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抬眼,容洛的面色在一瞬间流露几丝骇然。凝望重澈片刻,她口齿开合,心中揣摩数次,将语气里的忌惮消散:“陈业槐是皇后身畔多年亲信,你如何能将他握入手中?”
话音落地,难免还是掺杂了些微凌厉的质询。
容洛自觉所问不佳,却无法再做弥补。重澈心思玲珑,身世不同常人,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此下一听,眉梢的笑意扬起零星苦意,语气温和:“他并未净身。而我恰好发觉。”
原是如此。
“对不住……”知晓他已清明她话中对他的忌讳。容洛沉眼稍许,言辞恳切:“我并非有意。”
此言不虚。她与重澈相识近十年,太多年日里她都极其依赖于他。眼下的年岁原也本该是最信任他的。可前生图景难忘,北珩王送来的那一杯鸩酒到头来还是成为了她心里的一根刺。以至于现今她欲像以往一般与他往来,不禁会时时带着防备。
“我并无责怪之意。”她宽慰的话语落在耳际。重澈舒眉淡笑一声,而后将引起这一切的话势沉下去,“我本想在安顿好燕南之后便将事情告知于你,只是近日事务拖累,分身乏术。如今你已知晓此事,我也安心。”微微一顿,他从席上起身,身躯欣长,风姿朗逸,“母亲尚在等我议事,我便不做多留。你多多保重,切莫太过劳累心力。”
容洛沉一沉首。见他动身,心下犹豫片时。沉声请求:“过完一月父皇就会赐我府邸……还望那时,你能将燕南交予我。”
身形挺拔。重澈抱袖而立,凝视她许久,他问道:“明崇,你不信我么?”
“……并非。”洞穿被忌惮,容洛有一息间发不出声。好半晌,她扬目与他互视,“你知燕南于我万分重要——”
“信我便是。”轻平的语调里温和满溢。见容洛眸中急切,重澈宽慰:“你还有许多事需要应付。且前朝形势难料,你只凭借一个‘大殿下’的身份,想来并不能获取多大的势力。那孩子与容明辕交好,现下几乎跟容明辕一条心。倘若你将他带在身边……会是最大的麻烦。”
容洛欲行之事重澈了然。燕南与容明辕一同长大,情同兄弟。如他将燕南交到容洛手中,凭容洛对燕南的愧疚,她一定会极力宠爱于他,假若被他知晓容洛欲对容明辕不利,他一定会把容洛筹谋告知容明辕。引来不可预计的灾祸。且不论此。燕南聪敏,倘跟随容洛左右,定然也会察觉容洛勾结朝臣宫妃。得知友人被算计,他会悄悄收集容洛与朝中大员来往的证据也未可知。公主参政一事泄露,不仅容洛境地危险,他亦前功尽弃。
故而,他决计不会把燕南交给容洛。至少——不是这个时机。
重澈所言凿凿。可容洛却不曾听入耳。燕南前生惨死,这一世又受尽十年苦难。既然他可脱离帝皇眼线,接到她身旁来自然最好。
“他是我……”
“无论如何。”接过秋夕递来挡雪的紫竹油伞,重澈言语笃定,“我都不愿你身陷险境。”
字字决然,毋庸拒绝。容洛被这直白腔调引得一怔,还未再多做言语,便见他作揖,而后退出宫外。
亥时的钟响传遍六宫。重澈举伞行过宽阔宁静的宫街,远远望见在永春宫墙外看枯枝的薛淩月。
几步走近,重澈睇向他发尾凝结的一层霜气,神色清淡。“不是让你先去寻母亲?”
“左右也不急。”薛淩月看他走近,将视线从摇摇欲坠的枯叶上收回,缓步行上宫道。和声:“倒是担忧你与明崇。”
“何事可忧?”重澈斜眸睨他一眼,“担忧我告知她,我从未与你家宗亲利益勾结。坏了你欲借此拉拢我的心思?”
打算被戳破,薛淩月也不脸红。挥手免下几位路过婢子的行礼,他神色无奈:“若不如此,你哪能
知道谢相的诚意——谢相分明摆了那样好的条件给你,还许诺明崇及笄后便让谢贵妃为你们请旨赐婚。偏偏你全不买账,冷面拒绝。叫父亲和谢相好生烦恼,连我也不得安生。”
“你打错了心思。”望着宽阔且长的宫道,重澈语气平常:“这并非明崇意愿,亦非我所意愿。”
“明崇不愿你便不做?”他语气清淡。薛淩月横扫他一眼,鼻息一嗤:“那你何必为她去收买崔公公?”
