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镇魂灯(1 / 1)

镇魂 priest 4526 字 3个月前

阎王殿。

十殿高悬。

厅堂如碧空,上下无边,头顶是永远不会放晴星河万顷,脚下是拔舌油锅十八层地狱,周遭是流转不去三千弱水。

人走其中,脚下明明踩着实地,却活像踩一块透明玻璃上,下面扒皮抽筋、上刀山下油锅,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自己仿佛也会随时掉下去。

底下鬼差低沉萦绕宣判声与大鬼小鬼歇斯底里惨叫相映成辉,成了一道独特风景线。

判官一愣,知道这是开了“通地眼”,他有些不安地看了赵云澜一眼,默默地带着一干鬼差退至一边站好――通地眼平时是不开,阎王殿里人也看不见下面十八层地狱事,只有罪大恶极魂魄不肯就范时,才亮出来以儆效尤。

实……不是待客之道。

祝红一把抓住赵云澜胳膊,要不是衣服穿得厚,她尖细十指几乎要卡进赵云澜皮肉里,十殿阎王个个面容狰狞,居高临下地从墙壁上高高悬挂十殿上往下看,平白让人生出某种青面獠牙感觉。

就他们脚下,祝红亲眼看见一个佝偻男人被绑柱子上,两个小鬼一边一个按着他,另一个掰开他嘴,干枯发青手探进男人嘴里,小鬼尖锐笑声和惨不忍听哀叫一同炸开,祝红一激灵,手心冰凉一片。

祝红:“别、别过去。”

赵云澜低头看了一眼她抓住自己衣服手,耐心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手指:“外面等着我。”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迈步走了进去,祝红心惊胆战中,每一步都仿佛踩了下面无数小鬼头上,后大殿正中间、油锅地狱上站定,祝红有种下面飞溅滚烫油就要溅到他身上错觉。

她咬咬牙,本想追上去,可眼睛却不自觉地往下瞟,就看见一根长而软舌头被活生生地从人嘴里拉了出来,血水好像要飞她脸上。

祝红胃里一阵翻滚,终于忍无可忍地扭过了头去。

赵云澜丝毫不理会下面满脸炸出来大泡,外焦里嫩还兀自往上爬女鬼,目光森冷地抬眼十殿阎罗身上扫了一圈,又扭头看向一边装鹌鹑判官,轻轻地挑了一下眉,二五八万一样拽兮兮地说:“你们打算让我站着说话?”

他声音低沉而冷冽,一字一句地洞穿了十八层地狱传来呼号,未见丝毫动容。

判官使了个眼色,两个鬼差飞地跑了出去,一个搬来了椅子,一个上了盏茶,赵云澜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了椅子上,顺势翘起了二郎腿,然后抬手抵住递过来茶碗,瞟了一眼面前脸如纸糊鬼差,脸上露出一个介于微笑和冷笑之间表情。

“茶就不用了,地下东西,我怕吃了闹肚子。”赵云澜头也不抬地说,“诸位下马威也下过了,谱也摆足了,我看大家都很忙,就抓紧时间,有话说有屁放吧。”

十殿上十个声音叠加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独特和声,怒斥说:“小子无礼。”

自从沈巍当着他面被鬼面带走,赵云澜心里就好像压了一块冰,几乎把他五脏六腑都给冻结了,外面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好像隔着什么才能到他耳朵里,显得又不真实又无谓。

直到方才,他才被极富视觉冲击力画面撞了一下,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可是心里莫名地清明了些,后知后觉怒火浮了出来。

赵云澜双臂抱胸前,遮住了他因为深吸口气而剧烈起伏胸口,锈住脑子艰难地转了几圈――如果十殿还有脑子话,眼下应该知道斩魂使被鬼面带走了,无论是鬼面伤了他,还是斩魂使倒向鬼面,对于地府而言,都是万分不利,何况眼下大封情况不明,被鬼面弄得真真假假,分明是一副要破模样。

这个时候,十殿还弄出这样不友好开场白,连场面都不顾了,根据赵云澜三十年与地府合作经验……这些蠢货分明是有所求,还不愿意拉下脸来堕了面子,或是没把他这个凡人放眼里,打算来个威逼利诱?

