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锦弦此时站在苑门外,看着门拱上重新刷过写上的“笙歌”二字,才知道其中的含义。
原先这个园子叫“紫藤苑”,是裴歆瑶解禁住进来后自己重新刷匾题的字,原本念佛二十载的人,用“笙歌”二字显得太过浮华不尽,让人以为斋经都白念了,一度成了裴宅太太姨太太们私下的闲话。
如今想来,这一个“笙”字,竟是姑姑儿子的名字。
摁了门铃,佣人来开门的时候,还在忙慌慌的拍着衣脚,飞快的抚着耳鬓的发,显然是才起床,怕家主久等,正在不着痕迹又快速的收拾仪容。
裴锦弦踏进园子里,入目苍翠并不像其他园子一般刻意修剪,而是任其长成自然的形态,只不过打扫得非常干净,主人想必是随性的人。
裴锦弦在楼下等着佣人上楼去叫裴歆瑶,不一阵,主人便衣着清爽干净却又淡素的下楼来,看到客人后,笑意款款的走过来,让佣人倒茶。
当裴锦弦说出“线索有了”四个字后,裴歆瑶眸光一凛,快速用轻咳之声打断裴锦弦的话,让佣人先出去。
偌大的厅里还能闻到香蜡烛火的味道,正厅的确摆着神位和蒲垫,裴锦弦知道裴歆瑶每天依旧上香求佛,大概就是为了那个儿子吧?
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裴锦弦便把照片放在桌面上,往前轻轻一推,又坐正,“姑姑,这里有十四张照片是你给我的,其余的是锦笙长大后的照片。”
裴歆瑶听着裴锦弦说完,目光已经全然落在照片上,颤手拿过照片,眼框微红,喃喃之声已有哽咽,“锦笙。”
她当时并没有告诉裴锦弦孩子的名字,其实她是想藏住这个名字的,哪晓得一查,便连孩子曾经的名字都查了出来,是她真的退化了,还是她原本就低估了裴锦弦的能力。
裴歆瑶把照片捏在手里,一张张快速叠过,因为前面十四张她已经看了二十年,此时迫不急待的想要看到后面的照片。
当清秀漂亮的男孩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时候,方才泛红的眼框里,顷刻间,泪如雨下。
照片中的男孩如此清俊,帅气,身资颀长,跟他几个哥哥,总有那么些相像,这是她的孩子,一定是,头也未抬,轻声问,“你知道他叫锦笙?”
裴锦弦不明白裴歆瑶为何要跟他耍这样的心眼子,一个名字而已,居然也不相告,不过被关了二十年的女人逻辑出现一点问题,也是可以理解的,兴许以为什么事都可以瞒天过海吧?
其实这又是何苦?
也许是想守住什么秘密,却又极力想要找到线索,思想出现碰撞后,才会误以为他不可能知道男孩的名字,这不过是迟早的事,他显得不甚在意,“我也是才知道,不过他现在的名字,不叫锦笙,叫逢生。”
裴歆瑶皱了眉,“逢生?”
南方的天亮得也早,此时天刚微亮,不过才四点半左右。
但坐在厅里的二人却分外精神,裴锦弦更是一夜未合眼,裴歆瑶则是习惯了长期失眠。
裴锦弦从进门后,就用一种淡然的神态和裴歆瑶在交流,虽然是亲人,但交易这种东西已经破坏了亲情的本质,让所有的帮助都变了味道。
虽然他也同情锦笙的遭遇,但谁又知道锦笙的存在对裴家是不是威胁呢?男人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陷下一块,轻颌了一下首,神态显得悠闲了很多,“绝境逢生的意思。”
裴歆瑶听着“绝境逢生”四个字,更是潸然,是什么样的遭遇,才能配得上“绝境逢生”四个字?
什么时候遇的绝境,又是什么时候得了重生?
裴锦弦说话,有一种趁热打铁的感觉,更有一种趁火打劫的味道,“他曾经在当过佣人,又被人强行送走。”
裴锦弦并非良善的人,在他把照片放在桌面上后,就一直在观察裴歆瑶,他们之间有交易,按理裴歆瑶应该会给他一些答案,但是对方的注意力始终都在锦笙的照片上,这不怪她,二十年后才看到自己儿子的照片,必然是心痛难忍。
她不提没关系,他要逼她提。
所以,裴锦弦把句子里的重要成份一一剔除,留头留尾,原本还算好的生活,被他说出来的意思,让听的人会如在炼狱。
果然,裴歆瑶双眸睁大,眼底泪光楚楚。她已经过了少艾之年,却又生得很美,一点也不似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的母亲,只是泪光濛濛的眸子,根本不似成熟年纪女人该有的样子。
裴歆瑶突然闭了眼,一直快速的呼吸,喘气,好半晌才平息下来,她不停的抚着胸口,呼吸放缓后,才又睁开眼睛,揩干脸上的泪上,尽力平静道,“锦弦,我看这些照片,他还过得不错,他在哪里?”
