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剧烈颤抖的身子被缓缓推开。
墨漓的声音缠绕在百里九歌的耳畔,温柔、低沉,像是在哄着她坠入千丈软红。“别害怕,若是心里有什么实在承受不住的,便说出来。是问题是麻烦都不要紧,有我在,我们一起想办法。”
“墨漓……”
百里九歌抬眼,看入那双幽深的眸,那眼波如幽林清泉,淌着温润而怜惜的波光,这清淡中流露着浓稠的目光像是能安定心神似的。
她感受到心底的慌乱在平息,抬了眼,痴痴的凝视墨漓。
“墨漓,我……”终是下定了决心:“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别急,慢慢说就是。”他抚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沿着她的发轻柔的抚着,缓缓梳理那一头瀑布般的长发。
柔软温暖的感觉驱散了百里九歌心中的冷意,她找回了镇定,尽量一股气将话说完。
“其实,昭宜帝之所以挑我给你冲喜,怕就是觉得官家女子里属我好控制,再加上我爹根本不管我死活,所以昭宜帝就用我大姐和二娘的命要挟我。刚才他宣我进宫去,便是惩罚我嫁了你之后没有将你的举动汇报给他,他竟然把我大姐和二娘关在笼子里放狗咬她们!我挡住了,肩膀却被咬伤了。侥幸昭宜帝临时有事放了我一马,可我知道之后的事只会越来越棘手!”
墨漓不语,半阖的眸子被睫毛覆下的影翳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唯有修长的手还在轻抚百里九歌的发,动作始终不曾僵住。
“墨漓,你知道吗?昭宜帝怀疑你很多,他似是不信你病入膏肓,总觉得你在暗中会有什么举动。可在我看来,虽然你有时候出府做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相信你是个好人,绝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
深吸一口气,明眸澄澈的眨了眨,菱唇勾出一道真诚的浅笑。
“墨漓,再退一步讲,哪怕你真做了什么对大商不利的事,在我看来又能怎样?当年商周之战,商军对你们烧杀抢掠,世人皆知!即便我身为商国人,今时今日,仍是不赞同商军的所作所为。你身为周国世子,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就算你暗中真的在筹划什么,也是无可非议!我信你,信你这个人,也信你心中的是非黑白。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一定会!”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几乎是将心里话全都倒出来了,一颗心也轻松了好多。脸上浮起明媚的笑意,映着火红夕阳,依旧是那般灿烂夺目,让人不由的心神震荡。
可心一轻松下来,便感觉到肩上的伤口疼得厉害。百里九歌皱了皱眉,发出声痛苦的嘤咛,赧颜笑道:“我忽然觉得刚才还是应该听你的,先去包扎伤口比较好。瞧我这记Xing,一说起话来就想说个通透明白,结果老是忘了伤口的疼。”
她轻轻从墨漓的怀中脱出,朝着卧室的方向走去,“不好意思啊墨漓,我先自己弄点药膏去。血红一片的你就别跟来了,在院子里等我一会儿吧。”
她走得快,一如平日里的大步流星,整个人也似从方才的低迷中回转,再度变的张扬恣意起来。云袖飞摆,裙角曼卷,红色的身影很快便隐在了花木扶疏之中。
一抹清沉的色泽,在这一瞬盖住了墨漓眸底的温柔,他回身,望向御影三人,神色淡的像是一汪绿水。
“御影、御风、御雷,你们,可都看见了?”
三人交换了目光,默默收回了袖下藏着的剑,方才若是世子妃有丝毫伤害世子殿下的动作,他们便会同时出剑。
“你们说,九歌,我该不该保?”
