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洛!”向凌竹登时一声厉喝,温和的嗓音兀然尖锐高扬。发间的鸾凤随着起身的动作猛一下砸在美人榻的扶靠上,一阵杂响。
皇后凶恶,容洛婉丽的面目上却连一分惧怕都不曾出现,反而露了浓烈的笑意。
向凌竹暗示她会将自己知晓容明辕非亲生胞弟一事告知皇帝,她亦以此反击,同样暗示皇后泄露此事后将会获得的下场——向氏根基不稳,且在朝中地位模棱两可,做尽了真正世族所不齿的事情。如是向凌竹将燕南之事转口告知皇帝,那么谢家也一定会得知消息。
皇帝在五年前杀尽连氏党羽,实际一念之差里已经行错了道路。这五年里他才发展出属于自己的、脱离谢家掌控的一党,但与谢家正面相对,自然凶多吉少。倘若此事引起谢家愤怒,皇帝为了保全容明辕,为了保全那位禁脔与手下势力,必定会将一切归罪向凌竹与向氏。是为最低牺牲。
这一点刚巧戳中向凌竹死穴。她嫁给皇帝二十余年,几乎是一手扶植了向氏。向氏与她可说同为一体,她兴则向氏兴,向氏衰则她衰。假如向氏被自己最爱的男人一手毁灭——向凌竹几乎想也不敢想。
“明辕喜爱燕南。父皇则喜爱明辕。”视线横穿高堂。容洛语气带了几分挑衅,“若是此事被明辕搅到父皇眼前,不知娘娘要作何打算?”
容明辕不知燕南身份,皇帝却是当年换子一事的主谋。容洛此话出口,无疑是在逼向凌竹交出燕南。
被一个十四岁的小辈这般压制的委屈,自连隐南死后,向凌竹是许多年都未曾再度遭受。面上青灰一白,向凌竹右手紧握在塌靠上,双眼死死盯着容洛。半晌再没有下言。容洛与她当堂对峙,亦是一语不发。
良久。一声嗤笑划破静谧。
唇侧高扬,一粒小巧的红痣顺着扬起的笑意愈发移向双颊。向凌竹脸上怒意缓缓消褪。
捧起已经冰凉的茶水,向凌竹一口饮去许多,复将茶盏放下。神情冷清:“你着实没有辜负南帝的期望。假使你非谢时霖所生,本宫必定舍弃明兰,而选你来慈仁宫。”
闻言。容洛知晓今日再无法对向凌竹使心思。
提及连隐南与谢贵妃,向凌竹料定她不会让这件事闹到皇帝眼皮底下。
当年换子选择谢贵妃,一来是皇帝不愿让谢贵妃一个可以争夺皇位的儿子,二来便是看中了谢家煊赫的家世。此事如是闹大,于她不利,于谢家更是不利。
抿一抿唇。容洛望着上座的向凌竹。片刻转身离去。
辇乘在细雪里到了万坤宫。
万坤宫是元妃所住,宫殿位于宫城西北,是皇城中最大的四宫之一。宫内有水车、小亭、水榭、银杏林等诸多景色,暖日银杏鎏金,冬时则薄冰映穹,极为雅致。
此宫本应是三妃中的梨妃所住。只是她恩宠不比元妃,帝皇的偏爱亦不如元妃,便任由此宫落入了元妃的手中。
元妃待容洛如亲女,如非皇帝在宫中,下里的奴婢是不会拦阻容洛进殿的。
元妃此时正在逗猞猁。元氏族中好狩猎,平日里总会驯养些凶猛的飞禽走兽来辅助捕猎,偶尔有些乖顺伶俐的,便送进宫中陪伴元妃。眼下的猞猁狲亦是。
“这是昨日才送入宫的。”见着容洛,元妃轻轻一笑。手在猞猁头上摸了两三下,向容洛问道:“觉着如何?”
容洛虚扫一眼,不置可否,脸色现了几分阴色。元妃本还在柔笑,见此笑意微凝。心下思索,开口:“向氏女又做了什么?”
