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守望着女儿清冽的眉眼,哭得老泪纵横。身边的杨夫人也根本无心理会周遭的周国军队,手中正颤抖的捧着一捧卷轴,杨妍瞅见,那是圣旨所用的镶白玉黄绸。
只听得杨夫人声泪俱下:“女儿啊,我和你爹赶赴朝都,才走出去没多久,就碰上前来桂城传旨的公公。他让我们把圣上的旨意带回来,我们就马不停蹄的赶回来了……”
说到后头,已经变成了凄惨的嘤咛。杨夫人的手颤抖的厉害,仿佛那黄绸子很烫很烫,烫得她恨不能丢出去,却无力反抗。
“妍儿,幸亏我与你娘及时赶到了,否则、否则……”杨太守说不下去了,丧气的叹了声,道:“圣上的旨意,你和将士们自己看看吧!”
见此场景,百里九歌不禁与墨漓交换了目光。眼前,杨妍已经从杨夫人手里拿过了圣旨,递给副将,道:“当众宣读吧!”
“是!”副将咽了咽,心中发沉,打开了圣旨,宣读出来。
“奉天承运,吾皇诏曰:周国**,大商连连失地,桂城乃军事要地,绝不能失。然多日鏖战,桂城竟未传捷报。太守杨阔玩忽职守,守城参领杨妍作战消极,立即革职,押回朝都处斩,以儆效尤,太守之位由太守师爷暂代。限桂城上下七日之内上供千斤蜜果,全城赋税三倍,严惩不贷。钦此!”
当头一棒。
杨妍无法置信的握紧了长枪。
宣读圣旨的副将目瞪口呆,仍旧盯着绸子上的黑字。
八百将士惊呼,齐齐疑惑,再齐齐痛心疾首,心中忿忿。
多日鏖战,未传捷报?
以区区一千守城将士之力,对抗二十万敌军,如何速传捷报?!
太守杨阔玩忽职守,守城参领杨妍作战消极,立即革职,押回朝都处斩,以儆效尤……
太守大人兢兢业业克己奉公,有目共睹!杨将军死守桂城忠肝义胆,有目共睹!为何要将忠良视作Jian佞,寒众人之心?!
还有那七日之内上供千斤蜜果……蜜果生长在野外,要摘取千斤谈何容易?况且朝都遥远,又岂能七日之内送到?
赋税赋税,已让桂城百姓难以喘息,如今再翻三倍,就是将儿女都卖了也凑不出那些钱!
圣上怎能下这样一道昏庸无理的圣旨?!
副将更是两手僵硬,任着圣旨落在了地上,低低的问着:“杨将军……”
那金灿灿的黄绸子,滚落到一名将士脚边,沾满了灰。
将士失望的看了一眼,接着,愤怒的踢开圣旨,滚到了另一个将士脚边。
同样是被愤怒的踢开。
就这样一次次被踢着,象征皇室的高贵绸帛,沾满了土灰脏污,却仍旧盖不住那让人心寒的字句。
这就是统治大商国的九五之尊,这就是他们不得不效忠的对象。就是这样一个昏庸无道的人是吗?
踢开脚下的圣旨,滚,滚得远远的吧。这样的圣旨,他们不会接。这是将桂城全城百姓逼上绝路,这就是他们死守桂城、到最后一刻还想着英勇战死所换来的结果!
愤怒的喘息声中,夹杂着八百将士的痛骂,脏话、粗话,忍无可忍的骂,越是骂,心便越是寒的无比。
墨漓清浅的叹了叹,握住旁边百里九歌的手,唤道:“杨太守莫要再哭了,百姓无辜,却要遭受这样的对待,在下委实不能袖手旁观。”
这一席话,让桂城众人纷纷怔了怔,望向墨漓。
他清润的笑着,只如在说着一件不需质疑的事情:“在下有位朋友,正是富可敌国的兰庄庄主,他明日就会押运粮草而来。桂城三倍赋税,百姓定会无法维持生计,请杨太守派人来找在下,领取粮草,分给百姓们吧。”
墨漓的话惹出一片吃惊,不单是桂城众人吃惊,周国这边也是同样。
张将军老气横秋的哼了两声,道:“世子殿下不用这么好心吧,又不是我大周的百姓饿肚子。”
墨漓浅笑着薄斥:“张将军此言差矣,百姓生之多艰,又是有血有肉,既然我们有能力帮忙,又怎能见死不救。”
“这……”张将军不服气,还想要再说,却被百里九歌亮堂的声音打断了。
百里九歌坚定道:“我支持墨漓,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人不是?总不能看着无辜的百姓被赋税给折磨死吧!”