薛淩月尤善蹴鞠与马球,技艺十分精湛高超,亦颇得皇帝喜爱,因而常在宫中走动。前些日曼陀罗花事发时,薛淩月正替郡公与谢家送东西入宫给谢贵妃。临过东宫时,他便见着几个奴婢抱着两匣东西迎面走来,一路还窃窃私语什么“狄婕妤”“曼陀罗”的事。
那会儿他好奇,趁着他们对他见礼的当口问了几句。待弄清楚来龙去脉,他看到那奴婢手中的匣子,才想起白鹿曾将两个一模一样的木匣交给过皇帝身边的宦官崔诵翁。当时白鹿还不慎开了匣子。虽不得看见全貌,但对比奴婢带去销毁的匣中物什来看,乃是同一物什。
听闻他嗤笑,重澈心下知晓他不会将此事转述于他人。抬手拂去袖袍上沾染的雪花,他缓声道:“那么依你所见,明崇又适合后宅么?”薛淩月微一怔忪,重澈稍稍侧目,瞧见他神态,唇际倾了些笑意:“你亦清楚,明崇并不适合。”
言语晦昧,并未说全。可薛淩月与容洛重澈一同长大,又如何不知重澈内里深意?他也是见过连隐南对容洛做的那些教导的。
忆及许多年前得见幕幕严苛。薛淩月敛一敛衣袍。面色在刹那郁郁。沉默良久,他看向重澈。太息:“陛下对她的忌惮,你不是不知道。”
“我知。亦是如此,她才不能屈居后宅。”在咏怀殿的石阶上顿步。重澈将伞收起,递给等候多时的婢子。凤眸里纳了温柔,语调沉稳:“一味的退避并不能使明崇生生安顺。她是鹰隼,活在庇佑之下仅仅是白白耗去她的利爪与翅羽。如你知,如谢相知,我心悦她。故而我决不会做那提刀斩断她双翼、拔去她利喙的恶人。”
“我只愿她将此路行得更为平坦——如此而已。唯此而已。”
此言容洛并未听闻。她病了两日,这两日却也未曾闲下。那夜重澈离去,她就对燕南居住重澈府上是否适宜做了权衡。终究顾虑到更长远的往后,她派人给谢攸宁报了信。又书信再三,让重澈照料好燕南,便将胞弟托付在了重澈手中。
这于容洛是极大的赌注。
十九岁的重澈虽与她关系匪浅,但到底有着那般的过去。容洛不得不心生忌惮。
敛着软氅坐在万坤宫中,容洛望一望在座的孟云思与厉美人,口中轻轻呵出一声担忧的叹息。
“如此便是照旧行事。”厉美人在席下划开一块红豆糕,细嫩白豆腐似的糕身,内里包满了红豆。此时一筷破开外皮,内里咕噜就掉下一颗蒸熟的红豆来。将红豆夹起放回糕点里,厉美人听着元妃的话,微微允首:“妾身会与宝林一同应和,殿下且安心布置。时机一到,妾身定然不会吝啬口舌。”
方才厉美人与孟云思还未到万坤宫的时候,容洛便将燕南安好,皇后倚仗气势假作燕南在她手中的事情告知了元妃。听闻燕南一切无虞,元妃松了一口气,斥骂了一番向氏女奸诈,这才与容洛安排往后诸事。如今告知厉美人及孟云思的,一应已是隐却了燕南之事的话语。
“只是多难为你了。这才回宫不久,又要受罚。”记挂着胞弟,容洛亦不会遗漏正事。收了神思,她妥帖的宽慰了一句厉美人,望向眸光闪烁的孟云思,“宝林也勿要惧怕。此事简单至极,你只消当众与厉美人发生口角,而后被掌掴引来父皇,令父皇责罚厉美人。以此取的皇后更多信任尔尔。并非难事。”
“妾身并非害怕。”孟云思正襟危坐,左右打量一眼众人。启唇:“妾身是担忧,皇后娘娘假若不信妾身……又该如何是好?”
“她必定信你。”元妃抚一抚猞猁软滑的皮毛。眼中深色浓郁,“狄宝林戚婕妤二人接连折损,王修容杜昭仪又没得痛快。剩下的那些妃子不过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虾兵蟹将,连你一分也比不得。距选秀又有一年余,她再也取不得其他助力,现下几乎孑然一身,只可倚靠你。”
目光望一望容洛。元妃挑唇一笑,和善的笑意漫过眼底:“况且——明崇那时要你将一切捅露出去,就已为此留了势头。你不消担心。”
“正是此言。妹妹又何妨担心?”厉美人细细尝一口红豆糕。红豆软糯的滋味落入腹中,香甜的气息盈满口齿。她将骨碟与银筷放下,视线从猞猁狲移到元妃容妆细致的面目上,轻轻与容洛莞尔:“再如何,也还有元妃娘娘呢。”
“三思是好。只是今时担忧略微多余。”容洛轻浅挽唇,“事不伤皇后利益,她乐见其成。即使遭疑,也并非坏事。左不过她是将亲自动手。”言及此,容洛想起一事。微微侧身,容洛对何姑姑问道:“猞猁的消息送给慈仁宫了么?”