“是弟弟……”容洛沉眼。“——是燕南,被向氏女带走了。”
她宫中人去寻燕南之事虽动作寻常,但谢家眼线众多,自那次她将容明辕非谢贵妃亲子一事报之谢玄葑后,那些眼线或受命谢玄葑,对她宫中行事极其关注。今日异动想来无多时便会落入谢玄葑耳中,燕南身份也会立时曝光。遑论元妃与谢家父女情同胞亲、又是谢家利器,此事更不会瞒过她耳目。
元妃早前便听容洛告知容明辕之事。现下忽然听闻燕南身份,迅疾起身,面上惊怖,吓得地上正惬意翻露肚皮的猞猁狲一下躲到一旁,警惕地呲牙咧嘴。
“此事……此事你可传信给了谢相?”燕南身为容明辕书童,元妃得以见过几次。在容洛告知她容明辕是皇帝与其他女子所生,还将燕南身份瞒在心里时,她还追问过容洛缘由。如今看来,容洛也是不得不瞒。
谢家家主重情。那孩子身份如是暴露,谢玄葑与谢琅磬便会不自觉对他多些关照,亦难免疏落容明辕。诚如容洛告知于她皇帝换子用意,若是燕南身份因谢家暴露,纵使燕南得归皇家,皇帝为保全那位禁脔与容明辕,定然也会对燕南下手——然后将自己干干净净的摘出此外。
“还未。”容洛慢慢舒了一口冷气。消息的得到与验证都花了极长的时间,她一心想要用激将法让向凌竹露出马脚,心里生怯不敢动燕南,很多事都没能一一安排下去。就连拦阻容明辕去寻皇帝,都是何姑姑机灵地先一步去劝说。
面色凝重。容洛微微蹙眉,施礼请求:“此时过来,一来是想让姨姨替明崇拦住消息去羚鸾宫;二来是请姨姨将前先做的打算提前,逼向氏女对明崇下手。”
谢贵妃性子锐利,倘若知晓燕南身份,决绝是要与皇帝对峙,令事情落入晦昧境地。故而必须让她不知此事。
而逼向凌竹对她下手,是容洛许久前与元妃一同做的计较。本想等狄从贺为她多折断皇后几条臂膀后,再令元妃对皇后手下残余诸多发难,将一切事情归罪到她身上,以此让向凌竹怒而动手。
——可天不热遂人意。她始终都未能料到狄从贺会布下此局。
“向氏女诡计多端,她如何还能再顺你的意?”见容洛呼吸不稳。元妃疼惜地抬手,抚一抚她的脊背,将她牵到案后坐下。拿了腰牌差使了婢子去送给谢家送信,又让人为容洛温了盏清茶。这才继续道:“林太医的身份她既然知晓,燕南笃定也是一样的。只是……你得知燕南身份一事应当无几人谂知。是谁泄露的消息?”
念及将自己反将一军的人,容洛半敛眼帘,冷声道:“狄从贺。”
看不见元妃的神色。容洛兀自伸手入袖,将一封厚鼓的信封交入元妃手中:“她将此名录交到了我手中,而后将我获知燕南身份的消息送给了向氏女。”顿了顿,容洛抬眼看向翻看名录的元妃,眸中悔意昭然:“如我知悉她会与她反戈,我……”
一字落下。话头崩碎。再无下文。
悔意是绵绵不断的。只是事到如今,与其有这闲心在此说“早一日将燕南接到宫中”,不若去仔细的想些法子将燕南救回为上。
长久的静默。容洛敛眼,沉住胸腔里翻腾的那些担忧与畏惧。将双膝挪向元妃,微微躬身:“明崇求姨姨,帮一帮明崇。”
谢贵妃于容洛而言无可依靠,她只求她做壁上观。元妃对元氏与谢家的利益万分重视,又无极的疼爱于她,她现今唯一能依靠的、在宫中的最大助力,实际还是元妃。
她需要元妃与皇后针锋相对,将这宫里的苟且挑唆到最大——而后,逼皇后对她做出有辱“贤后”声明之事。
已经明言过此事不可为,容洛却再而请求。元妃神色滞顿,侧首凝望着她。入眼发髻如云,双刀髻上的银色梳篦簪着一朵小巧的报春花,紫红的花瓣被阴影映衬,显得紫一调格外浓郁。扫眼一望,宛如一朵可以杀人的曼陀罗。
只这样的一瞬。元妃翛然明白容洛请求的意思。
“姨姨会帮你。”似乎做了艰难的抉择。元妃语气里有一丝不忍。“但是你必须要答应姨姨一件事。”
容洛俯首。还未应承,元妃便又吐出下一句话。
“向氏女卑贱。你是谢家一代唯一的孙女。”元妃伸手将她扶起,桃花面上多了几分无奈,“你决不可与她同入漩涡。”
目光从编织精致的蒲席扬向元妃,容洛与元妃目中担忧相对。稍微思索,容洛抿唇。应声:“明崇谢过姨姨。”
哪里是会听的模样。
明白她性子果决,从不答应这些说不准的空话,元妃也不强迫。浅浅喟叹一声。她从席上起身,命人为自己拿来杜鹃软氅披在身上。又接了秋夕手里的披风裹在容洛肩头,将缨带如往日一般系成六瓣梅花的样式。而后退开一步,落下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