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伤势很严重, 我去外面给他配药。”逐月给庄卿做了一个粗略的检查，“旧疾未愈, 影响了他的心脉。龙族五百岁跟一千岁时要经历两大进化。他虽然挺了过去, 但是伤了内里一直没有补起来。”

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天资纵横却营养不良, 若是金龙族没有没落, 这头金龙的修为, 应该能再上一层楼。

“你好好照顾他。”逐月站起身, 走出了内殿。

“符离？”等逐月离开以后, 庄卿从床上坐起身, “你怎么了？”

他发现符离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在逐月出现后, 符离的表现有些怪异，不仅精神有些恍惚，似乎还在逃避着什么。

“没什么。”符离摇头, 把盖在庄卿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你伤得这么重，要注意休息。”

“是什么给了你自信，让你觉得自己撒谎技术很高明？”庄卿咳嗽两声, 转身背对着符离, “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就当我是多管闲事了。只是有些事不要憋在心里，你刚突破修为，不要影响了心境。”

看着庄卿的后脑勺, 符离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或许是不用看到别人的脸，让他感觉自在了很多。

“知道雉鸡姐姐没有死的那一刻，我是高兴的。”符离低头看着白净的手掌，“这两千年来，我无数次梦到他们，站在雾影山上对我说，其实他们在逗我玩，他们没有死。可是当我醒来时，看到的只有破旧的山洞，洞外的荒草地。我一次次醒来，一次次沉睡，直到三年前几个迷路的人类，彻底地吵醒了我。”

“他们穿着奇怪的衣服，背着奇怪的包，最后被能够飞起来却没有灵气的铁盒子救走。”符离回忆着三年前刚醒来时发生的事情，“那天的阳光很暖和，我突然就有了下山的想法。”

“人类世界已经变了，他们不再相信神鬼，不再颠沛流离，我想起了宠物曾跟我说过的话。”

“他说什么？”庄卿看着帷幔上的龙纹，想要回头但却忍住了。

“他说，若是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吃饱喝足，那一定是个很美好的世界。”符离脑子里回忆着人类宠物温柔的嗓音，还有那双充满期待的双眸，“时隔两千年，他的愿望实现了，所以我想替他出来看一看，再踏踏实实体验人类的生活，帮他实现没有完成的愿望。”

“你很喜欢那个人？”

“你说我的宠物？”符离点头，“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类，博学多才，给我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就是命不太好，我只养了他几年，他就病逝了。可能我不适合养宠物，所以他才会死。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养过宠物。”

语气里有遗憾，有怅惘，还有怀念，但是悲痛却并不明显。

为了那个人类，符离愿意走出山洞去接触人间界。可是提到这个人类，却又不见多少哀痛，他看不明白符离的感情。他没有打断符离的话，想要知道得更多。

“我被雾影山上的长辈娇宠着长大，他们给了我他们所能拥有的。”符离白皙的指尖微微颤抖，“从小他们就教育我，身为妖者，有所谓又有所不为。若我出山后捣乱，他们可以替我兜着，但有件事一定不能做。”

“若食开灵智者，逐出雾影山，以后只为陌路。”符离声音颤抖，“我……”

吃了龙。

“我盼着他们全都好好活着，又盼着能与他们重逢，但又害怕与他们重逢。”符离无意识地摩挲着鲛人纱被，“我怎么能让他们知道，他们当做宝养大的兔妖，其实是一个对龙肉有着企图的不明妖兽？”

“想到我日后可能会变成他们讨厌的样子，我宁可他们好好活着，永远找不到我。而在他们心中的我，永远是那只容易满足，踹断一根树都能让他们高兴的兔子。”

近乡情怯，有故人所在的地方，就是故乡。

“说你脑子不好，你还不承认。”庄卿翻身坐起来，对符离道，“你什么时候吃过龙肉了？”

“那个青龙……”

“当年我跟白龙族打架的时候，也咬过他们，难道这就算吃龙了？打架还讲什么风度，能咬一口解气当然要咬一口，这不是很正常？”庄卿一本正经道，“而且青衍还活得好好的，你这算什么违规？”

