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上海的雾气,薄薄一层,笼罩着。
商行舟闭着眼,空气中那些微小的水分子,像漂浮在空中的羽毛,温柔绵密地将他笼罩。
这条街长得仿佛到不了尽头,他就这样坐着,身体被人晃动,轻柔的喊声低低的,由远及近,传到耳旁:
“……商行舟?商行舟!”
下一秒,他从梦境中跌落。
嗓子里好像含着一块炭,身体重重的。
他困难地撩起眼皮,感觉有一直温柔的手,落在额头。
“商行舟。”卧室内漆黑一片,怕晃到他的眼睛,只开了一盏夜灯,光芒柔软,倾落在眼前。
温盏躬身,将装在白色小碗里冒着热气的感冒冲剂放到床头,伸手过来探他额头的温度,发出小小的惊呼,“你发烧啦。”
最后那个尾音轻轻的,有些惊奇,有些急。
她坐下来,身边的床铺微微凹陷,商行舟晃了晃神,听她碎碎念:“那是不是不用测体温了……还是量一下吧,来,啊——张嘴。”
商行舟缓慢地眨眼,目光落在她身上,下意识地听她指令,稍稍开口。
温度计探过来。
视线内的一切轻微失焦,很快又变得清晰。
商行舟反应比平时慢半拍,叼着温度计恹恹转过头,浓稠夜色中,温盏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睡衣,毛球狐狸似的坐在床边,端着小碗一脸担忧地盯着他嘀咕:
“好可怜,那感冒药你也得等会儿才能喝了。”
商行舟眯眼,从混沌的梦境中苏醒,缓了会儿才想起,现在不是2021年。
“盏盏。”他张嘴,嗓子仿佛被打磨过,沉哑得不像话,含混地开口,“过来,坐近点儿。”
温盏往他的方向稍微挪挪,商行舟起身,手臂伸展,猝不及防,就这么将她抱住。
她呼吸一滞。
“盏盏。”商行舟好多年没发过这么高的烧,意识有点不太清醒,头埋在她腰间,嗓音低沉不清,“冷。”
“我开了地暖的,还是冷吗?”温盏慌慌张张,想起身去开空调,被他抱着,又有点动弹不得,“那你先放开我……”
商行舟头埋着,不吭声,也没放人。
春末,北方天气还没有完全回暖,入了夜,有些凉。
卧室内静寂几秒,他手臂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死死抱着她,像一条生病时怕被主人抛弃的大狗。
温盏感受到他的呼吸,也慢慢平静下来,摸摸他的脑袋,轻声:“舟舟。”
商行舟闷声发出鼻音:“嗯。”
温盏小声:“你是不是想撒娇。”
“……”
等了会儿,他没开口,温盏又摸摸他后脑勺,很能理解:“我生病的时候,也总是想撒娇。如果你冷,又不想再开空调,那我跟你躺一起好不好?”
商行舟闷闷地“嗯”了声,想到什么,又否认:“我生着病呢,你别靠过来了,等会儿被传染。”
温盏心里柔软得冒泡泡。
“没关系啊。”她说着放下小碗,脱掉拖鞋和那件分量很足的毛绒外套,穿着一件短袖,就掀开被子钻进被窝,蹭到他身边,“我很强壮的。你看,这次倒春寒降温,你感冒了我都没事——我还可以照顾你。”
商行舟半梦半醒,慵懒地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正对上被夜灯光芒笼罩着的,一双黑白分明的潮湿的眼。
索性不再犹豫,拖小动物似的,攥住她的手腕,拖进自己的巢穴。
被窝里好温暖,温盏被他抱着,嘀嘀咕咕:“你刚刚是不是做梦啦?我听到你梦里在嘟嘟囔囔,但没听清你说什么。”
“嗯。”商行舟身上气息很热,他手臂揽着她细软的腰肢,埋头在她颈肩,声音哑哑的,“梦见前几年,有一次做任务,在零下十几度的地方不小心受伤了,一直流血,很冷。”
温盏心脏一揪,手臂抱紧他,小声:“那我抱你紧一点,你现在不冷了吧。”
商行舟撩开眼皮,微垂着眼,看到她毛绒的发旋儿。
他无声叹息。
“不冷了。”
又岂止。
他梦里的雾也散了。
他闭着眼,坐在石一茗车上,弹指一挥间,过去这些年。
再醒来,就是在温盏怀里。
一个人在荒原、在隔壁,在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的那些岁月,在她的拥抱中,好像都成为了遥远的过去。
“温盏。”
“嗯?”
