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孟复……!”
百里红绡再也挨不住感动和心酸,歇斯底里哭喊着扑在孟复的怀里,颤抖着像是狂风中的一株草。
她找到了可以栖身的港湾,找到了能够托付一辈子的良人……可是,她在朝都也有舍不下的人,她的母亲,若是没了她在,又将如何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奉国将军府住下去?
“孟复……我娘……”终是犹豫的说出口。
回答话语的是百里九歌坚定的声音:“大姐,你尽管放心,有我在,二娘便不会有什么事。我会接她出来,告诉她一切,再给她安置一份小生意让她好好的生活下去。你记住,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后顾之忧!”
百里红绡通体僵住,任着泪水奔腾,冲破玻璃般的瞳仁。
她已经溢于言表,不知要如何做才能表达自己的激动和感激。
她只知道,她不会再犹豫再害怕了!
她打定了注意,要和孟复走,远走高飞,离开这座人吃人的城市,一起去广大的世界之外寻找属于他们的一席之地。
她期盼着在那遥远的某一处,会是他们的家,就像孟复说的那样,男耕女织,闲云野鹤,再也不必像从前那样低人一等,再也不会逆来顺受的被人摆布被人伤害。
她要走,她一定要走!
望着百里红绡逐渐坚定的表情,百里九歌静静立着,不着意间唇角染上一抹又甜又苦的笑容。
看着红绡终于能打定主意拼上一拼,心中有了欣慰的暖意。孟复待红绡如此情深意重,他们往后一定能忘却不堪的前尘,恬淡的生活下去吧。
能求得岁月静好,便是最好的了。
可是……自己却还要在这人心都被狗吃了的朝都继续待下去,还会更累,更疲惫,更危险。
但自己不会逃避的!自己终究是与红绡不同,红绡可以随着孟复一走了之,而自己,却一定要留在这里,守着墨漓!
对!为了墨漓,自己就是拼尽全力,也要在朝都好好的生活下去。
此一生,她还偏要护着墨漓,不许任何人伤害他!
“三妹妹……”
这轻轻的呼唤像是从千山之外传来,模糊的抓也抓不住。百里九歌渐渐回神,对上百里红绡蕴满感激的瞳眸,无所谓的笑了笑:“大姐,你不用说了,我们是姐妹你客气什么?既然事情顺利,那你们赶紧走吧,免得夜长梦多不是?”
孟复点点头道:“世子妃说的没错,红绡,你去换身衣服,我拿些细软,一炷香之后我们便走。”
“好。”百里红绡坚定了前路。
百里九歌亦道:“那你们动作快,我给你们殿后,这会儿城门已经关了是出不去了,今晚你们先去南石道街的米铺躲一躲,那米铺的老板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人很可靠。待到明日一早,你们就赶紧换装出城,千万别表现得紧张了,明早我会去南城门附近找些丐帮的兄弟捣乱,让你们趁机过去。”
孟复感动的凝视百里九歌,良久,抱拳深深的说了一句:“大恩……不言谢!”
“嗯!”重重应了一声,如立誓般充满了力量。
百里九歌抱拳,算是与孟复和百里红绡做了告别,尔后,等待着两人收拾好行装,掩护他们遁出府邸,朝着南城而去。
待快要抵达南城时,孟复劝了百里九歌送到此处便好,接着竟是双腿跪地磕了一头,这才带着百里红绡,渐渐的消失在街巷的末位,朝着南石道街的那间米铺而去……
初夏的晚风早已不复寒冷,可却无孔不入似的往百里九歌的袖子里钻,带着刀尖划破皮肤的微凉触感,有些难受。
望着孟复和百里红绡的身影渐渐被夜色消融,百里九歌心口的大石头落了下来,疲惫的感觉止也止不住的蔓延到全身。
她长舒一口气……折腾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就此转了身去,朝着通往世子府方向的街巷走去,本想施展轻功,却实在是太累太乏,索Xing一路步行了。
似是走了好久好久,久到头顶的那轮圆月已经漫过中天时,前方的一座灯火阑珊的城隍庙旁,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百里九歌停步,定定望去,只见那身影猛地蹿了出来,还低低的喊了一声:“是我!”