符离眨了眨眼，看着庄卿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如果真喜欢吃龙肉，私下里跟我来往时，也没见你把我给吃了。”庄卿咳嗽几声，嫌弃地在符离脑袋上敲了一把，“我看你是许久没有见到长辈，想要撒娇矫情了。看看自己的年纪，都四千多岁了，再像个小孩子一样，合适吗？”

“我……”

符离话还没说完，就看庄卿吐出一口鲜血，吓得他后面的话也不敢说了，忙输送灵力到他体内。

奇怪，体内经脉都已经打通了，怎么还会吐血。难道是他修为不够，没有检查出来？让灵气在庄卿身体里转了一圈，符离不太放心的塞了几颗丹药到庄卿嘴里。

“你给我吃的什么？”

“没什么，就是普通的无极丹。”

庄卿喉头有些发哽，无极丹五百万一颗，现在他嘴里有五颗……

两千五百万。

这一次，庄卿不仅胸闷，心口也开始痛了。

符离见庄卿吃了丹药后，脸色比刚才还要惨白，低头闻了闻丹药瓶，是这个味儿，药没有坏。

逐月推门进来，把手里冒着热气的碗端给庄卿：“这药是温养你经脉的东西，你先喝了，后面的药方子我再给你配。”

“姐，你在里面放了什么，味道怎么这么恶心？”符离见到逐月进来，脸上已经自动挂上了笑。

“没什么，就是以玉髓为水，太岁与建木叶为主药，喝了毒不死他。”逐月伸手拉了拉符离的耳朵，“你身上那些丹药，哪样不是我配的，难道还怀疑我的医术？”

符离这才放心地点头，对庄卿道：“喝吧，不会有问题的。”

玉髓。

太岁。

建木。

庄卿抬头，符离与逐月正笑眯眯地看他，仿佛他手里端着的只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药。

可是这三样东西哪种普通了？玉髓与太岁还好，或许费尽心力能够找出一二，建木早已经绝种，建木叶是从哪儿来的？

与这碗药相比，刚才那五颗无极丹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庄卿终于明白，符离大手大脚的毛病从哪儿来，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怎么了，怕苦？”符离从乾坤袋掏出两枚珠玉果，“喝完药就吃这个。”

逐月偷偷看庄卿，不是吧，看他刚才护住小离的模样，全身都是伤都没有惧怕半分，竟然还怕喝药？

庄卿很想解释自己不是怕苦，但是看着逐月与符离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的价值观与他们可能有点不一样。默默低头喝完药，还没来得及啃珠玉果，他就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他被暗算了？！

极力睁大眼睛，庄卿想抽出自己的剑，可是看到符离带笑的脸，手上的动作顿住，随即闭上眼晕了过去。

“这头龙有点特别，竟然能喝完整碗药挣扎一会儿再晕过去。”逐月上前仔细看了几眼，“不像你小时候，一碗药还没喝完，倒地便睡。”

“他小时候吃了很多苦。”符离捡起落在一旁的药碗，给庄卿调整好舒服的睡姿，盖好被子，“所以有很强大的意志力。”

殿内安静下来，逐月盯着符离看了一会儿，叹口气道：“让他先睡一会，我们出去说说话。”

符离握了握拳，没有看逐月的眼睛，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走出殿门，在八仙石桌旁坐下，逐月从乾坤袋里掏出点心瓜果等物，都是曾经喜欢吃的东西。符离看着一一摆到桌上的食物，指尖轻颤。

“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喜欢这些东西。”逐月笑起来的样子很美，比那些所谓的蛇妖狐妖好看几百倍。

“喜欢的。”符离从盘子里拿出一块点心塞进嘴里，“一直都喜欢着。”

“喜欢就好。”逐月又拿出一瓶灵髓，“慢慢吃，不要噎着。”

符离想起，以前在雾影山时，山上的妖修们最喜欢喂他喝灵髓，吃饭的时候喂，玩耍的时候喂，他学会了一套术法也要喂。直到雾影山被毁，他才改了喜欢喝灵髓的习惯。

喝了口灵髓，符离低头笑：“没有以前的好喝。”

