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洛当然不推拒。她与向凌竹厌恶相斗确为其实,但花朝节于妃子命妇而言亦是个大日子。她不日便要出宫,往后揽臣、授权、差遣、收买……总会跟这在场中的某一位打上交道。遑论向凌竹为后,是长辈;她为公主,是小辈。于理于情,她都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拂了向凌竹的脸面。
端庄地折一折腰。容洛顺从地应和。依照向凌竹示意将腕上帛带取下,系上桃树的枝条,指尖在女婢捧来的一翁清露上沾染几滴,细细洒在花枝上。旋即稍退一步,沉眸默念一声“事事平安”,便退回了谢贵妃的身旁。
左右又再叙了些话,向凌竹亦客套的穿插几句,但时辰不多就收了口。恰恰裘掌事来报向氏的侄女向绫罗有一物想对向凌竹讨要,她也顺水推舟的避开了容洛暗有意味的话语,往命妇中行去。容洛对此从无阻碍。今日与向凌竹来往免得一时,绝对也逃不出一日。
随着谢贵妃见了舅母薛幼元,容洛与她彼此关照了一番吃穿住行与初八诞辰之事,辰光即到了巳时。
花朝节是百花诞辰。这一日无论达官显贵抑或平民百姓,都要在五更时择一花枝悬上彩帛或沾贴红纸以作赏红。并邀亲朋好友一同郊游摆宴,饮酒作乐。若是家中从农的,还会在这之上添增种花、栽树与挑菜等一应亲劳,以求丰收。
大内中自然不会如此麻烦。皇后亲缫一事亦不在二月。当下见巳时的钟响报过来,一众妃子命妇便相携着去往了嘉明殿听戏吃酒。
因不是庄重的正节,皇帝忙于政务,女眷较多。堂内的案几布置得较为松快,上头空置五位给皇后、谢贵妃与三妃,下方则摆开了两排席位。左侧一列是贵妇千金所坐,每席坐二人,是为命妇能与小娘子们相互照应。右席则是公主皇子所坐,依照辈分、身份尊贵各自入席。
容明兰是太子,虽身份尊贵,但比不及长幼有序,屈落座于右一位二座。在容洛下座。
席开。皇帝赐下的百花糕为首端上案几,随后是鲜脍鲈鱼、八宝什锦、春菜粥、玉兰四喜饺种种。至一出花为媒的戏落,前朝皇帝派来替替众位命妇制生鱼片的金吾卫终于姗姗迟来。
肥美的鲮鱼于精湛的刀工下一瞬成片,一碟落下去,又是一条鲮鱼上案。
等候的时光是闲散的。四下看了一会儿金吾卫斩鱼,互相开始谈天说地。皇后侄女向绫罗当先坐不住,在请示过向凌竹后便串来了容明兰身边。容洛见此,径直也去了谢贵妃身边。有这二人为典范,众人也不再守据。当庭向凌竹也不加置喙。只是款款慈爱地笑着,似乎有意纵容。端地一个贤后的好模样。
可向凌竹眼底那几分紧贴着自己的恨意,容洛又怎会察觉不到?缓缓挑唇,她不多理会,与元妃谢贵妃说了几句话,落座到下座孟氏的身旁。
她突然临至身畔,孟氏并不意外。静婉地与女儿盛婉思一同挪膝退后两步,二人向她见礼福身,异口同声:“参见明崇殿下。殿下安康如意。”
很是礼数周到。容洛颔一颔首,免下礼仪。意态温柔地端详这二人。
孟氏一身符合年岁身份的黛蓝,衣襦上描绘着细致的珠兰。外间罩了一条白鹤锦绣软披。发髻梳做抛家髻,齐间插着一支鎏金五蝠扁方。双眉如柳,杏眸里仿若一池静水,朱唇含笑。虽与与寻常人家的夫人并无区别,但周身恬静且落落大方的气质教人相处起来极其舒服。
再观盛婉思,藕色的六幅白木芙蓉襦裙,肩拢一霜色并蒂莲披风。娥眉扫罗黛,双目桃花翦水,娇唇如水柔。只是跟在母亲身边同样行事,平静守礼,却也被容洛从摩挲裙袂的手指里瞧出一丝不安。
“元家的娘子们都这般好看。”柔昵地赞叹一句。容洛凝视着盛婉思,唇梢多了丝亲和的轻笑。“本宫早听元妃娘娘提及家中娇娥,就是不得一见。这
下一看,娘娘倒真没诓本宫。”