黑暗里,他微热的呼吸打在她颈间。
商行舟烧得意识不太清醒了,还在低声念:“好喜欢你,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这么说,但温盏一颗心软得不像话,黄油似的化开。
她用力拥抱他,不厌其烦,向他重复:“我不走啊。不过你不用一直跟我告白,你不跟我告白,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微顿,她有点困惑,抬头看他口型,不太确定地嘀咕:“你刚在梦里碎碎念说的,是不是也是这个?我看你口型特别像……”
停住。
商行舟的唇轻轻落下来,印在她额头。
他取了温度计,蹭在她身边,嗓音中透出慵懒的笑意:“嗯,小温同学,我梦里也在说喜欢你。”
虽然生病的商行舟,依旧很可口,很让人心动。
但是,不能接吻了。
温盏有一点小小的不高兴。
“他已经吃了两天药了,应该快好了吧。”除去之前杨珂做手术、给妈妈陪床,她完全没有照顾其他病人的经历。
因此每做一步就要跟身边的人确认一下,翌日下午,喂商行舟喝完第二顿药,温盏小咸鱼似的躺在沙发上打滚,跟涂初初煲电话粥:
“你哥以前生病,会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吗?比如,黄桃罐头?”
“他是北京人啊,他不吃黄桃罐头,你倒是可以试试喂他喝豆汁。”涂初初胡言乱语,想了想,想不起来,“不知道,我没见过他生病,他以前身体很好的,他几个朋友都觉得他是铁人。”
“嗯……”温盏挠脸,“那他可能是,结婚,被累到了。”
——对,结婚。
这是温盏和商行舟婚礼后第三天。
商行舟这辈子就休一次婚假,本来趁着婚假想去趟海边,结果行程还惨遭推迟。
因为婚礼刚办完,他先病倒了。
倒春寒来势汹汹,商行舟再三提醒温盏添衣,最后温盏没事,反而是身体素质一向很好的商行舟感冒了。
他好些年没生过病,病得这么突然,温盏坚信是被累的:“婚礼确实很折磨人,等你结婚时,搞简单点。”
“什么结婚!结什么婚!我还早,我还是小孩子呢,不考虑那么远的事情。”涂初初高高起了个调子,又落下去,摸摸耳垂,“但是,你说我哥这人,是不是也挺不会看眼色的。”
“嗯?”
“你看裴墨,他就没有被累倒过。”涂初初舔舔唇,仗着商行舟病中没法跳起来殴打她,小心分析,格外放肆,“我跟你说,我哥他就是不行,这档口病倒,他明明就——”
“涂初初。”慵懒的嗓音居高临下,打断她。
电话那头的涂初初呼吸一停,猛地睁圆眼。
温盏躺着,视线内忽然闯入一道高高大大的影子。
她坐起来,盖在身上的珊瑚绒毯子跟着滑落。
她抬起眼,回头看:“你起来了?怎么不叫我?”
商行舟穿居家服,米色的套头卫衣和长裤,漫不经心地走过来,长腿一伸,坐到她身边。
因为生病,他嘴唇颜色看起来比平日里要红一点点,好像一只宽肩窄背的妖精。
他刚洗过手,卫衣袖子卷起,露出肌肉流畅的小臂。
微垂眼,伸手帮她把毯子捡起来,盖回身上:“喝点水。”
温盏眨眨眼,安静看着他。
商行舟伸长手臂去拿桌上的玻璃杯和小茶壶,慵懒散漫地,先给温盏倒了杯茶,然后才是自己,轻声,“没事,你老公还能走。”
“……”他仿佛意有所指。
温盏尴尬地挠挠脸,手机通话没挂断,随手放在一旁沙发,屏幕显示尚在与涂初初通话中。
商行舟目光轻飘飘扫过,嗓音清澈地道:“也还很行。”
“……”
温盏连忙:“初初,我不跟你说了,我去……给商行舟,冲药。”
涂初初简直裂开,这到底什么运气?她一年就在背后说商行舟一次坏话,还被当场抓包。
她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连声:“好好,你先喂我哥喝药,我们下次再说。”
两个人急急忙忙挂了电话,客厅内寂静两秒。
温盏撑不住,先开口:“那个,我没在背后说过你这种话,毕竟我们……新婚,讲这种话也不好的,对吧。”