那也就……不用客气了。

他毫不犹豫地抬起头,男人英俊脸上有十分散漫和不经心,目光一扫,说不出狂狷神色简直是呼之欲出,赵云澜冷笑一声:“哟,那还真对不住诸位了,爹娘没教好,就是这么没教养货色,诸位打算怎么样呢?”

一时间众鬼差全都屏住了呼吸,有搞不清状况,觉得这男人分明是来踢馆找碴打架,十殿阎罗是审判生前身后罪孽地方,管你是王侯还是将相,一个个都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见多了哭爹喊娘,还真……真没见过拽成这样。

好像他将来不用投胎似!

十殿又用那种十重唱声音怒喝:“赵云澜!”

赵云澜皮糙肉厚并且油盐不进地顶了一句:“是镇魂令主。”

他一巴掌打脸打得毫不犹豫,插大衣兜里手枪托上轻轻地磨蹭着,心里如同烧着一把火,有心想像打家雀一样,把这十个装逼犯一枪一个地干下来――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还不能跟这些猪一样战友彻底撕破脸,只能忍他娘。

就这时,地下突然开始震动,一开始是细细碎碎,后越来越剧烈,阎王殿里几乎飞沙走石起来。

赵云澜往下一看,只见自己脚下油锅地狱中一个一个油锅简直晃荡成了“喝前摇一摇”,大盆大盆热油被摇动得泼了出来,原本威风凛凛大鬼小鬼们全都四散奔逃,铜柱地狱铜柱裂了缝,刀山地狱埋钢刀一个个像打地鼠一样地那上下起伏,连绵不休……

突然,一个鬼差踹开十殿阎罗大门,“扑通”一声跪倒地:“不好了,大封……大封破啦!”

说话间大殿洞开,众人一同往外望去,只见整条忘川水都沸腾,所有摆渡人全部弃船站了摇摇欲坠奈何桥上,细细窄窄黄泉路已经被沸腾水淹没了,底下肉眼可见巨大黑影缓缓上浮,一直到浮到与水面齐平地方时,突然止住了。

被淹没黄泉路两边微弱如同萤火般光亮起来,豆大光圈连成了一排――赵云澜记得那是路边小油灯,似乎也叫“镇魂灯”。

微弱光和巨大黑影对峙,保持着一个脆弱平衡,可后会怎么样,只要脑子没问题人就都清楚,还没等场大小鬼怪反应过来,又一个鬼差连滚带爬地飞奔了过来:“鬼城!鬼城城门裂开了,都乱了,要造反了!”

原本统一口径一致对外十殿阎罗终于开始上面自说自话,十只大鸭子似,咕呱地吵成了一团。

赵云澜坐椅子上没动,伸手蹭了蹭自己下巴,低低地自语了一句:“哎哟,这下可傻逼了。”

说完,他站起来,一把揪住胖判官领子,决定不和这些秋后蚂蚱客气,直接从大衣兜里摸出了手枪,众鬼差乱成一团情况下,将趁火打劫进行到底,把枪管堵进了判官嘴里:“老子没心情和你们废话,现立刻带我去见轮回,不然我一枪打爆你头!”

祝红简直不敢相信他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尖声叫了起来:“赵处!”

同时,上面某个阎王突然出声:“镇魂令主,你干什么!”

没了十个人和声,这声线显得单薄无力了好多。

“干什么?**!”赵云澜冷笑一声,“忍你们这群狗娘养很久了。”

他说着,狠狠地一推判官:“走!”