“……孤雁?”百里九歌不由的露出惊喜之色,快步迎了上去。
“孤雁,你怎么来了?已经这么晚了你还跑朝都城里做什么?”
孤雁大步踏来,仍旧是一副痞子的打扮。
他紧张的扣住百里九歌的双肩,检视般的将她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的打量了三遍,一边说:“本来就想过来看看你,结果听人说今天宫里出了事,我便一路找你来了。你说说你怎么老给我惹岔子,就不能少动多静吗?”
“你这说的什么话啊,你又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我要是不管不问那才不像话呢!”嗤了孤雁一句,累得不想一字字解释了,索Xing笑道:“总之我没事,你快回去吧,我也正好回世子府了,改天我去钟山找你,将来龙去脉好好讲给你如何?”
孤雁翻了个白眼。算了,服了她了。
就在这时,街巷的尽头处传来了什么规律的响声,先是清清淡淡的宛如珍珠落地,渐渐的变的清晰、厚重,似是马蹄声和木质的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一道念头出现在百里九歌的心底。
那该不会是墨漓的马车吧?
尽管不愿相信,但接下来她看到了事实。
那雪白锦缎铺就的车厢,描着大朵清雅温润的昙花,缓缓的停在近处。
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掀开帘子,车中人正是墨漓,面带浅笑望着她,在御风的搀扶下徐徐下车。
这一刻,百里九歌的心顿时分作两块,欣喜和不悦各占一边。墨漓亲自来找她,心中自是会觉得甜,可是,这都到了后半夜了他怎么还要出来?
她冲了过去,边走边嗤:“你是将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不是?早说过晚上要早些休息的,你怎么就是不听!你再这样,可就别怪我晚上点你睡Xue了!”
墨漓清润浅笑,风吹了发丝微舞,他轻伸手,自然而然的拉过百里九歌的小手,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柔声道:“别担心,我适才睡过了。”
百里九歌不悦的一哼:“我不信!”
墨漓笑而不语,幽深的目光穿过夜色,落于孤雁的身上,神情清浅自若,温润道:“司空公子。”
“嗯,周世子见礼了。”孤雁随意拱了拱手,语调有点没好气,心里就是觉得师妹被这人给坑了,不爽的很。
百里九歌回眸,冲着孤雁笑道:“我要坐马车回府了,你也不用担心,快些回钟山吧。”
孤雁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在赶我走吗?”真是有了男人忘了哥!
百里九歌道:“我只是就事论事,让你赶紧休息去!再说了你要是将子祈丢在钟山,小心子祈一生气杀过来!”
那“子祈”二字触及墨漓的耳边,这一瞬,眸色陡然一变,瞬间又藏起了所有光影,清浅如初,唯有深处显露出几许莫测,目光如炬的凝视着孤雁,微眯了双眼。
孤雁倒是没注意墨漓的变化,无语的耸了耸肩,扬扬手便一个纵身飞得无影无踪。
百里九歌这便扶着墨漓上了马车,随着马车调头,回程去了……
回了世子府,方觉疲惫一股脑的袭来,几乎招架不住。
百里九歌从井里打了桶冷水洗过脸,这才稍微找回点神智,赶忙去卧房里扶着墨漓上了榻,替他宽衣,卸了束发的岫玉簪子,待他都躺好了才吹熄了灯,扔下自己的外衣扯上芙蓉帐,躺了下去。
灯一灭,屋中便只剩淡淡的月光,如一层细腻的白沙铺在芙蓉帐上,穿透了丝丝缕缕,流泻于卧榻之上,绽开旖旎的纹路。
两个人眼对眼的望着,百里九歌禁不得心口一悸,只觉得周围的所有都被月光洗涤而尽,唯有墨漓那古洞般幽深的眸子闪着碎雪琉璃般的光华,聚了世间神彩,夺目而引人堕入其中,无法自拔。
恍的,听见他温柔的与她讲话,所说的却是白日里宫宴上的事情。
“那位百里啸将军,还有愈月夫人,我少时见过。”
百里九歌微怔。墨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但好奇心却是被勾动了,不禁发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是去你们周国了吗?”