三人也有些犹豫了,互相睇视了须臾,都没回答。
墨漓似笑非笑道:“九歌心思简单,直肠直肚,这一点我知道。你们也定是会告诫我,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是危险。其实,直到昨日,我仍对她怀有一份戒心,但今日……”沉了一沉,视线转到御影身上,“你跟踪九歌到皇宫,都看见了什么,方才没来得及说,现在说吧。”
御影这便将宫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来。随着他的讲述,御风和御雷俨然都变了脸色,愈发的犹豫不决。唯有墨漓,清清浅浅的听着,就那般立在原地,不动如山。
“当时,属下本想看看世子妃究竟会如何抉择,却不料宸王求见,事情也就作罢。”御影不甘的说着。
御风冷道:“说不定世子妃那会儿已经动摇了,决定为昭宜帝效命。商国人就是商国人,不值得信!”
墨漓面无表情的望了两人一眼,似是意味深长的一叹:“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与不愿……”瞳眸轻移,唇角浮出一丝浅淡的笑意,“瑶夫人,您看见了?”
几人望去,见段瑶自一树棠梨后而来,步履如飘,无一丝声响便已缓缓接近到几人面前。
她嘴角轻提,“是看见了。”
御风忙道:“属下三人还是不能相信世子妃,她始终是个危险因素,该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世子殿下,您绝不能心软。”
“就是啊世子殿下,我们在商国为质,一定要千万个留神,不能给人落下一丝把柄。”御雷也说道。
墨漓有些莫可奈何的轻叹:“你三人对我忠心耿耿,我知道。但你们可知,我从不轻易信人,一旦信了,便信到底。九歌一直以来对我掏心掏肺,现如今,我已全然信她了。”
“世子殿下,千万别被骗!”御风呼道:“属下宁可错杀世子妃,也不能让您被动危险。”
墨漓不答,转瞳向段瑶,“瑶夫人以为呢?可会相信九歌?”
“我信。”她正色反问:“若是我刚经历惊吓和伤痛,又被人挟制的无能为力,却还能笑着说出自己的决心,你们信不信我?”
三人被震住。
御风脸色一变,不屑道:“百里九歌怎能与瑶夫人相提并论!”
“话不是这样说的。”段瑶道:“至少我在她那个年纪的时候,做不到她这样坚强和坚定……”
不知怎的,这语调里流露出一丝怆然,令墨漓微微皱眉,启唇想要说什么,却听段瑶别有意味的轻笑:“何况你们的世子殿下如此冷情,若是哪个姑娘喜欢上他,定要落得遍体鳞伤。”
御影三人听了,面面相觑。
御雷蓦地灵光一闪,“瑶夫人,你这意思该不会是……世子妃她……”喜欢上世子殿下了?
后面半句未说,任谁都能够领会,一时间三人只能翘首望着墨漓,等他开口说什么。
幽月般的眸中映照的是夕阳的昏光,遮住了眸底的清润,化作深不见底的两汪潭水,浅浅波动。
似是不带任何情绪的说道:“既然瑶夫人也信任九歌,御影,你们三人从今往后亦再不要疑她,好好保护九歌。”
话音终结于句末的一声若无似有的叹息,墨漓转身,徐徐而去,晚风吹得鹤羽上漫卷,几瓣棠梨飘零,沾了荼白衣衫……
定定的瞅着远去的背影多时,段瑶面有苦色的笑言:“这个棋痴,明明自己也动心了,可说话做事还是这般黑白分明,果然是决绝之人!”
御影三人面面相觑,就连御雷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墨漓一路回到卧房之中,推门而入的这一刻,嗅到刺鼻的药香味,弥满满室。
百里九歌就坐在榻上,右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左肩的衣服褪下来,袒露出雪白肩上的刺目伤口。多数的血已经凝固,可仍有血珠在不断的淌落,一滴一滴落在脚边,蜿蜒成刺目的花纹。
接着她右手拾起了装着伤药的白瓷瓶,用牙齿咬下瓶塞,朝着伤口就倒了下去——
“唔——”剧痛无比!
仿佛渗入伤口的不是药粉而是一千条毒蛇!