听她问话。何姑姑福身:“回殿下,消息已经送给裘掌事。想来此时皇后娘娘已经听闻。”再扬眼向元妃,她万分恭谨:“猞猁嗅麝香即狂暴之事,奴婢也一应送了过去。娘娘放心。”
一切便在不知不觉中被安排下去。
韶光近来,白云苍狗。数日里皇后与元妃争斗,至几日前终于有了胜负的眉目。
——厉美人在赏花会上失仪,掌掴孟云思,皇帝亲眼得见,降品级为才人;元妃养的猞猁在众妃玩捶丸时突兀狂暴,攻击数位妃子,还将皇后推入了水中。事毕猞猁死,而元妃受罚,禁足一月。
惩处轻重着实好笑。却也让容洛知悉皇帝的势弱。
厉美人无家族撑腰,品级从四品降为五品也只是看在了太子容明兰的情面上;而元妃损失猞猁,禁足一月,莫不过是皇帝忌惮她身后的元氏。
元氏族长元景山为二品柱国,虽非大家。但元景山妾室李芙栀母族为金陵李氏,手中握有无数遗产,且经商有术,几乎年年为朝廷进贡捐献。皇帝决绝不敢得罪。
向凌竹也知皇帝顾忌。但她想要的也不过如此。
元妃与厉美人为容洛所用之事她一早知晓,凭借这段时间二人来回的交锋,她已能判断容洛助力不过几人。现今她将容洛手中握有最多部下的元妃算计禁闭,对容洛而言已等同重创。而容洛手底下剩的何姑姑容乐等人,与她手里剩下的卒棋不过是一般角色,根本无需顾念。
如此,容洛与她已是同样境地。
沏一沏茶水。向凌竹扬眸望向下座的容洛,神色疏寡,声音狠厉:“落到这样的境地,你竟还敢跑来本宫这里。”
“娘娘又不会把本宫吃了。”暖光自半开窗棂落入室中。容洛背光而坐,神色恹恹地用食指勾一勾袖角的流苏,视线在宫室内端详。听闻向凌竹所言,容洛低笑一声。眼眸睇向上座屏风后露出的半片蓝色裙裾,轻蔑道:“倒是娘娘,已经沦落到要靠这般手段对付本宫了么?”
婉柔的声音在宫中散开。容洛明明白白昭告向凌竹,她已经发现她那些拙劣伎俩。
眼中利芒微凛。向凌竹也不再假作挑衅,偏首对屏风后那人命令道:“出来吧。”
蓝色身影踱出六幅雕百鸟折屏。容洛探眼望去,视线在与那人对上时有了一瞬即逝的笑意。
那人正是孟云思。
事发突兀,孟云思从未与她事先告知。想来也是今日众妃请安时做的打算。明了向凌竹的势短,容洛丝毫惺惺作态的惋惜道:“看来娘娘如今是只剩了孟宝林这一个
助力。不知此时要母亲对娘娘下手,娘娘会否将后位拱手相让?”疑问娓娓拖长,望见皇后诡谲的神色,容洛抬袖,掩住半张面目,“依娘娘从前对母亲做的那些事,只怕是不用娘娘让位。”
威胁沾染唇齿。容洛每一个音调都似在为向凌竹勾画一个死气沉沉的图景,一字一字,几乎足以为她冠上对皇后大不敬的罪名。
可她一分露怯也无。亦不将皇帝新宠孟云思放在眼里。模样张狂,一早笃定大不敬于她并无大多效用。
而这样却激怒了向凌竹。暗潮一寸寸布满脸面,神色逐渐在话音里变作铁青。凝视容洛许久,她愤恨的目光里好似藏了千只食人的罗刹。胸膛沉浮的速度愈加迅疾,未几,她冷声道:“这便是你所打算的。”
容洛并不理会。些微扫一眼孟云思。她缓缓莞尔:“娘娘局此位甚久,向氏也已得了不少油水。还请娘娘切莫怪罪本宫直言——六世族中娘子无数,每一年选秀都有人对此位虎视眈眈。本宫想,娘娘与母亲斗了这样多年,也是时该功成身退了罢。”
“功成身退”四字上咬音极重,但向凌竹未曾听出这一词该有的意义,反而是来自容洛的无尽羞辱。
诚如容洛所言。她在后位上一手扶植了向氏,为向氏谋了不少福祉。几乎比父亲向石瑛更像向氏一族的族长。而这一切的获取,她都付出了难以言说的心力。故而,她对此位可说是尤其看重。更有打算往后太子即位,她便以向氏钳制容明兰,如连隐南一般垂帘听政,坐拥大权。