“令主留步!”这一次,十个人声音终于又合了一起。

赵云澜只听身后一声巨响,他扭过头去,发现脚下通地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关上了,方才乌漆抹黑大殿一片灯火通明,十殿身影全都暴露众人眼中,这么一看,一个个除了装束奇怪一点,长相竟然还都挺正常。

而后大殿墙壁上机关扭动,一阵机簧乱响动静,墙上打开了一道石门,而里面又是一道门。

只见十殿阎罗一个个亲自从高悬殿堂上下来,各自取出了随身带着一把钥匙,连开了十道门,十道门后,里面是一个巨大池子,仙气飘渺,一时间不像地府,看起来倒有点像瑶池了。

赵云澜定睛望去,只见池子上面泛着一盏巨大……足有几十米高灯,与黄泉路上刻着“镇魂”小油灯模样如出一辙。

后一个开门秦广王转过身来,叹了口气,对赵云澜说:“不瞒令主,这就是四圣中后一件,镇魂灯。”

整个忘川被搅动起来时候,外面看起来分外可怖,可是黄泉下千丈大封处却十分平静,只隐约传来了一些如同打雷声音,沈巍听见,却忽然笑了。

林静往上看了一眼,也没意,他团团转地围着沈巍转了好几圈,爬上了功德古木:“你等我找找,身上应该有一根铁丝可以撬锁。”

沈巍不慌不忙地说:“不用,你只要把我心口冰锥拔/出来就可以了。”

林静哆嗦了一下:“真能拔?你不会怎么样吧?”

沈巍:“嗯,不会,谢谢。”

那口气简直和去食堂买饭时顺口对打饭阿姨说话一样。

林静没有他那么淡定,手心有点冒汗:“这可是你说啊沈老师,可惜不能让你签个保证书。”

说完,他双手握住沈巍胸口冰锥,本着长痛不如短痛原则,大喝一声,猛地把那根冰锥往外抽,林静听到血肉撕裂声音,沈巍上半身都随着冰锥被带起来,又被因为四肢锁而被牢牢地锁原地。

林静都替他疼出一身冷汗,然而沈巍愣是一声也没吭。

五尺多长冰锥整个被从他胸口里拽了出来,血喷出去老远。

林静一脸血地慌忙去查看沈巍情况。

冰锥从他身体里出来刹那,沈巍似乎是忍到了极致,额前头发都被冷汗打湿了,眼神明显地涣散了片刻。

林静生怕他再晕过去,伸出手想拍拍他脸,想起这人就是斩魂使,悬半空中爪子愣是没敢落下去,只好轻轻地拉了拉沈巍衣服:“沈老师?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啊,我把你放下去。”

沈巍因为失血,嘴唇显得异常干裂,他极度恍惚中,不由自主地轻轻掀动嘴唇,模模糊糊地叫了一声:“昆仑……”

林静:“嗯?昆仑?昆仑怎么了?”

他突兀插话,总算拉回了沈巍要失去意识,沈巍眼神瞬间清明了一点,无声地扫了林静一眼,默然不语了。随后,林静看见他胸口上狰狞伤口竟然一点一点地愈合了,如果不是衣服上血洞,那伤口简直像是从来没有存过,沈巍轻声说:“麻烦把方才那条冰锥递给我。”

林静连忙双手托起了那条大冰锥,沈巍提起过,这东西是用忘川水冻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它似乎比平常冰刺骨一些。

林静手里冰川就这么突然化开了,成了一团漆黑、带着血色水汽,转眼间被沈巍吸进了嘴里,仅仅这么片刻,他嘴唇上裂口好了很多,眼睛里也重有了些光泽。

就听几声轻响,绑沈巍四肢上枷锁全部脱落,上面只留下了一个如同被利器割裂小口,沈巍脚下无声地落了地上。

林静赶紧跟着爬了下来:“你没事啦?那我们现怎么办?刚才那些幽畜还有那个戴面具人呢?”

沈巍轻轻地笑了:“他?去追查被我捉住那点混沌了……我想十殿阎罗会给他一个惊喜。”

林静想了想,诚实地说:“阿弥陀佛,施主,我没听懂。”

沈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一转身,林静眼皮底下消失了。

林静一愣,脱口而出:“卧槽!我把领导家属弄丢了!今年年终奖泡汤了!”

