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瘦,瘦到已经撑不起几年前的军装,今年又特意做小了一号。
云烨觉得手上的膝盖像火炭一样,烫着他。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母亲带得多,可是他从小几乎都是父亲在管,母亲总是在外公外婆家呆的时间多。哪怕他军务繁忙。
小时候骑在父亲的肩头,肆意欢笑。
如今,他的父亲再也扛不起他了,他这样的老。
云烨的背再也不能像在云洁面前那样挺直,他弯下裑,趴在莫锡山的膝盖上,不敢用力,怕父亲承担不起,“爸爸,你打我吧……”
莫锡山忍了忍,却终将还是没有忍住他无能为力的泪,他没有睁开眼睛,不敢去看自已的外孙女和儿子。
都是他带大的孩子,如今弄成这般模样,他以为自已发现得早,只要让阿甜知道那是错误的就好。
外孙女还是可以回家来,那是他带大的孩子,他总会想,总会念的,还要回家来才好。
可是儿子却早就和外孙女搅到了一起,他却还以为什么都可以回到最初,如今儿子却对他的母亲说,要带上外孙女出国,一生都不再生孩子。
他这么大把年岁,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
都说善恶有报,他这一辈子,就算为仕途用过心机,却没有加害过善良的人,按理不会遭此报应。
这报应却来得犹如晴天霹雳。
他没有睁眼,伸手摸在儿子的头上,那一头的短发,扎着他的手心,孩子还小的时候,每次剪头发,都是他抱着去的。
手心里的头发,扎得人手直抖,他强装平静,却哽声难掩,“我也想打你,我也想……
可你是我的命根子,命根子啊,我……舍不得啊……”……
***
莫锡山舍不得,是真舍不得。
生了四个女儿,临老了,得了一个儿子,虽然当年他自诩不是重男轻女的人,男女都一样,女儿只要孝顺,顶得上十个儿子。
那时候的莫锡山,只要有人提及让他再生一个,他都是这样跟别人说笑。
但是医生从产房里抱出孩子来说是男孩的时候,他还是哭了,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已也是个俗人。
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别人都说要穷养儿,可他舍不得穷养。
有什么新奇的玩意,都带回来给儿子玩。
甚至带着儿子去空军训练基地的时候,就因为儿子站在那个模型飞机前看了很久。
那种模型,市面上也不可能有卖的。
他硬是拉下老脸去找老将军开了口,要了个模型,要知道那个年代,他自已都很不耻那种行为。
别人说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他是每次被儿子气得想打了,棍子举得高高的,最后都敲在桌上,墙上,地上。
独独舍不得落到儿子身上。
年轻时候他都没舍不得,现在这么大把年纪,眼见着都没几年好活的人了,哪里会舍得。
就盼着儿孙都好好的,个个无灾无痛的在他面前,他走的时候,才能安心闭眼。
云烨的手搭在莫锡山的手背上,“爸爸,你别憋在心里,你打我骂我都是该的,我皮糙……”
“再皮糙,也是我的儿子啊。”
老人的声音低缓凄凉,是无能为力的无奈。
辛甜的头垂得更低,她是最先被外公教育过的人,知错不改。
连一句“外公,你打我吧”,她也没脸说出口,泣也不敢出声。
“甜甜,你也别自责……”
辛甜抬头,看见莫锡山依旧阖着双目,只是他喉结滑动,咽下苦涩的样子,还是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外公竟然知道她在自责。
莫锡山微叹之声绵弱,说话时也显得中气不足,“你们走到今天,是我这个做家长的,没有做好。
我们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懂什么叫爱情,只知道一家人在一起,就是亲情。
亲人就是互相扶持和爱护,我一直以为我的孩子们都是这样……
我并不知道除了亲情之外,相互爱护也会发生变化。
这不怪你们,是我没有做好家长……”
云烨和辛甜若在云洁面前还有一点气势,如今都已经被打上了层霜。
莫锡山轻轻叹气,声音悠远,“莫家能走到今天,用了五十多年,五十多年的时间,莫家在G城声望极高,莫家走出去的人,没人敢轻看,这一点你们都有感触吧?”
“嗯。”
“嗯。”
云烨和辛甜都轻声低应。
“你们想走,我不拦你们,老五……”莫锡山的眼皮轻轻抬开,看向云烨。
云烨跪得更直了些,握着莫锡山的手,“爸爸!”
“你跟你妈说,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是……不是?”
“爸爸!”
“外公!”辛甜挪着膝盖向前,跪到莫锡山跟前,双眼红肿的看着老人,急急解释,“外公!那是云烨乱说的!一时口无遮拦!真的!他当时就是糊涂了!外公!永远都不会的!您不要乱想!”