“这也没办法，现在的灵气不纯，灵髓也比不上了。”逐月见符离嘴上说着没有以前好喝，却把整瓶喝得干干净净，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看到你交到了好朋友，我很高兴。”逐月伸手摸了摸符离的发顶，“咱们的小离，终于长大了。”

符离眼眶有些发红，他不好意思地扭开头：“我以为你们都……”

“对不起，我们以为能够陪伴符离长大，看着你成为了不起的大妖。然而天机难改，能得一丝机缘，已是我们图谋多年的结果。”逐月欲言又止，“不过我们的小离很了不起，即使我们不在，也能变得如此优秀。”

“他们都还活着，对吗？”符离也顾不得自己神情有些狼狈，“对不对？”

“小离……”逐月面上露出无奈，“我不清楚。”

符离颓然地耷拉下肩膀，随后很快便双目灼灼地看着逐月：“一定还在的，当年我赶过去的时候，没有看到你们的……其他妖修都说你们葬身于青龙腹中，但是青龙族的修为那么低，连我都打不过，又怎么可能是你们的对手。”

“我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今天很高兴。”符离揉了一把眼睛，露出灿烂的笑脸，“你们还活着，真好。”

“小离……”逐月笑中带泪，起身把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拥入怀中。

这个被他们当着宝贝宠着，天真得犹如白纸一样的孩子，还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他学会了思考、学会了怀疑，也学会了控制情绪，是真正的长大了。

明明应该是很高兴的事情，她却难过得想哭。若是可以，她宁可能够宠他一辈子，不用面对厮杀，不用面对外面的复杂，只需要开开心心，没心没肺的活着。他们可以给他最好的法宝，最美味的灵物，最珍贵的宝物，给他所有最好的。

“对不起。”

我们给了你最美好的生活环境，却又半途让你独自面对外面的生活。

“雉……雉鸡姐姐，你能不能放开我。”符离小声道，“外面来人了。”

“你从小到大，我什么地方没看过，有什么好害羞的。”雉鸡松开符离，转头看着门外，对外面的众人笑了笑。

林归、楚余、朝云、宁轩呆呆地看着与符离拥抱在一起的美丽女人，半天回不过神来。方才鲲鹏告诉他们，老大受了重伤，他们火急火燎赶到这里，老大没看到，却看到符哥与陌生女人深情相拥，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符哥。”楚余最先反应过来，“老大还好吗？”

“他吃了药，已经睡下了。”符离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们站在外面干什么，都进来。”

“不知这位前辈是？”楚余发现自己看不透眼前这个女人的修为，甚至察觉不到她身上半分妖气，但是能够站在金龙宫里的，又怎么可能不是妖。他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神情间有些戒备。

“我是符离的姑姑。”逐月仿佛没有看出这些后辈们的心思，笑着道，“你们可以和符离一样，叫我逐月姑姑。”

姑姑？

楚余看着这个人形外貌不过二十多岁的女人，心中震惊更甚。符哥修为有四千多年，这个女人能让符哥叫姑姑，说明她修为更为高深，也更可怕。

符离知道雉鸡姐姐又想占小辈们的便宜，他没打算在同事面前说出逐月的真身，所以没有说话。

“原来前辈竟是符哥的长辈，失敬。”楚余见符离没有反驳，上前给逐月行了一礼，“晚辈见过逐月姑姑。”没有想到符哥还有姑姑，这一点真让妖意外

“不必多礼。”逐月在乾坤戒里掏出几个小瓶，“来来来，见面礼。”

拿到见面礼的四妖又惊呆了，这是……无极丹？这位逐月姑姑是土豪吗，见面礼竟然是一人一瓶无极丹？

“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大家不要嫌弃。”逐月不好意思的笑，觉得自己拿这些东西给后辈当见面礼，确实寒酸了些。但是当年出事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收拾太多细软，就被雷劈得半死不活，身上的好东西确实不多了。

不值钱？

楚余想到了当初符离拿出一大把灵草，还不当回事的模样。

所以说，符哥其实是富妖二代吧？

或许是逐月的行事作风与符离十分相近，大家虽然还很好奇她的身份，但是渐渐地在她面前放开了手脚，跟她说了不少符离在管理处的事情。

符离受不了他们话里话外的吹捧，干脆让逐月跟楚余等妖闲聊，他进去照顾昏迷的庄卿。

听到大家都很喜欢并且敬重符离时，逐月脸上的笑容更加慈爱，从乾坤戒里捧出一把灵果，兴致勃勃道：“继续说。”