一只看不见手搭了林静肩膀上,林静听见沈巍声音旁边说:“上面是忘川水,你得想个办法游上去,之后到了地府,云澜多半那边,我们去找他,我跟着你,只是你暂时不要泄露我形迹。”

林静:“啊,为什么?”

沈巍好像低低地笑了一声:“我要是出现了,还怎么演这出祸水东引戏?”

林静哆嗦了一下,心里默念佛号,感觉自家领导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此时人间已经到了深夜,楚恕之和郭长城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打着手电,再一次搜查别墅小镇,楚恕之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哨子,随着他们两人走动,小哨子会自己发出高低起伏不同哨声,那是吸引亡灵。

楚恕之觉得自己带着个郭长城,简直已经成了个和平主义者,哪跟哪掐都不碍着他什么事,昼伏夜出全都是学雷锋――要么是高速公路出口堵离家出走少女,要么是深夜里寻找迷失亡灵。

忽然,他脖子上挂着哨音提高了一点,发出了类似画眉鸟鸣叫一样声音,楚恕之抬手止住郭长城脚步,两人站荒疏小路中间,听着哨子声音越来越响,高高低低,拉着长长尾音,像是某种引路汽笛。

郭长城睁大了滴过牛眼泪眼睛,小路头上看见了一个穿着递公司工作服年轻人,正神色迷茫地跟着哨声往这边走。

郭长城轻轻地拽了拽楚恕之,低声说:“那是人还是……”

楚恕之:“鬼。”

郭长城打了个激灵,然而下一刻,他看见了那年轻人脸上茫然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不害怕了,反而有点心酸。

年轻人一路被哨声吸引到了两人面前,奇怪地看了看他们,抓抓头发:“两位先生怎么这么晚了还外面,多冷啊,回去吧。”

楚恕之应了一声:“你呢?也要回去了吧。”

年轻人笑了笑:“是啊,包裹门卫已经签收了,今天不用取件,我可以早点下班回去了。”

楚恕之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打开瓶口递到年轻人面前:“那你进来吧,我送你回去。”

年轻人愣了一下,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郭长城忽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缓缓地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困惑地说:“好像……不记得了。”

“我记得。”郭长城小声说,“我看过你身份证,你叫冯大伟,1989年出生,家里还有个哥哥,对不对?”

“我都记下来了。”郭长城说着,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给他看,上面详细地记载了每一个失踪人各种信息,“你哥哥说,如果你不了,他会照顾你父母,他们现很难过,但是以后会好。”

小伙子冯大伟眼睛里突然泛起泪花。

楚恕之没言声,等着郭长城说。

“进来吧,我们送你走,再游荡下去就天亮了。”郭长城说,“太阳光对你们不好。”

冯大伟低头抹了一把眼泪:“那我是死了,是吗?”

郭长城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冯大伟:“我是怎么死?是被人害死吗?如果坏人抓住了,能给我们报仇吗?”

郭长城不知道怎么说,楚恕之声音低沉地开了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放心。”

冯大伟低着头,盯着小瓶口好一会,又抹了一把眼泪:“可我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没活够呢?”

“进来吧,下辈子让你投个好胎。”楚恕之开始不耐烦。

冯大伟苦笑一声:“下辈子,下辈子就再说吧……能给我爸妈还有我哥他们带个话吗?”

楚恕之皱了皱眉,刚想说话,郭长城却连忙拿出了他笔记本,冯大伟那一页用他孩儿体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带话”两个字:“你说。”

冯大伟抽了抽鼻子,鸡毛蒜皮、絮絮叨叨地唠叨了一大堆,郭长城一个字不漏地全都记下来了,末了拿给了冯大伟看,小伙子就着他手,一字一句地自己读了一遍,这才艰难地笑了笑:“行吧,我就放心了――不放心也没办法,兄弟,你是个好人,我谢谢你。”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楚恕之瓶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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