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许多人在呼喊喧哗,墨漓、御风、御影、御雷,那些百姓们,甚至衿儿的哭喊……始终没有间断过,她全都能听见,却强迫自己不要去听。
心间翻腾起一阵极致的悲痛,百里九歌仰头,深吸一口气,唤出了那个名字。
“墨漓。”
她背对着他,泪眼婆娑。
“墨漓,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的日子不好过,那时我会想,我活在世间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何别人家的孩童可以天真无邪的玩耍,我却要被娘亲打骂毁容。后来,师父和孤雁把我带去了凤凰谷,我的日子变了,变的与世隔绝,简简单单。我不喜欢尘世的繁杂,不喜欢争名逐利,更不喜欢和心思多的人打交道。可自从遇见了你,什么都变了。一开始因着如初的事情而对你感恩,到后来嫁给你冲喜,我心里毫无怨言。墨漓,你可知道?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年,是我最精彩的日子,的确有苦,可是我很开心。后来我们有了衿儿,这样的幸福和快乐我无法形容。我想,也许是老天爷不忍心看我受那么多苦,就送了你和衿儿给我。我一直相信,我所受的一切苦难和委屈,都是为了能遇见你,和你结发,和你生下衿儿。墨漓,是你给我的这个家,我很爱很爱。你答应过我,能杀死你的只有时间,现在你的阴阳咒解了,我相信你不会食言。我多想和你共同走到暮雪白头,直到老的走不动了,我们还能坐在一起看闲庭花落、观云卷云舒。可是,我终究是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墨漓,食言的人是我……”
说不下去了,百里九歌哽咽着,在墨漓一声声心碎到极致的呼唤中,陡然用力的呼喊。
“墨漓,你在阴阳咒肆虐的将死之刻,曾对我说,只因今生无法给我幸福,来世不愿再遇到我。可是墨漓,我却要对你说,如果有来生,我还是要缠定你,这一世不得善终又如何?我便不信来生不能扭转这个结局!”
“九歌……”
百里九歌凄然哭泣,颤抖的抚上了小腹,“只是这孩儿,还有衿儿,我对不起他们……若有来生,不要投胎在我腹里,我不是个好母亲!”
“九歌!”
墨漓的心已经被拧出了血,有生以来头一次,内心深处竟然产生了逃避的念头。
他想要打破九歌设下的阵法,想要把九歌和衿儿带走,他疯狂的想要扔掉肩上这如附骨之蛆般的责任。要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子替女儿牺牲,这算什么!
“九歌,九歌你回来,我带你和衿儿走,我们一家人远远的遁出这个尘世……”墨漓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央求,令所有人瞪大了眼睛,痛苦的望着他。
然而,百里九歌忽而回眸,对着墨漓粲然一笑:“墨漓,你说过的,人在世上,不能没有责任。而我也知道,你终究是放不下你对大周的责任,我不会让你被世人唾骂的,你永远是大周的明君、仁君。”
明君、仁君,可知这样的词如利刃穿心。为了做大周的明君仁君,便要无力的接受这个结局吗?
被世人唾骂又如何?他只是想和妻女在一起,只是这样简单的愿望而已啊……
“墨漓。”百里九歌回过头去,不再看他,痴痴的哭笑:“你知道吗?我不后悔,是真的。虽然留下遗憾是没办法的事,但迄今为止,我一点都不后悔……”
就让我最后再唤一次你们的名字的吧,从此后阴阳两隔,肝肠寸断。
“墨漓,衿儿……”
再见……
百里九歌纵身,投入了熊熊火舌。
这一刻,所有的哗然声,都仿佛被过滤掉了。墨漓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心口被无数把利刃刺穿的声音。痛!钻心剜骨,痛连着心脏,痛蔓延到全身!他歇斯底里的喊出她的名字。
“九歌!!”
墨漓冲向火泉,摇曳的烈焰中已经看不见百里九歌的身影,他疯了般的要投入井底。
御影和御风死命拉着他,可他仍疯狂的挣扎着,将所有的内力都激发出来,甩开了两人。
御雷狠狠抱住墨漓,大声呼喊:“陛下,陛下你不能过去,你疯了啊!”
是,他疯了。墨漓知道自己疯了,可比起疯,他更无法承受九歌的消亡。
那样明艳那样率真的女子,为什么要被火焰香噬得尸骨无存!那样一颗百折不挠的心,为什么还是没能战胜命运!
他要救九歌出来,他要九歌活着,他要九歌!