云烨看着辛甜像是慌得害怕一般的解释,他明白她不是怕被骂被罚,她是怕父亲承受不了那些打击。
其实他也承受不了,哪怕父亲才问出这一句,他已经觉得自已被打趴下了。
“爸爸,不是,我那是糊涂了。”
“如果你可以当没有我这个父亲,你就带着甜甜母女走,离开莫家,找一个豌豆不过敏的国家,好好生活。
你说得对,只要你们不生孩子,对谁都不会造成伤害和负担。
你们只要不回莫家,不再和莫家任何人有关系,就不会对莫家任何人造成伤害。
我老了,为你们做不了什么。
再过几年,也不过是一把灰。
你们要走就走,干干净净的走,我甚至可以想办法帮你们出死亡证明。
办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葬礼。
从此G城再没有辛甜和云烨。
莫锡山再也没有儿子和一个叫辛甜的外孙女。
你们去了国外,也无需记挂家人,言语上的问候和关心,我们都不需要。
养儿养女,我本来就不图回报,既然不能安享天伦,不如放你们自由。
我对你们任何一个,都下不了狠手,但是……
我火葬的时候,你们也不要回来,这是我最大的让步和容忍……”
莫锡山抽了一声压抑的长气,眼皮很快闭上,枯手在云烨手中,更是紧握颤抖。
眼缝上,不能自抑的,两行泪再次滑进鬓发里。
“爸爸!”
“外公!”
“爸爸,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外公,云烨跟外婆是乱说的!我们不会出国!我以后不回G城来了,真的!云烨会呆在莫家,会一直在,会一直照顾你,外公!您别生气,求您了,您别这样气!”辛甜泣声喊道,“我们一定!一定!外公!”
“哎……”
莫锡山叹了这一声后,再也没有说话……
晚上,辛甜带上小豌豆去了裴家吃饭,小豌豆一直处于受惊状态。
辛甜心里那些不能启齿的情感又不能对任何人诉说,强颜欢笑被申青看了个明白。
小豌豆食欲不好,允铮把弟弟的奶瓶拿来给小豌豆喝,小豌豆推开了,只是偎在辛甜的怀里,允铮自已拿着奶瓶喝了两口,觉得不如豌豆的奶瓶好喝。
吃完饭,申青说要自已开车送辛甜回去。
裴锦弦怎么可能同意,“你才坐完月子,开什么车?你觉得司机送不好,那我来送。”
“你懂什么!我是跟闺蜜有悄悄话说,你在不方便。”
“我在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们想说什么?”裴锦弦觉得申青今天非常可疑,“你们是约好要去见别的什么人?”
“你不相信我,派个车跟在我车后面好了!”申青有点火炸。
裴锦弦马上一耸肩,大方得很的样子说,“你说什么呢,我不就是担心你的安全吗?我还能不相信你?我叫两个保镖跟着你的车就行了,你们两个女人出门,怪让人担心的。”
申青白了裴锦弦一眼,拿着车钥匙出门了。
车子行驶在马路上,车辆较少,申青也开得慢,小豌豆东西吃得少,没什么精神,被辛甜抱着才有安全感,没一阵又睡了。
“小心肝,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
“你在骗我。”
“……”
“和云烨有关吧?”
“……”
“小心肝,云烨再好,也是你的舅舅,我知道还好,我是你的好朋友,对锦弦我都不会说半个字。可如果让别人知道了,莫家那么大座高门,以后可怎么办?”
“我知道,我以后不回来了,我们以后不见面了。”辛甜咬了咬唇,还是不争气的哭了。
“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这么多年了,我知道劝也劝不了,若你们都是畜生倒好了,到国外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可你们偏偏不是……”其实申青看了这么久,算是也看得有点明白了,云烨退婚不会无缘无故,还跑到C城弄个办事处。
而且听裴锦弦说,云烨是亲自去处理的这些事。
裴锦弦这人对感情的事情总是有点迟钝,或许他也不是迟钝,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云烨会不会对自已的外甥女动心。
而申青却明白,辛甜回国后没多久,云烨就从部队里退出来了,然后做生意。
后来去了C城,又退婚。
这些事,就算当初裴锦弦因为温莫两家退婚弄得恼火,她也没有说过什么。
云烨怕是跟辛甜,已经两情相悦了。
那天野餐的时候,申青已经能肯定个百分之九十。
可有些关系,从一开始踏进去的就应该知道,那很痛苦。
八成是家里有人知道了,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