左手五指狠狠的曲起来,捏着床褥的力道仿佛是要将床褥捅破,就这样倔强的撑住身子,右手继续拿起瓷瓶倒药。
“九歌……”
门畔的烟笼寒水屏风旁,传来墨漓的轻唤。
百里九歌仿佛听出了语调中的浓浓疼惜,却一点不敢认为这是真的。
她只当自己多心了,强忍住剧痛笑起来:“我不都和你说了吗?在外面等着我就好,你怎么非要见血!”
墨漓不语,徐徐走近,坐在了百里九歌身边,顺手将她手里的瓷瓶拿过,似责怪道:“为什么总是弄伤自己……”轻揽了她的身子,“你靠着我,我给你上药,疼了就咬我,别忍着。”
百里九歌一怔,忙道:“这不行,我怎么能把你咬伤呢!都说了一点小伤不碍事的,你不用这么严肃对待!”
如是说着,自己却严肃了些,“墨漓,谢谢你这样在意我,我真的很感动。还有,刚才那会儿我实在太失态了,现在想着都觉得那样的人根本不是我嘛!你说我也真是的,这段时间越来越反常了,也总觉得再也无法像从前那么恣意妄为。”
“为什么?”
“啊?”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改变?”他轻声问着,细致的给她上了药。
这一刻百里九歌仿佛忘记了药粉的疼痛,因着被墨漓一语问穿了心思,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起来。
终是洋洋洒洒的笑答:“因为我在意你啊!”
墨漓身子微颤,倒着药粉的动作如初。
“墨漓,有道是关心则乱,我在意你关心你,原因很简单,就是这样不是?”
她唇角的笑容再度如往日一般张扬恣意,明媚如霞,却添了一分娇憨可人,就连爽朗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多了几丝甜意。
“好了好了,我真的没事了,药都已经上好了,纱布在那里,我自己包扎了麻烦你替我打个结。今晚的晚饭我就不做了,明天补给你们!”
墨漓不语,却在百里九歌伸手拿纱布时,先将纱布拿到手,按住她的身子,替她包扎伤口。
他的动作徐缓、轻柔,却让百里九歌无法违抗,只得乖乖的任墨漓为她包扎好伤口,那修长好看的十指最后将纱布打好了结,接着又体贴的拢上百里九歌的衣衫。
他柔声道:“往后别回房了,都睡我这里吧。”
百里九歌讶然,“那你睡哪里?”
“也是这里。”他说的清淡、肯定、顺理成章,“你既是我妻,与我同塌而眠,天经地义。”
百里九歌不由的感到意外,墨漓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
“那就……好吧!”反正睡哪里不都一样,睡这里还方便照顾他。
如此爽快的答应下来,却是没注意到墨漓的眸光在这一刻暖如朝阳,温柔如水……
于是这一晚,御风三人忙碌的把百里九歌房里的东西都搬到了墨漓房中。而百里九歌,原本坐在桌子旁想多看一会儿御风等人Cao劳的模样,可因为白日里实在太累,最后沉沉的睡在了墨漓怀中,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他抱上床的。
更无奈的是,第二日,她也不能避免的起晚了。
醒的时候,身旁已经无人,百里九歌拖着受伤发麻的手臂起身,穿戴打理妥当,出门时正好碰见御雷。
御雷顶着一张笑哈哈的脸,打趣道:“日上三竿了哎!世子妃你怎么这样能睡啊?”
百里九歌瞪他一眼,嗤道:“油嘴滑舌,明知故问!我没时间跟你扯淡,帮我转告墨漓,我要去街上联络我在丐帮认识的几个好兄弟,请他们帮忙将我大姐和二娘转移走,再请他们查查墨漓身上的阴阳咒到底是哪个混蛋弄的!总有一天我要把那个混蛋揪出来逼他给墨漓解咒!”
御雷不着痕迹的眸光微变,故意压低了声音调侃起来:“世子妃对世子殿下的事情可真上心啊,世子妃你就老实交代吧,你是不是喜欢我们世子殿下?”
被说中了心思,百里九歌脸一红,嗔道:“是又怎么样,喜欢就是喜欢,我敢作敢当!”挥开御雷那张笑面虎般的大脸,“行了别挡道了,你自己玩去,我这就出门找丐帮的兄弟去了,记得替我转告墨漓!”