“嗯。”墨漓回忆道:“那时我六岁,一次宫中来了不少商国的王公贵族,母后带我去出席了宫宴。彼时商国的奉国大将军是百里啸,我清楚的记得他意气风发、光彩耀人。而他的夫人愈月那时已经身怀六甲,蒙着面纱坐在他旁边。母后带着我去见了他们两人,似乎,母后与愈月夫人是旧识。”
“然后呢?”不知怎的,百里九歌竟是很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可是墨漓却沉吟下来,唇角有着一抹说不清含义的浅笑。这样的停顿让百里九歌有些不满,催促起来:“怎么不说了呢,我还想知道后续呢。”
“后续吗……”墨漓浅笑:“只怕说给你了,你脸色会变。”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在墨漓眼里是个无比情绪化的人吗?
娇嗔道:“赶紧说嘛,别卖关子了!”
墨漓有些无奈的笑着,徐徐道:“我儿时身边无知心之人,父王忙碌很少见我,母后亦是与愈月夫人一般从来都蒙着面纱,不让我看她的真面目……那时我深觉孤独,在听了愈月夫人说她腹中有个女儿时,我便要求她的女儿在出生后能一直陪伴我。”
百里九歌的脸色果然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墨漓道:“那时愈月夫人笑我还不懂事,她告诉我,她的女儿不能陪我一辈子,因为女孩都是要嫁人的。”
“然后呢?”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我与愈月夫人说,要她腹中的女儿嫁给我便是。”
果然被料中了!
百里九歌的脸色变化得十分明显,又红又紫又白又绿,丰富多彩的表情在一张小脸上不断变换,蓦地嗔道:“原来你早就有未婚妻了!真看不出你这人年纪那般小时就知道先预定人家肚子里的闺女,墨漓,你可真让我大吃了一惊!”如是说着,心里却有点奇怪:那愈月夫人怎知道自己怀得是女孩呢?
墨漓淡淡的勾着唇角,瞳中倒映着百里九歌娇嗔可爱又疑惑的模样,幽月般的眼底是温柔的波光,就这般柔和的望着她的眼。
可是蓦地,他的神情凝住了,一抹沉重的颜色染上如画眉目,这样子看得百里九歌也心口一拧,问道:“你怎么了?”
墨漓缓抚过她的头发,示意自己无事,浅浅叹道:“那年正是壬午年,发生了许多事。先是于六月听闻了百里啸之死,再是七夕那日母后暴毙,之后又传来愈月夫人难产、母女俱亡的消息……我记得很清楚,愈月夫人去世的那日是壬午年七月初六,也正是母后暴毙的前一天……”
百里九歌的心,蓦地一拧。
接着再一拧,狠狠一揪,疼痛瞬间便传遍了全身。
耳畔回绕着墨漓低沉却苍凉的话语,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深深的扎进了百里九歌的心窝,破了洞,流出了血,感同身受的创痛似一张大网将她捆住。
她自责道:“我真不该这么追问你的,让你想到不愉快的事情。而愈月夫人,若是她的女儿还活着的话,如今也该是和我一般大小了。壬午年七月初六,那也是我的生辰。”
“嗯。”墨漓在轻叹中敛住了悲伤,神色平缓如初,却似随口说道:“不单单是你,烈火姑娘,也是那一日的生辰。”
“烈火也是?”百里九歌忽觉得巧合,道:“还有芳菲馆的顾怜,也是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甫一说完,心中却划过一丝本不应有的敏感。
墨漓他,竟然知道烈火的生辰?