这话不是同孟氏的说的。盛婉思惶恐内禁的巍峨与容洛,心思却也是伶俐的。且孟氏在家中便有多番教导她言行举止,当下这般也是考教过的。亭亭呵腰,孟婉思谢过容洛,“婉思陋颜,能得殿下抬爱,是婉思荣幸。婉思也常听夫人说起殿下颜色无双,此时得望,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夫人说的自然是元妃的母亲李芙栀。元妃的父亲元景山数年前在江淮对行商出身商女的李芙栀一见钟情,后不顾非议将李芙栀迎进门中。
但因士农工商,商为贱籍。李芙栀身份难抬为正室,元景山这许多年也情愿空置正妻之位,偌大元家后宅里,亦唯有李芙栀一位夫人。而这些年为着无子一事,数人以此刁难李芙栀,元景山无法,便接连收养了元妃与一位僧侣的幼子元淮念做儿女。此次为孟氏与盛婉思安排身份,走得还是元淮念的道子。
谦卑领受的同时还适时夸了一下容洛。容洛闻言轻笑,看向孟氏:“本宫听闻夫人尤擅挑选乞巧用的蜘蛛。有一疑问想要请教夫人。”
她言语问得古怪。孟氏却是极快的反应过来:“殿下请讲。”
“夫人应当知晓,宫中公主乞巧用的蜘蛛,都是提先半年从各处捉来数只,再由掌事姑姑亲自为公主饲养,等待来日时节作用的。”抱袖而坐,容洛语调轻缓,略微有些不解:“近来本宫去掌事处查看时,却发现有一只赭色蜘蛛常常在织好蛛网后便屈身卧在一角。不知是何故?”
孟氏微微抬眼。
半年前捉蛛,来日作用。此言容洛便是在形容于她。而挑选蜘蛛——她如何会选?蜘蛛善结网,这仅是容洛在提点她多趁此节会结交命妇尔尔。后头一句的屈卧……乃是众人皆知。
——捕猎。
一瞬明晰容洛暗示。孟氏微微凝眼,启唇道:“或许是盛放蛛娘的匣中有什么令它忌惮的东西,殿下且不需理会。赭色蛛娘大多凶猛,定会自个儿处置。如是殿下仍然忧心,就多放一只模样大略的蛛娘子与它一同,待个几时日。蛛娘即会恢复原先的模态。”
“模样大略……”容洛舒眉,“此时尚寒,宫中想来是不会再有。夫人擅挑蛛,大约也能寻到它们藏身之处,不知夫人可愿为本宫寻来?”
乞巧于女儿家而言万分重视。祈愿用的蜘蛛同样不可缺。容洛席上问出这莫名其妙的话虽惹旁席疑惑,但也合乎情理。
旁人不知深意。孟氏却是知晓容洛在询问她什么——“来我麾下”。
冠上了元氏远亲的名衔。夫君赌欠债务的权柄被知悉。对盛婉思前途远长的许诺……这桩桩件件,孟氏早与她一条心。眼下听问,忽然明白这位殿下的慎重与小心。可这样的谨慎也令她颇为赞赏。至少容洛不是个一时起兴玩弄权术的公主,而是一位真正的主子。
稍纳下腰。孟氏莞尔允首:“此事是贱妾分内之责。殿下何时来要,贱妾都可为殿下寻来。”
“如此。本宫便先谢过夫人。”扶着何姑姑起身,容洛与她互视一眼。敛眸之间唇角似乎动了一动。“此下诸事拖累,容后本宫再让人来为姑姑描述那蛛娘的面目。”
孟氏福身,轻声应下。
宫妃难能与亲朋一聚,总是有许多说不完的话的。
雅宴毕后,时辰已至下晌。向凌竹体谅众妃,便领着众人去往太液池花苑行游摘花。
花苑栽种百花。分时令更替。此时仲春,大多数花枝仅有花芽。唯有梅花、桃花、兰花、长春、黄槐决明等开得盛丽。
临至花中,向凌竹似乎缺了兴致。摆手令众人随意游玩,旋即去了桃园。
“娘娘原是在此。”瞧见与向绫罗正在说话的向凌竹。容洛怀抱数枝腊梅,眉眼微动,讶异一声。望见向绫罗,又笑:
“小娘子也在。”
向绫罗并不喜欢她。冷淡的福身,便握着向凌竹的袖袍,撒娇道:“姑母,那边桃花开得漂亮,我们去那边吧?”
这般不知礼的模样,如是对着其他公主面前,必定会受冷嗤。且容洛身份尊贵,向绫罗母家再如何也不该如此对待于她。向凌竹微微蹙眉。耳畔收到一声浅笑。
笑意不带讥讽,格外突兀。向绫罗闻声回首。入眼就是一双冰极的珠瞳。
容洛端详她许久,记起前时宁杏颜为自己送来的消息。展眉倾笑,她转眼望向向凌竹,绯唇开合:“这位便是逼婚薛六郎的那位小娘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