喝醉吗?”
周子息:“因为路上闻了青樱给的醒酒香。”
明栗哦了声,点点头,笑意盈满眉梢:“所以这梦原来是真的。”
周子息:“……”
他别过眼去,满脸嫌弃,嫌弃抱着酒坛躺倒在城楼胡言乱语的自己。
夕阳拉长了两人的影子,使眉目清冷的人也染了几分柔和,明栗看向他的目光温柔而安静:“你以前总是在害怕。”
周子息:“我有什么好怕的。”
明栗说:“怕大家知道你是地鬼,因此疏远你,不再承认你是他们的同门师弟。”
“‘他们’?”周子息看回明栗,“你不觉得我最怕的是你吗?”
明栗说:“怕我身为朝圣者知道你是地鬼后会杀了你?”
周子息安静片刻才说:“师姐,你就没怀疑过我为什么来北斗吗?”
明栗说:“因为石蜚?”
周子息也学她单手支着脑袋,眼带笑意地看她:“在被关起来之前我都不需要石蜚。”
明栗歪了下头:“那是为什么?”
周子息说:“因为北边的朝圣者不会滥杀地鬼。”
明栗听得怔住。
周子息淡声道:“所以我来北边只是想让自己活得好一点。”
最初只是听说北边的朝圣者如何厉害,天赋多高,但地鬼们并不是很乐意看见这种天赋高实力又强的朝圣者出现。
他在人间颠沛流离时,听一名地鬼死前说如果累了就去北边,那是目前对安分守己的地鬼最安全的地方。
安分守己。
这四个字周子息永生难忘。
他什么都没做,但这天地已认定他是一头需要被关进笼子里看守或是宰杀的畜生。
周子息来北斗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抢超品神器,还是为地鬼卧底,或者监视北斗动向,与这些无关。
他只是想在最好的地方学习变得更强,能靠自己的力量活得更好而已。
命运却让他因少年的惊鸿一瞥,把这条道走得更艰难。
虽然情至深处难免也会奢求回应,可周子息不敢奢望太多,他拼命缩短自己与明栗的距离,无数次看她离去的背影,直到某天明栗忽然回头朝他看来时,周子息想:若她是发现地鬼的身份才回头,那也值了。
想到这,周子息不由轻撩眼皮看坐在对面的明栗,两人的距离隔着一张桌案,不近不远,他触手可及。
可对他来说还是太远了。
周子息说:“师姐,你过来。”
明栗眨眨眼,虽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起身过去挨着他坐下。
周子息伸手绕至她后颈,将她按在怀里说:“继续睡吧。”
帝都今夜暴雨,雷鸣闪烁,惊雷阵阵。
雷电光芒照亮长廊上的身影,提着夜灯的婢女们在雷鸣声中急忙朝楚姑娘的房间赶去。
楚姑娘怕打雷,今儿主子不在,没人陪她,在雷声停之前可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
又一道大雷落下,照亮屋中满头是汗睡在床上的女人。
她梦见几年前,也是跟今夜一样的暴雨。
着黑衣的男人提着剑从被星之力洞穿摇摇欲坠的阁楼之中走出,他浑身是血,缠绕手腕的一卷卷白纱布也被血色侵染。
无数黑影和禁军朝这方赶来。
几方势力的人站在雨中看提剑的男人独自出来,心中都松了口气。
她刚从马车上下来,雨点溅起的泥落在她鲜红的裙摆,却无心去看,身旁的男人为她撑着伞,暴雨敲打伞面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那瞬间提剑的黑衣男人爆发猛烈的星之力,将试图去阁楼里找人的黑影击退,这种燃烧星脉换取片刻强势的自毁招式让人看得心惊。
她心中犹豫了,从挡雨的伞下走出,上前对那人说:“停手吧,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男人一剑斩退黑影,瞥眼朝她看去,语调平静道:“你为什么会以为……我这次是为你而来?”
她脸色微白,强颜欢笑道:“难道不是吗?”
“或许从前是。”他说,“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惊雷再起,床上的人被吓得坐起身,下意识寻找身边的人,却不见身影。
屋门打开,婢女们来的正是时候,各自点燃屋中烛火,见床上的人满头是汗,又拿过帕子去给她擦汗。
不等她开口问,婢女红姝就解释道:“武监盟有急事找来,在您睡下后主子便过去了,这会还没回来。”
楚姑娘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红姝又让人去给她倒杯水来。
楚姑娘喝下润喉,或许是今晚的梦让她又想起那些往事,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道:“那个人……还是没说吗?”
红姝微怔,随后反应过来是谁,摇摇头:“如果他肯说了,主子定先会跟您提起的。”
楚姑娘垂眸,重新躺下。
红姝说:“我们就在这守着,您歇息吧。”
楚姑娘说:“他晚膳也没吃,让厨房那边备好东西,等他回来让他吃点热的暖身。”
红姝道:“是。”
楚姑娘再次入睡,不知为何,梦里竟全是故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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