楚余看着那堆灵果，咽了咽口水：“符哥还很爱学习，下定主意要去考大学与公务员。”

弄清公务员是什么意思后，逐月脸上露出无奈的笑，那孩子还是如此念旧，把那个人类宠物的话，也放在了心里。

“多谢诸位这些日子照顾符离，这孩子从小被我们娇惯着长大，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逐月姑姑，您这话太客气了，是符哥照顾我们才对。”楚余提起符离把他从画皮鬼手里救出来的事情，“若不是符哥，我今日就不能站在这里了。”

要讨好长辈，夸她家孩子是最好的办法，尤其是稀罕自家孩子的长辈，这是楚余在人间界总结出来的经验。

“差不多到时辰熬第二道药了。”逐月看了眼天色，“你们可以进去探望伤员，不过不要吵着他，那个孩子伤得有些重，需要好好睡一觉。”

那个孩子……是指老大？

楚余等人思绪有些凌乱。

“不知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帮忙的？”楚余跟着站起来，他们一直没有机会去看老大，心里早就担心得不行，只是碍于逐月的情面，不好直接开口。万一让对方觉得他们不信任她，反而不美了。

“不用了。”逐月满不在乎道，“治这点小毛病，暂时用不上帮手。”

楚余识趣地没有跟上去。四妖对望一眼，转身往庄卿所在的房间走去。

这座金龙宫，他们也是第一次来。当年楚余刚跟在庄卿身边做事时，曾因为好奇问过龙宫的事，可是老大听到龙宫这个词脸色很不好，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今天鲲鹏与蚣蝮过来跟他们说，老大可能带着符离进了金龙宫疗伤，他们都很意外，甚至怀疑鲲鹏在骗他们。可是当他们来到金龙宫外，毫无障碍的通过了金龙宫结界，就知道鲲鹏没有说谎。

金龙宫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奢华精致，仅看到宫殿一角，他们就能想到当年金龙族的盛况。

进入内殿，他们看到躺在床上安睡的庄卿，还有安静坐在旁边的符离。不知为何，他们觉得自己踏入这个房间，仿佛破坏了一幅美好的画卷，显得有些可恶。

“你们来了？”符离注意到他们，“坐吧。”

楚余见庄卿身上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面色也还算好看，小声问道：“老大的伤，怎么样了？”

“服了药已经没有大碍，现在我们打算治好他身上的旧疾。”符离垂下眼睑，“这次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受伤，我欠了他……”

“符哥，这话虽然不该我来说，但是我觉得以老大的性格，大概是不想听你这样说的。”楚余道，“你与老大是同僚，在战场上同生共死，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更何况你也曾在危急关头保护老大，有什么欠不欠的，这不是伤感情吗？”

符离笑了笑，似乎接受了楚余这种说法。

没过多久，逐月端了新熬好的药进来：“小离，唤醒这头小龙。”

符离伸手在庄卿身上点了几下，庄卿开始慢慢恢复了意识。

庄卿很讨厌身体失去控制的感觉，当年有个所谓的好友，曾为了利益，在他的食物中下毒，若不是他那时强撑着一口气逃出，早已经没有了性命。

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符离明亮的双眼。

“你感觉怎么样？”

庄卿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似乎轻盈了很多，刚才还疼得钻心刺骨的后腰，也没有了痛感：“感觉好了很多，谢谢你。”

“既然药有疗效，那把这碗药也喝了。”符离扶着他坐起身，把碗端到他嘴边，“这药喝了以后，你会睡上一个时辰。你不用担心，我会在旁边守着你。”

庄卿看着这碗药，握住符离的手把药碗拉得离自己近了些，然后低头喝下了这碗会让他昏迷的药。

在他意识陷入昏迷时，脑子里浮现了一千多年以前的画面。

“庄卿，我是心思阴毒，可你呢？”

“你这辈子都没有相信过谁，也不敢相信谁。若我可恶可鄙，你就是可悲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