滚烫的火焰中,百里九歌在朝着井底下坠,时不时窜起的火舌,残忍的烫着她。浑身都像是在被无数只蚂蚁啃咬,她无法形容这种恐怖的感觉。
百里九歌想要尖叫,可在听见墨漓的呼喊时,她的声音变成了悲怆的呜咽。
墨漓,你不能疯。还有很多事情要等着你去做,不要为我痛彻心扉。我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额心的血,滴落在火舌中,突然之间,周遭的热浪好像没那样强烈了。
百里九歌轻飘飘的落下,惊诧的看着眼前喷溅着火舌的泉眼中心,不敢相信,原来这井下竟有这样大的空间。这里是个地下泉眼,热浪滚滚,只要将她自己填埋入这泉眼里,与火融为一体,火泉就能恢复正常了。
额心的血蜿蜒在脸上,不知怎的,百里九歌忽然想起了梨花巫的忠告。
“甘来还须苦尽,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好自琢磨你母后的信……”
“黑凤,置之死地而后生,切记,切记……”
百里九歌怔怔的念着:“置之死地而后生……母后的信,母后的信……”
母后的信里说,要以蓬莱圣女的血肉填泉眼,其中,血是额心血……
百里九歌陡然间产生了一道念头,这念头令她无比吃惊。她赶忙抹了把脸上的血,朝着泉眼的中心洒去,接着看见飞卷的火舌像是被浇灭了似的,冒出些白烟,平息了片刻,火舌又再度窜起。
脑海中,又浮现出李玉衡曾说过的话。
“阴阳生万物,万物为保持平衡,什么现象都会有。”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这口火泉,难道是……
百里九歌当即拔出短刀,忍着身上的多处烧伤,将刀刃扬起,决绝的朝着自己的手臂砍下……
地面上,赤色的火光染红了世界。
衿儿在蒙面人的怀里大哭,小手伸向火泉的方向。
墨漓崩溃的冲到了井边,却被御风三人再度阻拦。三人都已经被墨漓打伤,顾不上擦拭唇角的血,与张将军一起拼命阻拦墨漓。
跪地的百姓们纷纷站起,激动的呼喊着圣上。
就在这时,远方忽然响起了异响。起初是扑扑簌簌的声音,接着越来越鲜明,仿佛有无数的飞鸟在朝着这里疾驰。
“快看!”有人指着头顶惊呼。
密密麻麻的鸟雀,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庞大的数量令它们像是遮天蔽日的乌云,遮盖了天穹和星月。
还魂鸟,伯劳,乌鸦,戴胜,夜鹋……振翅围绕着火泉,百鸟齐鸣。
所有人惊呆的望着这神乎其神的场面,接着见那喷出井口的火舌在一点点的褪去,周围延绵数里的火焰,也在由近到远的、缓缓熄灭……
是火泉在恢复。
一阵剖心刮骨的痛,让墨漓几乎要倾颓在地,他痛苦的无法呼吸……火泉要恢复了,那九歌呢?九歌的身体熔化在泉眼中了吗?带着她腹中的孩儿,永远的走了是不是?
仿佛三生三世的所有痛苦,都尽数集中到这一刻了。墨漓的眼底潮湿起来,再也无法控制的泪,氤氲了视野。
平生头一次的,他像是行尸走肉般,摇摇晃晃的,走近了井边。御风御影和御雷还在旁边拦着他,可他却在即将抵达井边的前一刻,被一阵眩晕的感觉夺走了神智,摇摇坠地,失魂落魄的望着被百鸟旋围的井泉。
“九歌,九歌……”
为什么要这样傻,为什么要离开他和衿儿?
“傻九歌……”
在未来的岁月里,他还有机会去唤出这样温柔的称谓吗?她决绝的走了,将衿儿留给他,往后的人生路,哪怕路边有万紫千红,对他而言也不过是死灰枯槁。
“傻九歌,傻九歌……”
墨漓痛苦喃喃,无力的转眸,看向衿儿。
衿儿也在哭,惨烈的哭着,揪着墨漓的心。他陡然起身,快步冲到蒙面人的身前,抱过衿儿,紧紧的搂住他的骨肉,颤抖的说道:“衿儿,莫要哭,还有爹在,莫要哭。”
“爹……爹……”衿儿扒在墨漓怀里,嚎啕不休。
父女二人紧紧的拥在一起。少不更事的衿儿,和墨漓有着同样的悲怆,她被墨漓死死的搂住。他倾注了所有的力气,仿佛要将衿儿嵌入自己的怀里。
没有人再出声,哀痛在沉默中蔓延着,众人心如刀绞。唯有百鸟齐鸣,是如此的热闹,更衬得墨漓心如死灰。
可就在这时,忽然有士卒高声惊呼:“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