张将军有些不乐的瞅着百里九歌,因着念及她之前的良好表现,倒没什么敌意了,只是对她插嘴表示不满。
但张将军后面的话还没能说出,便见眼前,杨太守拉着杨夫人,齐齐跪倒在墨漓马下。
“世子殿下!”杨太守流着泪的眼中,闪烁着什么东西,仿佛是感激,仿佛是诚意,亦或是其他。
百里九歌下意识的跳下马,冲过去就将两人给扶了起来,笑道:“地上冷,你们也有些年纪了,这么跪下去膝盖容易受损的。有话直说就好,墨漓才不是摆架子的人!”
谁想这杨太守和杨夫人竟然又跪了下去,杨太守还赶在百里九歌再度扶起他们之前,哭着道:“世子殿下,臣杨阔愿率桂城百姓,归顺大周!”
墨漓温润浅笑,面不改色。
百里九歌却是“啊?”了一声,回头惊讶的望着墨漓,又赶紧回神,使劲的想把面前这对老夫妻给扶起来。
杨夫人嘤嘤哭泣着,回眸唤道:“女儿啊,快跪下,参见世子殿下吧,难道真的要让桂城上下所有人,都被圣上给逼死吗?”
杨妍没有反驳,却是那样的平静。长枪就支在地上,杨妍的顺着长枪下滑,膝盖直直触在了地上。
“臣杨妍,愿率桂城一千守城将士,归顺世子殿下!”
“末将参见世子殿下。”
“参见世子殿下。”
“我们愿意归顺。”
“请世子殿下庇佑桂城无辜的百姓们。”
“……”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跪下了。
然后是十个人,一百个人……长街上的八百将士都跪下了,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而城头上那些被打晕的守城将士,在醒来时趴在城头上望到这一幕,也愕然的纷纷冲下去,聚集到长街上。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道被踢得乱七八糟的圣旨,看见了那一个个黑色的字是多么令人寒心。
寒心得彻底了。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太守、夫人、将军、将士……都向墨漓磕下头来。
“快都起来。”
见他们磕头了,墨漓的神色微微有变。他下马,来到百里九歌身边,与她一起,终于将杨太守和杨夫人扶了起来。
老夫妻俩仍是满脸的泪,望着眼前这对年轻男女,正毫不介意的执着他们苍老的手,用着热情爽朗亦或是温润体恤的目光看着他们,这让两颗被伤得寒透的心,反倒涌出了些温暖。
真是难以想象,让他们感觉到温暖的不是他们效忠的圣上,而是侵略大商、夺了他们城池的人。
“诸位都快起来。”墨漓握着杨太守和杨夫人的手,温润道:“诸位不要对在下行此大礼,深秋夜寒,已经太晚了,都早些回家去与亲眷团聚吧。只是要辛苦杨太守与杨将军两人,在下新接手桂城,很多事情还要请教两位。”
杨太守连忙应道:“不敢不敢,世子殿下言重了,臣与妍儿义不容辞。”
杨妍也已经站起,是百里九歌扶了她起来。带着明媚恣意的笑,百里九歌大喇喇的瞅着杨妍,蓦地笑起来:“你个头好高,皮肤晒得很健康,一身的英气,搞得我都后悔八年前没在朝都看看殿前试武了,你夺魁时候的样子一定很潇洒!”
这般娇憨直爽的话语,令杨妍那清冽刚硬的脸部线条,柔和了一些。她身后的千名将士也纷纷起身,有些诧异的瞅着那笑得畅快的佳人,然后纷纷察觉到各自的心中多了些暖意,没想到竟是潜意识里认可了这周世子妃。
见杨妍不语,百里九歌又说:“你也够厉害了,那晚上我闯入太守府,跟你交手的那两下子,就发觉你武功极高。所以我赶紧撤了,不然僵持久了多半是我吃亏。”
杨妍顿了顿,答:“世子妃谬赞了,本将军只会舞刀弄枪,不像世子妃还有多般技艺。”
多般技艺?
“易容术吗?”
正说着易容术,城楼上的孤雁像一阵风似的刮过来了,拍了拍百里九歌的肩膀,笑着哂道:“不光是易容术,还会偷鸡摸狗、调换人家的值班时间牌。”
百里九歌一怔,嗤道:“那都是墨漓的主意,我只是照着办了而已!”说完又猛然觉得不对,这种话是不是不该说给桂城众人?
有些紧张的望着他们,却只看见杨妍的脸上忽的胀破了一抹笑,接着是桂城的将士们,竟也有人捂着嘴笑起来。尔后没过多久,大家都笑了,连周国将士也笑成了一片。
“笑……你们笑什么笑!”
百里九歌脸一红,瞪了孤雁一眼。墨漓搂过她,她又瞪了墨漓一眼,最后红着脸在他怀里嘟囔着嘴,不搭理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