“噢,行吧。”御雷笑得阴阳怪调,望着那艳红的身影渐渐远去。
可令百里九歌没想到是,自己刚踏出世子府的大门,都还没走几步,迎面就见一群宫里的太监聚了过来。为首的那个,百里九歌见过好多次了,几乎每次来传圣谕的都是他。
乍见彼此,那太监也没什么好脸色,冷嘲热讽的说明了来意——午时昭宜帝要在明瑟殿设宴,请世子和世子妃务必参加。
百里九歌无语至极,昭宜帝,这是算准了时间不让她去办事不成?时间太紧来不及,没办法,只好明日再去找丐帮的兄弟了……只但愿,宫宴上千万别再发生什么变故!
巳时一刻左右时,百里九歌扶着墨漓上了那描着昙花的雪白锦缎马车,车内幽幽的昙花香气清雅宜人。
驾车的依然是御风,待两人坐好了,他挥起鞭子,策马行进,一边朝着府门口立着的段瑶使了眼色,让她别太担心。
此去明瑟殿,殿中的布置不同于上次。
上次夜色浓郁,周围昏黑,唯有那一殿灯火通明,明亮烛火形成的逆光阻碍了视线。
而这一次,借着中午的艳阳,百里九歌清楚的将明瑟殿的全貌看在眼底——
雕梁画栋,珠帘玉珏,梁和檩上用的是和玺彩画绘着繁杂的工王云,沥粉贴金、金碧辉煌。头顶那一轮藻井上雕镂盘桓着一百零八条青龙,正前方簇拥在龙椅周围的十二盏莲花灯此刻全数燃着,灯油中添加的旃檀香熏得满室烟雾缭绕。
百里九歌不由冷笑。大商,果真是纸醉金迷、奢华的没救了!
她拉着墨漓落座,无视周遭人鄙视嘲弄的目光,只顾和墨漓聊起自己从前到过的地方,只希望能让墨漓听不进周遭的窃窃私语。
聊了好一阵子,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原来是昭宜帝携着元皇后和萍贵妃来了,想来定是萍贵妃被打入冷宫后,昭宜帝下令将她接出来。
众人跪地、拜服,百里九歌也只好无语的拜了,一仰脸就和百里青萍妩媚邪腻的目光交错,懒得多看,转过脸去,却不想竟然又与对面席位上的百里紫茹和百里越对视上了。
真是冤家路窄。
一群庸人!
索Xing低下头看脚下那纹样复杂的不能直视的红地毯。
过了一会儿,听见上座的昭宜帝缓缓叹惋。
“如此良辰美景,若是‘他’还在,该有多好……”
满殿中人顿时静的鸦雀无声,这安静的诡异的情况,引起了百里九歌的注意,抬眼望向昭宜帝。
这会儿香炉里的旃檀香燃得正烈,昭宜帝的身影,在袅袅浓烟中显得不大真实。可声音,却是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的。
“快十八年了啊,直至今日,朕还是不能忘怀那日的事情。那日,若不是百里啸,朕岂有命活到今日!可百里啸却……”喟然长叹,似是悲痛到极致。
群臣也像是配合昭宜帝似的,纷纷哀声叹惋,一个个面色忧郁,有几个甚至声泪俱下,这般望过去,满殿一片悲痛,却不知几个是真心,几个是假意。
倒是有人痛心的叹道:“当年百里大将军一人一枪,独闯燕国军营救了陛下回来,堪称英勇无匹。奈何天妒英才,终究是寡不敌众,浴血救出陛下后便牺牲了。想想那日的事,太教老臣交臂历指。”
百里九歌望向说话的人,竟是殷左相。这人的真心她不怀疑,倒是那个百里啸究竟是什么人,竟让殷左相这般景仰爱戴?
等下……百里啸,也姓百里?
可为什么自己在奉国大将军府的时候,从来没听人提过这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