照片上的男孩衣着都很不错,这跟佣人和被赶走完全不同。
裴锦弦听她一问,跷起腿来,“照片上的,当然都是好的,他做佣人时的照片,怎么会有?当初也没人知道一个佣人还会有人调查,天天给他拍照吧?”吁了一声气后,裴锦弦悠然道,“姑姑,我想你忘了一件事,我现在是找到他了,但是我要交换的东西。”
裴歆瑶眼瞳一缩,“交换……”
裴锦弦微眯了眼,睨着裴歆瑶,他真不喜欢这种聊天的模式,“我只想知道是谁引了阿青进禁园。”
干脆!
裴歆瑶眼里开始慌乱,她咬了咬唇,眸有悽然的望着裴锦弦,哀求道,“锦弦,你先告诉我,孩子在哪里,好不好?”
裴锦弦之所以不喜欢这样的聊天模式是因为裴歆瑶是他的姑姑,被关了二十年,孩子又在一岁多就被带走,这遭遇着实有些可怜,如果不是他的姑姑,他倒不用有半分同情,毕竟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
偏偏有着血缘,他还不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比如现在,她求人的姿态,就让他非常不喜。
“姑姑,我要我的答案,这是我们之前就说好的条件。”
裴歆瑶却像没听到似的,微向前倾身,“锦弦,告诉我吧,我求你了,让我见锦笙一面!”
裴锦弦的眸色越来越冷,越来越厚,他的忍耐力,差不多就这样了,纵使亲人,也不能这样耍他,站起来,抬起腕臂来,轻掸了袖肘的浅褶,唇角勾起凉薄的弧光,“既然如此,还是让爷爷去查吧,我实在是没这个精力过问这些破事了。”
裴歆瑶闻言,脸色惨白,腾地站起来后,突然,她又“嗵”的一声,跪在地板上。
裴锦弦一怔,眼底眸色下沉,裴歆瑶已经跪到了裴锦弦的跟前,抓住他的上衣下摆,泣声哀求,“锦弦,我求你了,你帮帮我吧,我没别的奢求了,这辈子我早就活够了,什么都看透了,可我只想再看他一眼,当年离开他的时候,他还那么小,我只想看看他,可他若被你爷爷找到,一定是活不成的了……”
裴锦弦握了握拳,他听出了裴歆瑶泣咽之声后的撕心裂肺,似乎真如她说的一般,看透一切,不过是放不下孩子,“姑姑,你也知道想看看你的孩子,可我的孩子还未出世就已经没了,我只想知道害我孩子的凶手是谁,这个交易很公平!”
裴歆瑶知道瞒不下去了,眼里泪光眨去,剩下的全是歉疚和恳求,她啜泣不止,“对不起,锦弦,姑姑不是有心骗你的。”
裴锦弦大惊,“骗我?”
事到如今,裴歆瑶也只能如实道,“那天,我根本不知道是谁进禁园放的饼干,只是出事后,你们也说过饼干的事,我才猜想过,想必你们都猜想过,你也许不知道,我在禁园里,根本不会往外面走,若不是闹出了动静,我不可能会到佛堂外面去。我也是没办法,整个宅子,我只相信你,你是裴家命定的家主,要什么有什么,不会在意任何人的存在,所以我才敢找你帮我,我不是有心骗你的,锦弦!”
裴锦弦一口怒气上来,伸手扯开裴歆瑶的纠缠,退开几步,眼底阴鸷一片,“骗我?”他森然一笑,“你居然骗我去背叛爷爷!我是不是该以牙还牙!”
“锦弦!”裴歆瑶突然伏在地上,“咚”一声,头磕在地上,她在哭,在哀求,可是又不敢大声,怕招来下人,“求你了!别告诉爸爸,你让我见见锦笙吧,你的孩子没有了,虽然我那天真没有看见,等我见到锦笙,我向你赔罪,一命抵一命,好不好!”
裴锦弦再次惊骇,这个姑姑从第一次见,身上就一种清傲的气息,虽然被关了二十年,但依旧不向人低头,此时如此卑微朝他磕头!让他又气又怒!“我的孩子不是你害的,你抵命有什么用?!”
“锦弦。”裴歆瑶抬头跪得直了些,泪眼望着裴锦弦,眸里全是一潭痛楚,“你和阿青还年轻,还能再生孩子,可是我,少不更事的时候生了锦笙,如今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今后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锦弦,你和阿青以后一定还可以生很多孩子,你们会幸福的,可我只有锦笙一个孩子,我只有一个,永远都只有这一个啊……”
裴锦弦看着裴歆瑶哭得筛抖的身体,闭了闭眼,他奔走这么久,背叛了爷爷不说,居然没有找到真凶,他真是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个鬼地方!
白珊?母亲?二婶?任何一个过申青有过口角或者争执的下人?
这个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