商行舟仰头喝水,顺路把药片吃了,喉结滚动,淡淡回应:“嗯。”
“初初也没说过你坏话。”温盏找补,“我跟她打电话,是想跟她请教,怎么照顾你。”
商行舟闻言,眼中浮起点儿笑意,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有些无奈:“不用你照顾我,我能照顾好我俩。”
微顿,他很轻地,哑声:“对不起啊,我也没想到会突然生病,不然我们现在应该在度蜜月的路上了。”
“你别这么说。”温盏把头摇成拨浪鼓,“我在哪都一样,本来也不是非得出去玩,何况……”
她停了停,拽着他的手指晃晃,“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行了啊。”
商行舟病倒后,睡了两天。
他难得发高烧,记忆倒带似的,把他带回跟温盏分开的那几年。
梦里好难过,像被浸泡在糟糕的情绪里,无法阻挡的悲伤,潮水一样将他包裹。
但每次迷迷糊糊醒来,温盏都在身边。
不是给他准备了感冒冲剂喊他起来喝水,就是到处拱着在他怀里找位置睡觉。
他好像那种孤身一人在山洞里沉睡了很多很多年的大魔王,被她披着毛绒毯子拱醒,睁开眼无论看见她在做什么,只要她还在,他就很安心。
他的新婚小妻子……真的好可爱。
每一次睁开眼,都觉得更喜欢她了。
商行舟叹息。
“我也不是非得躺着。”杯子里茶水渐渐凉了,商行舟回过神,将温盏手里那个也拿过来,一并放回去收好,低声,“我今天感觉好多了,可以起来,做一些别的事。”
温盏眼睛亮晶晶:“真的吗?那你肯定很快就能康复了,看来我把你照顾得很好。”
“嗯。”他凑过来,捧住她的脸,仍然不敢碰她的唇。
脸颊轻轻蹭蹭她的脸颊,商行舟哑声,“再等几天吧。”
温盏:“?”
“再等几天,就可以跟我们小温放肆一些了。”他吊儿郎当拖着个尾音,懒洋洋地,故意道,“还可以重新验证一下,我到底行不行。”
温盏觉得,可以,但实在没必要。
她已经验证过很多次了,知道他的器官没有问题,性能良好,使用效果极佳。
她跟涂初初私下从来不聊这种事,那天在电话里,小姑子大概是忽然发疯,才会突然提到这个。
所以……
等商行舟感冒完全康复,温盏看着家里修好的游泳池,非常犹豫:
“我们真的要现在立刻就把新泳池投入使用吗?可它刚刚建好,不让它歇几天吗?要不我们还是出去玩吧,今天有点冷哎,你感冒刚好就不要玩水了吧!”
室内泳池不大,空无一人,商行舟微微躬身,伸手碰了碰水面。
潋滟的水面波纹浮动,他直起身,强调:“我让人放的是温水。”
温盏:“……所以?”
商行舟两手交叉落在卫衣下摆,脱掉套头的衣服,露出流畅肌肉,叹息:“不会冷的,来吧,试一试,小温。”
“……”
战战兢兢的小温,没敢使用新泳衣。
她非常保守,真到了这时候,又有点害怕。
蹲在泳池边边,踌躇:“要不,你自己试用新泳池,我在岸上给你喊加油。”
商行舟从水中冒出来,抬头的瞬间,水珠飞溅,落到温盏白皙的手臂上。
他手掌覆盖,潦草地擦掉脸上水渍,摘下泳镜,语气慵懒,挺奇怪似的:“问你个事儿啊媳妇儿。”
“嗯?”
“如果真的不想靠近我,为什么每晚,还主动来跟我贴贴?”
“……”
温盏耳根红红,客观指出:“因为你生病的时候比较可控啊,你现在病好了,我要是再靠近你,我……我就变得很危险。”
“这样。”商行舟故作受伤,哑声,“所以,小温只喜欢没有攻击性的我。”
“那倒也不是。”温盏嘀嘀咕咕,“你什么样我都挺喜欢的,不过……商行舟!”
她来不及喊,就被他拖着,一把拽进水中。
水花四溅,温暖的池水包裹上来,温盏眼前晕了下,下意识想大口呼吸,才发现自己还浮着。
商行舟两手撑着她的胳膊,将她按在泳池边,在深水区,将脚趾够不到池底的这一小只固定住。
“盏盏。”他凑过去,触碰她柔软的脸颊,嗓音低低,慵懒带笑,“宝宝,提前跟你商量个事儿,好吗?”
“……嗯?”怎么也不太像商量的语气。
“等会儿一滴也不要漏,嗯?”
“……”