可如今——容洛却请她在这时“功成身退”。
羞辱。莫大的羞辱。
灼烫的怒意在一刹间燃起。向凌竹双手敛入袖中,自觉指尖扎入手臂,痛疼无比。
气在疼痛中渐渐消弭。向凌竹捧茶长饮。语如冰窟:“你如何打算到底都是痴心妄想。此位即便不是本宫,也绝不会是谢时霖。”
“娘娘未免太有把握。”容洛将袖袍上的流苏穗子编成了精致的花结。眼目里对向凌竹的劝告没有一丝波动,“后位终究不过一个‘权’字。既然是权,便没有不更代新人的道理。娘娘坐得稳,是娘娘的本事,本宫若能替母亲拿到,那是本宫的谋算。”
话语轻巧。向凌竹听闻嗤笑:“你以为凭谋算,便能得此位?若非陛下允旨,否则这一位,谢时霖如何都坐不上去。”
她说的容洛当然知晓。皇帝对禁脔深爱至极,对拥有与禁脔同样面貌的向凌竹亦多了几分宽待,但对谢贵妃——任他如何将装点太平,扮出慈夫仁父的模样,都难以令人忽视他对谢家日渐加重的忌惮,以及欲对谢家除之后快的狠意。
可重生一世,容洛不愿谢家与谢贵妃重蹈覆辙,更不愿再做一次提线偶人——她势必要夺/权。只有将权势握在手中,她才可保下自己的性命,保下母亲的性命。
“娘娘若不为后,父皇必然答应。”沉眼一笑,容洛将流苏放开。从椅上坐起,语调讽刺:“毕竟谢家与向氏不同。到底代代功臣,忠良之心天地可鉴。换做向氏……”
低低哂笑几声。容洛余光斜睇孟云思片刻,在向凌竹气急败坏之前,转身离开慈仁宫。
近日天气深寒。容洛不喜冷风刮人,因而除了必要上学的日子,极少离开明德宫。
在慈仁宫膈应了一番向凌竹,容洛去崇文馆关照了会儿容明辕念书,便又返回了宫中。
一应沐浴更衣完毕。鹭形白玉纹花簪子落入发髻当中,恒昌便来了消息,说孟云思到了宫内。
明德宫小厨房有一条送菜时用的通道。因崇文馆不适宜与宫妃见面议事,何姑姑就生了主意,请宫妃走旁门入宫。这样一来出入方便,容洛大体与谁结党之事,也会被巧妙的瞒下来。
“请到正殿来便是。”吩咐一句。容洛
洛挡开婢子还要簪上一枝迎春花的架势。敛好衣襟,理平褶皱,将案上的袖炉抱在怀里。这才掀帘出去见客。
孟云思走得急。到堂中时险些与容洛撞个满怀,临着还有半步急忙停下。一抬眼见是容洛,施施福了礼,方才紧张道:“今日皇后娘娘突然要妾身留下,说是要妾身暗中记下殿下言语。妾身情急之下答应娘娘,未得与殿下商议。不知此事会否令殿下筹谋生变?”
近日来她为容洛做了不少事,从旁也得知了容洛不少打算。虽惊异于容洛想谢贵妃为后的心愿,但对此她颇为赞成。
谢贵妃若为后。为谢家带来庇护与荣光自然不可同往日而语。只看向凌竹为后时替向氏所做一切便可见一斑。如是谢贵妃手握帝后权利,谢家权势必会比从前更为可怕——谢攸宁的仕途得家族恩荫,必会走得顺风顺水。她已入宫,对谢攸宁难再做念想,只能为容洛手中助力,从旁协助他一些就是一些。况且她与容洛已达成协定,她背叛皇后,来日孟家入谢家做家臣。那是孟家与谢家共谋,无异于荣辱皆共。因而,她又如何不对此表示支持之心?不重视容洛筹算?
看出她的小心谨慎。容洛嫣然。揩着她的手在蒲席上跪坐,秋夕刚好端来两碟醇甜的拔丝赤豆糕糕。容洛为她夹了一只入碗,轻声赞扬:“你做得极好,我本想寻个时机让你在外偷听,却不想皇后先让你做了此事。倒是令我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