百里九歌的面色不觉凝住。
平素里大大咧咧总不去想这种问题,可这会儿,不知怎的思绪竟是不受控制起来,接二连三的想到从前的事——
记得自己初识烈火时,她便像是认得墨漓的,还那般笃定的说着:“他……若不是病魔缠身,又何需在商国受这份耻辱。他的心Xing,到底是常人所不及……”
接着,自己嫁去世子府的第二日,烈火和小容清晨便来探访。
就连自己那次发高烧来了癸水,墨漓说要找个女子来照顾她,找来的竟也是烈火!
百里九歌怔在了这一连串的回思中。
原来,墨漓和烈火原本就那样相熟是吗?可他们谁都没和她说什么,只是这样顺其自然似的将她蒙在鼓里?
甚至墨漓连烈火的生辰都记得一清二楚,他们的关系根本就是非同一般啊!
眉头皱了皱,百里九歌不能控制自己的心开始发酸,那酸意起先只是丝丝缕缕,可却不断的增多、堆积,越累越多,最后像是一块大石压住了她整个胸口,令她感到沉重压抑。
事到如今,墨漓还是瞒了她很多很多……甚至,她心中的介意忽的万分强烈,急切的想要知道墨漓和烈火到底是何种关系,却又有些害怕真相的残酷。
“九歌,怎么了?”
还是这样温柔贴心的语调,令百里九歌回神,这一刻凝结的表情开始缓缓舒展,百里九歌有些不喜欢这样瞎想的自己,不由轻哼了声,转而发出一串明媚的低笑。
“没什么,我刚才想事情想出神了,只是这样!”
对,只是这样而已,她可是恣意率Xing的百里九歌,才不能因为那一点莫须有的怀疑就恐惧前路了!
墨漓和烈火是怎样的关系与她又有何干?她喜欢墨漓,愿意为他付出奉献,这样就够了,无关其他人的事!
烈火不也说过吗?若是喜欢一个人,才不管他喜不喜欢自己,只要掏心掏肺的待他好就对了。
嗯!就是这样!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不想了!
她开怀的笑起来,凑近了墨漓,低低的诉道:“我只想说,你从前的那些事情我没法陪你一起承受,但往后我却能和你共同经历许多年岁的。酸甜苦辣,我们都一起享了可好?逝去的人到底是逝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笑着活下去!至于你那早夭的未婚妻,虽然她没法陪你一辈子了,但还有我不是?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一股气说完了,明眸牢牢盯着墨漓,丝毫没有羞怯。
她只是想真真切切的看一次墨漓眼眸深处的真实情绪。
可是,那眸光太过幽深,流转的光华与潜藏的波动都是那样温柔平静却又瞬息万变。任凭百里九歌眼也不眨的望着,却还是望不穿那眸光的尽头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涟漪。
他蓦地笑了,清浅、温润、如悠悠的落花,如泠泠的细水。
缓缓抚着百里九歌的发丝,动作渐歇,最终那只手停在了她的腰后,像是要将她揽入怀中,却再没有下一步动作。
最终逸出唇间的只有简短的四字——
“九歌,睡吧。”
百里九歌没说话,以笑容回应了墨漓。
心里隐约明白,墨漓比她要谨慎太多也成熟太多,他身上背负了什么她不清楚,却直觉知道该是很多很多。这样一个忍辱负重的人,就算能信任她,却终是不会对她敞开心怀吧。
罢了,无所谓了,谁叫她就是喜欢上这个温柔而神秘的人呢?
反正她信他、尊重他,想要陪着他一直走下去,而他又没有说给她否定的回答。
所以,她只要坚定自己,就够了!
如是想着,百里九歌道了句晚安,闭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